他此刻也被一股如鲠在喉的难堪笼罩,眼神斜向下落在回廊被阳光照得发白的地板上,声音暗哑。
“不同他在一起,你会很难过吗?”
他说以后还是说现在?
并肩而坐的两个人一人向左看,一人朝右看,气氛突然微妙起来。
季窈认真想了想这个问题,浓睫微眨。
“会啊……现在就已经难过得不知道该如何做了。”
心里最难受的那阵子过去,她稍稍止住眼泪,转过头去看他,“我会不会真的是林老夫人口中那个苗疆妖女?这也就能解释,为何你在苗寨里相识的那些年轻人不知道我的存在,能解释为何严煜祖父的书册子里夹着我的小像,以及我胸口这块胎记……”
她伸手撩开衣领,低头去瞧那块红色印记。它在季窈锁骨左侧约两指宽的地方,她必须要将下巴抵在脖子上才能看见。
杜仲闻言转身,看见她领口微敞又赶紧撇开目光,巴掌挡住她胸口才开口,“她管你叫什么,你何必吃心,学着她乱叫什么?我们苗疆人世代都有巫女和神女守护,她们就算与我们凡人有所不同,那也是被神祇挑选出来,万里挑一与神祇一样神圣的存在。”
“你若真的是她……”
杜仲目光倏忽间变得柔软,较头顶日光更暖上三分,毛茸茸地扫在她脸上。
……你应该高兴才是。这样的话他顿了顿,决定换个说法。
“……苗疆所有人都会很喜欢你。”
所有人听上去可不是个小数。
日光映照之下,女娘脸上两道突兀的泪痕由眼尾向下一直延伸到下颌,两颗溜圆的眼珠像极了刚从水里捞起来的黑葡萄,揪住一根救命稻草般直勾勾地看着他,连声音都轻轻地。
“你是在说,要我回去吗?”
她越是这样,杜仲心里就越想将她捧在手里再狠狠揉搓上一番,看她为自己破碎、为自己心伤。
而不是为别人。
他不说话,只是坦坦荡荡对上她的眸子,目光比起方才的柔软又加了些赤裸的欲望,好像一双无形的手想要把面前这张脸捧起来、吻上去。
季窈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觉得他现在的目光有些瘆人。
“可从前,你不是都告诉我,要我别逃避、别退缩?不然我这个人、这辈子,也就这点任人捏圆搓扁的本事了?”
挂着泪珠的睫毛、充血猩红的眼眶,往下是被她挠红,透着水汽与潮红的鼻头,朱唇微张,上唇正中饱满的唇珠水光细闪,再往下软若凝脂的锁骨肌肤……他终于看够了,眉眼带上几分薄凉。
“如果你为了那个小白脸,还要继续委屈自己,继续任由他家里人糟蹋、践踏,那才会真的让人看不起。”
说罢他起身,白色衣袍扫过季窈手背,带着丝丝寒意。
“左不过就是个男人,离了他,你还会找到更好的。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这世上不单单只有你一个人爱而不得。”
他这话像是在说给季窈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回廊里季窈还坐在围栏边,回味他方才那几句话,郎君迈步走开,消失在后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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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又是令人身心俱疲的一日。
严府右厢房里油酥灯的灯油还未燃尽,昏黄暖融,被推门而入的微风扑得摇晃不止。
闹了整日的老太太终于睡下,严煜得空回到书房,坐在太师椅上揉着酸胀的眉心,闭目休息半晌,还是决定展开信笺、磨墨提笔。
该写些什么,认错道歉,仍是让她不要同祖母生气?
还是拍着胸脯向她保证,自己能处理好这一切烦扰,一定一定一定会迎娶她过门?
墨点滴落雪白纸张,他迟迟没有下笔,忽的被头顶一声轻不可闻的响声惊动,抬头往上看的同时余光看到窗边落下一抹纤长黑影,接着杜仲就直接推门走了进来。
四目相对,杜仲的眼里责备与轻蔑自不必说,他都知道缘由,可他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这让严煜本就焦躁不安的内心更加怒火中烧。斯文内敛的少年郎搁笔起身,脸上没有一点好脸色,“杜郎君做惯梁上君子,如今出入严某府上愈发没有规矩起来了。”
杜仲无视他话中讥讽,眼神扫过他面前只沾了几滴墨点的雪白信笺,直截了当道,“我是来告诉你,不要再来招惹她。不管是书信、口信还是旁的劳什香糖果子、红玉膏,花玉簪子、方目纱,凡是你严煜送来的任何东西,包括你这个人,都别想进南风馆的门。”
第178章 坦诚相见 “夫人?!”
子时前后,严府守夜的柴叔刚刚到各处寻查完,吹熄手中提灯,正准备回房眯一会儿的时候,听到严煜书房里传来异声。
“有人?”
他来到书房门口,见里头光线较平时严煜挑灯夜读时微弱许多,轻叩两声房门恭声问道,“大人在房中可还好?需要小的进来给灯添些灯油吗?”
严煜正因杜仲不容置喙的警告面露怒容,余光扫向门口映出佝偻的黑影,沉声赶人。
“下去,不要来打扰我。”
他对待下人甚少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柴叔被吼得心头咯噔一跳,忙告罪不迭,提着灯笼离开。
门外归于沉寂之后,少年郎复将眼神移回杜仲脸上,语气多了一丝忐忑。
“是窈儿要你来同我说这些的,还是你自作主张决定的?我明白祖母这几日确实有些糊涂,兴许是之前在江南的时候长年足不出户,如今初到龙都,水土不服。长辈犯错,我自然一力承担,明日我会再去找她,亲自向她道歉……”
“她不需要你的道歉。”杜仲上前一步,有隐隐油灯的火光映照在他眼中,“打她的不是你,让她当众蒙羞的也不是你,你道歉有何用?严大人,为官数载,这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道理,我想你应该是明白的。”
他何尝不明白?可那是他的祖母。要一个孙儿同他耄耋之年的老祖宗讲道理,谈何容易?比起这个,他更担心季窈会真的生他的气。
见他上前,严煜也丝毫不让,眯起双眼凝他,“我自然明白。但祖母之所以入龙都,与窈儿打上照面、产生冲突,归根结底是因为我那封寄回家中,告知他们我欲同窈儿成亲的家书,皆因我而起。你既说一人做事一人当,那窈儿和祖母的事,就都是我的事,我都要负责到底。”
他说得理直气壮,头头是道,事实也的确如此。
杜仲知道在这方面已经没办法说服他,突然剑眉上扬,冷笑起来:“呵。负责,你如何负责?”
说着他后退几步,舒展长袍在身后一张太师椅上坐下,眼神戏谑,像是来看好戏的一样。
“即便你有通天的本事,能将两头都哄得服服帖帖、高高兴兴,那又如何?你们严家会允许你娶一个和当年勾搭你祖父的妖女长得一模一样的苗疆女子吗?更惶谈她还算半个名不副实的寡妇。若你的家人知道这些,你真的能向她保证,你可以三媒六聘,八抬大轿的把她抬进你严家的门?
还是说严大人饱览群书,把书摊上那些痴男怨女的话本子也当了真,打算背弃你的先祖、爹娘,舍弃一切带着她远走高飞,做一对‘有爱饮水饱’的苦命鸳鸯?
如果你保证不了,怎么叫负责到底?你拿什么负责到底?”
严煜与杜仲平日里接触不多。即便正面遭遇,也往往说不上几句话。
他没想到杜仲教训起人来这般厉害,一番话听完只觉得浑身发冷,心空捞捞的没有着落,生出深深的无力感。
看严煜有片刻的怔愣,杜仲立刻白了他一眼,转过头去继续说道,“她的确是苗疆女子,虽然她已经失忆,记不起自己从何处来,但当初她的亡夫在苗疆捡到昏迷的她之时,身上所穿服饰和脖子上戴的有着苗疆圣衣族家族图腾的银项圈都可以证明她的身份。就连她自己都没有办法证明,她不是你祖母口中的妖女……”
他突然发起狠来,双眼暴裂瞪着杜仲,上前一把揪住杜仲的衣领,将人稍稍提起来怒吼道:“她怎么可能是和祖母差不多年岁的女人,这哪里需要证明?!”
“那如果她真的就是呢!”杜仲不甘示弱,立刻以更高的声调吼回去,“这世上既然有鬼魂就一定也会有神佛,神域是如此,苗疆亦然。倘若她真的是妖女,你打算如何做,和你的祖母一起羞辱她,然后再放弃她吗?!”
“我当然不会!”
“可你也做不到两全!”
吼完这句,杜仲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没来由的失落:严煜做不到,他一个身负血海深仇,随时准备赴死之人,又何尝能保证,一定能做到?
少年郎这下彻底败下阵来,失魂落魄地松开杜仲衣襟,退到书桌边不说话。
此行目的已经达到,杜仲看着桌上油灯已经灯枯油尽,收敛起眼中的沉重,整理衣衫道:“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横在你们之间的阻碍,如果你没办法将这一切障碍都扫除,不光我不会让你进南风馆的门,馆里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让你进来。你的出现,只会让她更伤心。”
严煜哑口无言。
他想起自己曾经也找人调查过季窈的身世来历,可那是他不过是将她看作一个曾经去到贪官家中偷盗,看上去有几分手段也有几分身手的风月楼掌柜,查她一开只始是为了堤防她。
他也没料到后来,自己会爱她爱得如痴如醉。
这是他头一回经历情爱,有了心仪的娘子。可没想到上天注定要他爱得艰难,爱得痛苦。
杜仲迈步走向门口,手尚未触及到门框时,身后传来严煜弱不可闻的声音。
“你是以什么身份来和我说这些的?她的伙计,还是她的朋友?”
他当然知道答案。
男人爱不爱一个女人,一个眼神就足以将他内心最深处潜藏的秘密公之于众。他见过杜仲看季窈的眼神,也知道杜仲对自己的敌意有一大部分都来自哪里。
是妒忌:像孩童看着自己心爱的玩具被人抢走,像猛兽被人入侵地盘时竖起全身警戒,像藏了一辈子的宝贝突然摔个粉碎,亦或是不翼而飞。
书房内,唯一的灯光即将熄灭,窗外月光渗入的同时,杜仲背对月光转过身来,整个人比皎白的月色还要清冷疏离。
他的面容隐藏在黑暗之中,眉眼微动,不带一丝情感。
“严大人很聪明。我今日既然会来,就没打算再隐瞒什么。”他目光倏忽间锐利起来,像是对自己的所有物拥有绝对话语权那样笃定说道。
“从前我虽然不喜欢你,却也从没想过要插足你们二人之间,做出让她为难的事。可如今,我改主意了。”
男人的好胜心就是在那一瞬间被激起来的。
严煜这辈子活到现在,自认为还没有什么处理不好之事,加上此刻面前男人的叫嚣与宣战,他的眼神一下子凶狠起来,一点文人书生的模样也不见。
他朝着月光迈步,上前走到杜仲面前,负手而立缓缓道,“她喜欢的人是我,她是我的。”
同样的话,杜仲好像曾经也听谁说过……
脑海中,南星抓着杜仲的衣服,把他从季窈身上扔开的时候,朝他大喊“她是我的女人”那一幕又浮现。杜仲扯了扯嘴角,毫不在乎道,“那只是暂时的。”
接着郎君身后大门被一股内劲催开,隔壁下人房里守夜的柴叔从窗户里探出脑袋,只见到一个比月光还白冷的长影一闪而过,窜上房顶,严煜面带不甘地站在门口,望着皎洁的月色发呆。
从严府出来,深夜的簋街无人经过,空旷而沉寂。
杜仲走着走着,脑海里那句“倘若她真的就是呢”突然蹦出来,惊得他心头咯噔一跳。
对啊,为何她会和五十年前的人长得一模一样?为何她的血可以治病解毒?为何她能讨方圆百里所有动物、鸟禽的喜欢?
赫连尘去到苗寨圣山里偷盗万蛊蚕衣的时候,真的是在路边捡到她的吗?
他脑海中迷雾重重,怎么也理不出头绪。
……石万乔,他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打定主意,杜仲一个闪身上到屋顶,往锦绣居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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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时前后,一抹暗影越过南风馆后舍竹林,乘着徐徐微风落在木桥上。
没有在石万乔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杜仲脸上难掩倦怠之色,余光扫过季窈的屋子里,见里头青纱帐似动微动,轻敛眼皮,往自己房间走去。
没想到刚走两步,几缕晃眼的烛光从自己房中照出来,他眼中划过一抹疑惑,伸手缓缓将门推开。
面容清丽娟秀的女娘身披一件拖地长衫趴在桌上正昏昏欲睡,听见木门推开的声音抬头起来,与杜仲撞上眼神。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看见季窈的一瞬,郎君目光变得温吞,拿起火拨子将油灯灯芯略拨正,屋子里昏黄的暖光立刻充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