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与林氏和严煜相撞的片刻,她心有余悸,不敢上前,只伸出一只手低声道,“严大人、林老夫人,这边坐。”
这一次,林氏缓缓走近,带着洞悉不明的深邃眼神定定凝她,年近耄耋的人眼神里盛满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糖水和汤药同时灌进喉咙一样让她觉得难受。
“老夫人……”
严煜先一步接住她的手足无措,用整个馆里前前后后的人都能听到的声调说道,“季掌柜,前些日子多有得罪,今日我和祖母特来拜访,不知道会不会打扰到你做生意?”
“不会。你们远道而来辛苦了,喝杯茶罢。”
林氏无视她的拘束,敛眸回身在椅子上坐下,沟壑纵横的脸上浮现一抹笑容,“季掌柜,前些日子我这把老骨头老眼昏花,把你同画像上那个年岁和我差不多的人认错,你不会生气罢?”
生气!她当然生气!
“老夫人哪里的话。”季窈把茶杯捧起来到她面前,蒸腾的水汽隐去她眼中深意,反而让季窈更加拘谨,“认错人是常有的事,我没有放在心上。”
“我从江南带了些我们那儿特有的麻葛糕和椒盐金饼来,还望季掌柜收下。”
伸手不打笑脸人,林氏还知道带礼物上门,季窈虽然觉得她脸上的笑容透着阴森,也只好道谢之后双手接过,递给三七收好。
表面上,这事儿算是翻篇。季窈陪着两人在桌边客坐闲谈,从脸上伤势聊到开店做生意,她心不在焉,大多敷衍两句。
入夏之后大家衣衫尽减,大致上都是些轻巧透气的面料。她今日穿的一身水绿色齐胸襦裙,敞领露出线条流畅的锁骨。林氏的目光莫名在她裸露肌肤上停留片刻,喃喃道,“像……真是太像了……”
这话听着,她应该又是在说季窈和那苗疆女长相相似之事。她手心发汗,讪笑道,“林老夫人是说,我和那苗疆女?”
她避而不答,接着追问:“季娘子年岁几何?”
“处暑过后就二十一了。”
说这话时她心神不安,下意识朝严煜看去。他刚想开口救她于水火,林氏突然捏着嗓子大笑起来。
“哎哟,你说我这个老糊涂,怎么就把你这个小姑娘同那妖女想到一块去?琮之有一句提醒我,那妖女要是活到现在,定是同我一样年老色衰,满头的白发……这样想来,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呢?除非……”
她话锋一转,盯得季窈头皮发麻。
“除非什么?”
如此直接的目光宛若一条舌头在季窈脸上来回舔舐,叫她无论如何也避不开。
林氏眼波流转,耷拉松弛的眼皮底下,眼珠子蒙上一层抹不开的灰。
“……除非,季掌柜你也是苗疆人士。毕竟神域人人皆知,苗疆之中什么神啊、鬼啊的,多得很,那些个神女、巫女,据说活成百上千岁的都有,区区五六十岁,算不得什么……”
“这……”难道要她承认自己是被亡夫从苗疆捡回来,所以的确有可能是苗疆人吗?
季窈还没来得及开口,林氏突然收敛起慈祥的面容,目光倏忽间冷下来,又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看向她,好像她是一只待宰羔羊。
“而且我还记得,那妖女身上,心口到锁骨的位置有一长圆形红色胎记,季娘子你怎么可能……”
不知道为什么,季窈听见这话下意识就想从她身边走开,可反应过来的时候林氏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她躲闪不及,衣领被林氏抓住猛的往下一带,凹陷分名的锁骨肌肤左侧,不到两指宽距离的地方,一块长圆形红色胎记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做什么?!”
拉扯的这一下,不光季窈傻眼,立刻推开她的手站起身来,拢紧衣衫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身后一众奴仆来不及躲开,虽然晚了些,也只能赶紧侧过脸去,躲避这场灾难。
杜仲原本坐在不远处另一张桌子边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她同林氏谈天,听见动静即刻起身来到季窈身边,将她与林氏隔开,拉着季窈站到一旁,伸手挡住女娘衣衫不整模样。
“祖母!”
严煜伸手抓住林氏,见季窈受辱痛心疾首,却无论如何没办法立刻走到她身边去。
林氏看见季窈锁骨上的胎记,双眼瞪大又变回昨日那个咄咄逼人的老太太,突然发了疯似的大声说道,“还说你不是妖女!这胎记五十年前我就见过,怎么敢有一刻忘记?你这个妖孽,从今早上琮之突然拿着他祖父留下的书册子来给我,我就知道是你又跑来找他,要他帮着你一起来蛊惑我!”
季窈这次彻底懵了,决堤的眼泪不可抑制地从眼眶涌出,她捂紧胸口此刻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任由眼泪一滴滴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不断从脸上滑落。
“我没有……”
“还说没有!”林氏双手被严煜抓住,嘴上却不饶人,哪里像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五十年前你拆散我们严家未果,竟把主意打到我孙儿身上,现在还一而再再而三的妄图让我相信你是个年轻貌美的深闺娘子,我呸!”
不光没有老人家该有的样子,面对曾经五十年前差点将她夫君带走的女人,她甚至变得幼稚又恶毒起来。严煜不敢捂她的嘴,只好低声不断劝她别再说下去。
眼看着季窈遭受如此奇耻大辱,楚绪等人都坐不住了,全部起身站到林氏和严煜面前,叫嚷着让她住嘴。
严煜越过南风馆众人肩膀,看见季窈在杜仲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窈儿……”
季窈哭到快要窒息,一只手攥紧衣襟之余,另一只手拽住杜仲的衣服,抽泣之间浑身颤抖不止,脸上、鼻头泛着毛细血管破裂的红晕,哭到几近崩溃的边缘。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呜呜呜呜……我都已经这么委曲求全了……呜呜……”
杜仲胸口被她的泪水浸湿,一颗心也被她委屈的样子很很揪紧。郎君大掌捧住季窈后脑,将她哭花的面容埋进自己胸口,杜仲冷然抬头,声音较冬日枝头突然落入后颈窝的冰挂还冷上三分。
“三七,请严大人和林老夫人离开。”
被林氏紧紧抓住,严煜此刻心中万分悲怆与心痛说不出口,也脱不开身。林氏还不依不饶,起身指着季窈哆哆嗦嗦道,“装什么样子?谁同你这个妖女多待些时日都要是舍掉半条命去的,还把她当个宝……”
“请他们出去!”
杜仲一声令下,严煜自然也知道,林氏再待下去,季窈怕是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只能怆然转身,带着林氏转身离开。
众人迈步走出南风馆的同时,楚绪立刻上前将大门“砰”的关上,随后回到季窈身边,围着她不止地哄。
“掌柜,别哭了,那婆子走了……”
“是啊,掌柜别伤心了……”
众人的劝阻倒让季窈脸上泪水更多,想积攒了许久的眼泪全部释放一般肆意哭喊着,任谁来了都是只甩开手不管,可怜巴巴地拉着杜仲哭个痛快。
他第一次看见季窈完全失去反抗,无助得像个孩子,滚烫的眼泪像针一样扎进他胸膛,刺破心脏,疼得他喘不过气。
巨大的耻辱感将季窈笼罩,她正哭得忘我,面前宽厚胸膛突然撤开,接着她后腰一紧,被杜仲拦腰抱起,越过众人往后舍走去。
第177章 不欢而散 “不只是你爱而不得。”……
被杜仲突然抱起来,季窈继续闹别扭,在他怀里挣扎不停,“放我下来。”
春衫薄透,女娘腰际和腿侧软肉扣在他手心,触感又软又滑,没来由的有些烫手。杜仲稍稍用劲擒住她的后腰,剩下两条腿鲤鱼甩尾似的还在动。
“别闹。”
抱着她从前馆走到回廊,杜仲看身后人都没有跟上来,这才将她放到回廊栏杆边上坐下。季窈哭得太久,脸上坨红一片,发丝般细软的面部血管浮现在她鼻侧周围,双眼又红又肿。
即便如此她仍没有止住哭意,低声啜泣之余,大颗大颗的泪水滴落在杜仲手背,沾湿他的衣袖。
他任由女娘上半身靠在自己怀里,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哭着,声音由大转小,直到她稍稍从崩溃的情绪抽离出来,花容噙泪地看着他,“带我来这里做甚?”
杜仲从怀中抽出手绢,捏住一角轻点在她脸上,眼中有意味不明的微光闪动。
“别哭了。”
“我就要哭!”她脾气上来,吸了吸鼻子,接过手帕在脸上胡乱擦一通。到伤心处手上动作又慢下来,将手帕按在脸上,滚滚泪珠擦刮着她手背肌肤往下落。
“她为什么要当众扒我的衣服……难道她不是女子,不知道如此做对女子有多不尊重吗……呜呜……”
杜仲从来不曾安慰过女娘,不知道这话如何接,只是继续蹲在她面前,把肩膀借给她靠着。
“她就这么讨厌我……呜呜……”
“不对,我也讨厌她、讨厌她!连严煜也讨厌,我以后再也不上当了,呜呜呜……”
不知哭了多久,她终于哭累了,略从杜仲肩头起身看他,说话声音带着浓浓的鼻腔。
“我知道我没用,给大家丢人了。”
这要是换成她平常做事风格,再把林老夫人换成旁的什么人,她早就把人先打一顿解气,再从头到脚扒个精光,扔到大街上游行示众。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她在自己的地盘上当着这么多伙计的面吃亏还不知道还手,不光她觉得丢人,伙计们心里也定是都觉得面上无光。
杜仲看着自己的手帕被她的泪水侵染出一小块深色,屈膝到她身边坐下,目光柔和,“从前某人这张能言善辩、骂人字字珠玑的嘴,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你往日,不是最擅长对付这种不讲道理的老妪么?”
因为泪水中盐渍沾染的缘故,此刻脸上又干又痒。她捂着侧脸低头,半晌才憋出一句话。
“她不一样。”
她是严煜的祖母。
“是啊,她不一样。”杜仲吊儿郎当,顺着她的话无情地将她拆穿,“所以你才受委屈了。”
季窈一向知道他不光嘴毒,眼睛也很毒。肌肤之下,方才被林老夫人抓过的衣襟仿佛还带着热度,灼烧着她胸口的皮肤。
她没心情和他争论,别过脸去看向池塘,不争气的眼泪又掉下来。
“现在想想,真觉得自己脑袋被门夹了……前几日买那几身素净的衣服和翠玉簪子花了我不少银子,在严府里彩颦学端茶倒水和待人接物也颇费脑子,尤其是走路……”
她能同他多说几句,总好过继续哭。杜仲虽然不想听她为讨好严煜的祖母都做了哪些努力,嘴里还是顺着她的话问道。
“为何?”
她随手抹掉眼角泪水,睫毛上的水珠还泛着冷光,略显潮红的嘴唇撅起来,看上去十分疑惑的模样。
“两条腿甩开,就如此好好走路不行,非要夹着屁股,后脚尖抵着前脚跟,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听说京城里那些大家娘子,走路的时候头上步摇都不带晃一下的,可是如此走路,不反倒更累了吗?”
她又开始“屁股”、“屁股”的随意说出口,杜仲眼中促狭一闪而过,被她捕捉到。
“累就不要学了。”
季窈没好气瞪他一眼,声音低下去,自暴自弃道,“你瞧,我不光走路不像,连说话也不像……”
“像什么?”
“像大家闺秀啊。还好我不是神域人,以后大家各自散了,我也不用再在这鬼地方久待……”说罢她想起了什么,收敛抽泣声补充一句,“差点忘了,你也不是中原人。”
“嗯。”他轻声细语,仿佛碎冰落入水杯发出的声音,气息刚从鼻子出来一半就止住,“所以你什么人也不用像,做你自己。”
要是真如他说的如此轻松倒好了。
同严煜的家人才不过头两回见面,已经闹到这般田地,莫说以后还要同严煜成亲,哪怕只是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处吃个饭都难。
就更别说,如果林老夫人知道自己曾经嫁过人,反应会不会比今天还大。
男人这种东西,在大街上闭着眼睛随便抓都抓得到,她原本不用如此在意林老夫人如何看她的。
可严煜这样好,要她就此打住,着实不易。
季窈双手绞着杜仲的手帕,口气不自觉带上三分卑怯。
“做自己,是不是就不能同严煜在一起了……”
她倒信任他,心里那点子脆弱和卑微都展现在他面前,毫不遮掩。
可这反而让杜仲一句重话也说不出,生怕自己多说教两句,会惹出她流泪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