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季窈做好万全准备,较前几日那样到严府去找彩颦,教她如何应严家祖母的喜好穿衣打扮、行事走路。
谁知到了门口没见着守门的小厮,仔细一听里头还热闹得很。
她贴着墙垣穿过垂花门悄悄进来,探头朝里面看去,见彩颦和之前同她吵过架的江嬷嬷正搀扶着一位体态康健的老妪。
她虽然被仆人搀扶,右手却紧紧握着一旁严煜的手。少年郎弯腰躬身,牵着她缓缓往里间走。
“祖母您如果见了她,一定会同孙儿一样喜欢她的。”
原来她就是严煜的祖母!怎么提前到了?
季窈紧张兮兮地偷看着,听到老妪笑了几声道,“好了好了,你啊,早在信里都说了多少遍,人如今在哪,倒领到我跟前,让我好好瞧瞧才是。”
眼尖的小厮往门口一瞧,好死不死正好瞧见季窈鬼鬼祟祟扒着垂花门,赶紧一嗓子喊出来,“季娘子来了!”
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季窈身上,严煜眼现欣喜,松开老妪的手迎上来,“窈儿。”
被架在当场,季窈拘束地站直,下意识整理起衣冠来,“琮、琮之。”
“你来得正好,我祖母刚到,这就带你去见她。”
躲无可躲,她只能被严煜牵着往前。
严家祖母林氏,上了年纪眼神不好,远远地只瞧见女娘身段姣好,步伐轻盈,心里生出几分喜欢,连连招手道,“快来。”
季窈恨不得把头埋到泥地里。
她低着头走到林氏跟前,目光盯着地面向林氏行礼。
林氏伸过手来将她扶起,慈祥面容上笑意盈盈,“早听琮之说你是个伶俐乖巧的孩子,果然是真……”
听她如此夸赞,季窈心中忐忑稍稍减退,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甜甜地唤了声,“见过祖母……”
谁知林氏在看清季窈长相的那一刻瞬间松开手,双眼睁大,整个人因为恐惧和厌恶止不住颤抖起来,“妖女……妖女……”
“什么?”季窈有那么一瞬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轻声开口问她,下一刻却被她用力一推,失去平衡倒在地上,手肘擦挂着地面,疼得她蹙眉。
林氏撇开身边奴仆,指着季窈大声斥责道,“苗疆妖女!”
第175章 香糖果子 “发什么疯?”
被林氏推倒在地的时候,季窈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撑着被擦破的手臂坐在地上发呆。
林氏管自己叫什么,苗疆妖女?
林氏怎么会知道自己来自苗疆?难道她失忆之前曾经去过江南?
严煜没料到林氏看见季窈会有如此大反应,看她对着季窈喊出“苗疆妖女”四个字下意识认为她认错人,赶紧蹲下身将季窈扶起来,脸色凝重对林氏说道,“祖母,你认错人了!窈儿她不是……”
“她就是!”林氏身体后仰,下意识想从身体上与季窈拉开距离,同时伸过手想把自己的宝贝孙儿也拉回来,颤巍巍指着季窈继续吼道。
“她就是妖女!当年你祖父就是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说什么都不肯从苗疆回来,我陪着你曾祖父一家不远万里从江南去苗寨里把他带走以后,这个妖女硬是从苗疆追了过来,怎么赶不走!”
她似乎被这段往事伤得不轻,只是提起它就已经消耗掉她所有精神一般,看向季窈的眼神带着憎恨。
“现在你又来了!你还缠上了我的孙儿,我绝不会让你得逞!”
“我没有,我不是什么妖女……”
“是啊,祖母,你认错人了,窈儿不过二十岁,怎么可能认识祖父呢?”严煜搂住季窈,将她抱到林氏面前,要她认真看看,“你仔细瞧瞧,她不是你说的那个人。”
“她就是!”林氏依旧坚定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发起狂来突然挥手,“啪”的一声打在季窈脸上。女娘闪躲不及,右脸实打实挨了她一巴掌,险些从严煜怀中摔出去。
“窈儿!”
林氏左手无名指和小拇指上指甲极长,这一巴掌下去不光将季窈的脸扇肿,两颗指甲更是在美人面上留下两道浅而长的刮痕。血色瞬间从伤口处浮在肌肤之上,猩红醒目。
严煜伸手挡住林氏再一次想打过来的手,反倒被林氏捉住,说什么也不肯放手。
“琮之!你还不快放开她!”
“祖母!她真的……”
“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才高兴!”林氏过于激动,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窒息,接着她面色发白,捂着胸口开始咳嗽起来,众人见状赶紧七手八脚地扶着她,劝她赶紧进屋休息。
“我不!”林氏攥得严煜手几乎发青,目光一刻不曾离开她宝贝孙儿的身上,“你离她远一点!”
手掌触摸之下,季窈能感觉到自己的脸似乎肿了起来,指尖触及到的肌肤又烫又麻,像有无数蚂蚁在她脸上爬行、啃咬,同时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噪音,让她生出一丝不真切的幻觉来。
是幻觉罢,否则她同严煜的家人第一次见面又怎会是如今这个场面?
严煜见季窈愣在原地迟迟没有反应,知晓她此刻有多难受,趁奴仆们将林氏簇拥着进屋时他刚走过来两步,手立刻被林氏抓住,身后又传来她焦急的叫骂声。
“做什么,离那个妖女远一点!”
转头又继续朝仆人们吼道,“还不把那个妖女赶出去!”
“窈儿……”
季窈看他左右为难的模样,拼命忍住胸腔里那股快要从喉咙喷涌而出的崩溃,朱唇微抿,从嘴角艰难扯出一个笑来,“我没事……你照顾祖母罢……”
“住口!”林氏还不罢休,双眼狠狠地瞪着她,“祖母也是你叫的?滚出去!”
她怕自己下一刻就会忍不住,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又转,拼命眨眼道,“……我、我先走了。”
彩颦得空赶紧扶着季窈的手,带她一步步提线木偶似的从严府走出来,到大门口站定。
“季娘子,我去里头拿些活血化瘀的药膏来给你,你且在此处等我。”
“啊?”说话间她扯痛嘴角,方知彩颦是在说她被林氏打肿的右脸颊,“哦,无妨,我回去敷一下就好。”
“那我去拧条湿巾帕来于你擦一擦,那两条抓伤也要及时清理才好。”
“不用。”路过行人递来瞩目的眼神,她下意识伸手遮住右脸,整个人仍是恍恍惚惚,“……不用了……里头现在估计还乱着呢,你快回去照顾琮……严、严大人罢。”
“季娘子……”
看着季窈清瘦的背影一点点走远,她叹一口气,提上裙摆又返回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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簋街街口的俞七郎茶坊人声鼎沸,二楼偏外侧的廊檐下,杜仲斜靠在藤编长椅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着过往行人。自那日严煜来南风馆喝酒之后,他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给过任何好脸色。
从三七和厨子的口中得知,那个小白脸不但已经把自己和季窈私定终身之事告知家里,甚至还擅作主张,承诺众人将在与季窈成亲之后,把南风馆改为普通酒肆、茶坊。
不知不觉,这些人、这个地方,与自己的连接正在一点点消失。
他还能在这里待多久?她还会在自己身边待多久?
所以他这几日一刻也不愿意在馆里多待,每日晨起就出门去,哪怕随便找个地方喝茶听戏,亦或是到锦绣居找石万乔喝酒,都好过待在南风馆。
陈茶涩口,他抿上一口便放下,目光飘远,忽的从门外大街摩肩接踵的人群之中看见一抹葭灰身影。
她怎么会在这里?清晨他尚在房中之时,不是亲耳听见她晨起开门出来,告诉三七自己要去严府找彩颦吗?
她甚少穿得这样黯淡无光的颜色,整个人清丽素雅得让他生出一丝陌生感。目光逐渐上移,再看清她右脸颊肿起一块,加上她失魂落魄的模样,郎君双手瞬间攥紧。
季窈正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已经按着往日走了无数遍的路线,从严府回到簋街附近。她双眼无神,也不曾注意到行人往来之间都盯着她一张芙蓉面上突兀的红肿,上头还有两条棉线粗细的抓伤,一缕幽魂似的晃晃荡荡,没精打采。
“嗖”的一声,纤长飘逸的白色身影从天而降,落在季窈面前。她怔愣抬头,眼中闪烁的泪花被杜仲看在眼里。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轻轻柔柔的一句,让季窈原本已经咽下去的这口气又重新提上来。杜仲看着她眼眶又红一分,无数堆积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双手可怜巴巴地抓住杜仲手臂,将脑袋埋进他胸口,哭得像个孩子。
“他们欺负我……呜呜呜呜……”
女娘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惹得路上行人瞩目的眼光更多。杜仲却顾不上这些怪异的瞩目,只面对季窈突然扑上来有些措手不及,双手一时间抱住她也不是,垂落在两侧也不是,最后只得腾空在她身后举起,停在她后脑发髻边,温声哄她。
“好了、好了……是谁欺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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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晌午,南风馆里人影寥寥。
蝉衣、商陆远行自是不谈,季窈去了严府,不到晚上也不会回来。加上杜仲此刻也不在馆里,楚绪感叹人丁凋零,张罗着厨子只消做他们四个人的饭即可。
没想到掀开帘子刚走出来,就看见杜仲搂着季窈走进来,往日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娘缩在郎君怀里哭得像只花猫,嘤嘤涔涔不时吸一下鼻子,一脸的灰心丧气。
“掌柜?!怎么了这是?”
取来活血散瘀的药膏,再打来一盆清水,众人围在桌边,看杜仲用药棉蘸上药油,替她一点点涂抹在脸上。季窈眼睫上挂带眼泪未干,她疼得吸气之余,泪珠从睫毛上滴落,掉在杜仲手背。
“是谁打的?严煜?”
除了严煜,他想不出还有谁敢在严府打她。
一听到这个名字,季窈又揪心似的蹙眉,撇开脸哭诉起来,“我都不认识她,何故突然就来打我、骂我?还说我是苗疆妖女……呜呜呜……我要真是妖女,立马做法把她收了,扔到尤猛那个铜鼎里去喂虫子……呜呜呜……疼,你轻点啊。”
杜仲听得糊里糊涂,替她涂抹药油的力道又再放轻些。楚绪倒是知道她后半句都是气话,歪着脑袋问道,“谁打你,你打回去啊!掌柜,你一向不是任人欺负的人。”
季窈听罢,眼神落寞,呆呆地看着杜仲,半晌才开口,“是严煜的祖母打的。”
!
“她为何……哎哟。”
三七刚开口说了三个字,立刻被杜仲一个比刀尖剑刃还凌厉的眼神喝止住了口,楚绪也伸手在他后腰上猛地掐一下,疼得他叫出声。
接过大家递来的眼神,饶是三七这种脑子天生少根弦的人都反应过来,立马乖乖闭嘴,再不敢问。
为何?还能为何,自然是不喜欢她才会打她。
为何不喜欢,自然是严煜和季窈的事她不同意。
为何不同意,自然是因为季窈她的身份。
一时间,大家都凝神静气,带着或是怜悯,或是关切的眼神看向季窈。她看大家突然安静下来,一抬头所有人又都立刻别过脸去不敢看她,心下明白过来他们的好意,哭声渐渐止住。
“并非你们想的那样……她一进门就把我错认成了什么妖女,这才打了我一巴掌,除此之外,我当然没有受他们的闲气……我像是那种忍气吞声的人吗……”
杜仲一边收拾药膏和药棉进木匣,一边状似随意道,“既然是错认,就该上门来向你道歉。在此之前,不准你再去找他。”
“对。”楚绪心里还是偏向杜仲这个“掌柜的夫君”人选,直起腰身,眼中燃烧着怒火,“咱们南风馆的人要有骨气,他们不上门道歉,我们也绝不低头。”
想起严煜,季窈心里就堵得慌。正沉默之际,门外走进来一个人。
“季娘子。”
见来人是彩颦,季窈挥手示意身边不太服气的伙计散开,只留京墨和杜仲站在身后,闷声问道,“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