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月光,季窈这才看见胡见覃走路的姿势十分奇怪。他左腿明明没有问题,走路的时候却故意一瘸一拐,月光映照之下他瘦弱的身影一上一下,左右摇摆说不出的滑稽,加上走进胡同之后季窈再没有见过任何活人,心里岑半春三个字一闪而过,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他不会是被岑半春鬼上身了罢。
“那、那她如今在哪里?是活着还是死了”
胡见覃闻言突然停下脚步,转头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随即又立刻转回去,继续往前,“死?这人,哪有这么容易死……有时候死了一了百了,倒是好事。就怕半死不活,想再死又舍不得……”
他神神叨叨,季窈完全听不懂他说的什么,只是心头凉意更甚,忍不住抱紧双臂,一步三回头地看向身后黑洞一般的胡同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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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见季窈吃荔枝津津有味的模样,杜仲便知道她喜欢。
所以在做红盐荔枝的时候,他特意留下一只竹篓装满荔枝,下沉到井里放凉,此刻南风馆大堂,众人四散而去,他去到后院井中将荔枝捞上来准备给她送过去,前馆后舍转了一圈没看见人,最终在大门口看到地上隐隐闪光之物,捡起来发现是她白天戴在耳垂上的耳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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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春阁背后仅一街之隔的胡同里,季窈跟在胡见覃身后进到一所院落之中。推门进来,扑面而来的潮气和灰尘熏得季窈蹙眉,胡见覃点燃烛台,她立刻瞧见银欢被五花大绑在一张太师椅上,全身上下的衣服像是被水浸湿一般紧紧贴在身上,凑近能闻到浓浓的灯油味。
看见烛火燃起刹那,她眼中不但没有半分欣喜,反而看着那微弱火苗眼中迸发出深深的恐惧。
“你在她身上淋的是灯油?!”
眼看着季窈准备扑上去解银欢身上的绳子,胡见覃迈过一步挡在她和银欢之间,手持烛盏,笑得诡异,“诶,季掌柜可仔细了,撞着我事小,可若我手中蜡烛不小心掉下去刚好落在她身上,那可就不好了。”
“你!”季窈气得牙痒痒,胸口上下起伏,抬头直视他,“你不喜欢她们,不理她们就是了,为何非要赶尽杀绝?她又不曾像尤伶那般与你山盟海誓,与你情比金坚,你为何要这般残忍?”
“因为她们就是该死!”胡见覃突然变了脸色,表情凶狠恨不得将面前女娘生吞活剥,擒着烛盏一步步朝季窈走过来,“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些妓女就算知道胡郎君身上已经有了婚约,还是会义无反顾地爬上他们的床,霸占他们的身心,最后再在将他们榨干最后一丝利用价值之后一脚踹开。”
季窈被逼到角落,退无可退,后腰撞在茶几上发出“咚”的一声。胡见覃顺势手持烛盏晃过季窈面庞,将她出挑的面容照亮。
“你也一样,仗着自己生了一副好皮囊把那些老实巴交的男人踩在脚底下也就罢了。可你偏不知足,一面在大街上同那个知府大人眉来眼去,转头又写信来勾引胡郎君,当真是多少个男人都满足不了你是吗?”
季窈被他的话说得糊里糊涂,不知道他为何要如此称呼自己,只顾着眼前烛火晃动不停,生怕它燎了自己的头发,“所以……尤伶就是你杀的,对不对?”
“对,是我。”他回答得干脆利落,脸色于火光之中平静得可怕,“尤伶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女人,男人好好的一颗真心任由她捏在手心里揉搓、扔在地上践踏。我给过她机会,是她自己不知道珍惜,不能怪我。”
“可你之前不是说,你知道她与旁人不过是逢场作戏,只有对你才是真心实意?”
“那都是她在撒谎!”他一激动,烛台立刻歪斜,温热的蜡油滴在季窈手臂,疼得女娘蹙眉吸气,他却还在自顾自说着,“那晚直到我看见她与赵恒还有周通判拉扯对话,我才知道她跟这两个男人都已经上过床了!她根本不配得到胡郎君的爱,不值得胡郎君爱她!尤其是她那张嘴、那条舌头,都是会骗人的东西!她都不该留着!”
听到他开始胡言乱语,季窈生怕他下一刻就会失去控制,心头一横,使出武功想来抢他手里烛台,催动内力一抬手却被他轻松躲过。
胡见覃看出季窈企图,整个人往后仰倒躲开季窈攻击,接着将烛台放到茶几上后空手与季窈打起来。
他不是个布衣书生吗,怎么会武功?
来不及细想,胡见覃有劲的掌风已经砍到面前。他虽然身材消瘦却胜在灵活,与季窈几乎旗鼓相当,两人在狭小的屋子里过起招来,谁也不让谁。
季窈想起她左腿装瘸,蹲身一个扫堂腿攻她下盘,没想到她果真还瘸着左腿躲都不躲,硬生生用左腿骨肉接下她这一招,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季窈赶紧上前一脚踩在他胸口,正打算用力之时被他握住脚掌往外用力,她也跟着一同往地上摔下去。
就在他重新爬上茶几,够到烛台准备往季窈身上扔过来的瞬间,一抹白色身影撞开房门飞进来,接住烛台之后稳稳落地,站在季窈和胡见覃之间冷漠地看着他。
季窈捂着被摔痛的屁股从地上爬起来,顺着白色广袖衫的衣角目光缓缓上移,看清面前人容貌后松一口气,“你来了。”
杜仲手持利剑,白色长衫随屋外清风徐徐翻飞,仙气溢然。他简单环视一圈,看清房中三个人的情况,把烛台放回茶几的同时指尖在火苗上一点,蜡烛瞬间熄灭,只剩一缕青烟随风而上,逐渐消失在月光之下。
蜡烛熄灭的同时,整个屋子重新归于一片黑暗,被五花大绑在太师椅上的女娘却终于松了一口气,肩膀下沉整个人瘫倒在椅背上。
季窈抓住杜仲衣袖从地上爬起来,与他一同看向地上狼狈不堪的胡见覃。
“你来得有些晚。”
杜仲目光紧盯着胡见覃,没有持剑的手从怀里掏出季窈的耳铛、手帕等物,声线平淡,“你扔的东西忒少些,找起来颇费功夫。”
说罢他抬手挥剑,锋利的剑尖指向胡见覃,“束手就擒,否则我现在就要你的命。”
说话的同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声势浩大的脚步声。屋内除杜仲以外,其他三人都转头朝门外看去,瞧见冲天火光之中,严煜带着一队官兵正走过大门,京墨、蝉衣紧随其后,朝屋子里来。
“你还通知严大人了?”
杜仲不屑冷笑,手中剑刃反射出森冷白光,“京墨还真是多事。”
所有人涌进屋子的瞬间,无数火把晃了杜仲的眼,就在他眨眼分神之时,胡见覃眼中划过一抹狠戾之色,破釜沉舟一般,一鼓作气从杜仲剑下后退两步站起来,从公怀里掏出火折子吹燃,伸到身后银欢面前,距离之近,几乎立刻要燎到银欢的衣服。
“不要!”季窈下意识想冲上去抢火折子,被杜仲一把拉回来,急得她直喊,“她没有对不起你,你不要杀她!”
“她现在没有对不起我,可我若放任她继续勾引胡郎君,也不过是再像尤伶那个贱人一样,给她一次伤害胡郎君的机会而已,我绝不可以这样做!”胡见覃神色紧张,一手紧紧攥着火折子,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揉着自己耳垂。
屋子里一下子多了七八只火把,明亮好似白昼。
胡见覃于火光之中瞧见蝉衣就站在季窈和杜仲身后,瞳孔微微一震,难以置信地张嘴喃喃道,“令舟哥哥?”
谁?
季窈尚未反应过来他是在喊蝉衣,回头望身后三名年轻郎君一眼,转而又继续充满警惕地看着胡见覃。
蝉衣却在听到这一声呼唤时眼睛陡然瞪大,疑惑不解之余身体猛的前倾想要上前,被京墨拦在身后冲他缓缓摇头。
胡见覃突然换上一副女儿的娇羞姿态,低头抿唇,又翘起兰花指撩拨鬓间根本不存在的发丝,眼神中满含期待道,“令舟哥哥,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
这、这是演哪一出?
季窈傻了眼,看胡见覃还在疯狂朝蝉衣使眼色,生怕这个疯子要对她单纯善良的蝉衣做什么,赶紧站出来呵斥道,“做什么你?胡见覃你疯了?”
杜仲拉住她的衣袖,将她带回自己身边安全地带,语气里带着讥讽,“他可不是胡见覃。”
严煜同样看出异样,温声开口道,“胡见覃不会翘兰花指撩头发,不会在紧张的时候揉搓耳垂;真正的胡见覃说起尤伶的时候不会直呼其名,而是唤她‘伶儿’;况且,没有人会在说到自己的时候,还用‘胡郎君’这样的称呼来指代自己。”
杜仲冲进来之前曾短暂目睹季窈与胡见覃在房中打斗,也想起一事,“真正的胡见覃不会武功,但他认识的人里,却有人家中是开武馆的。”
“你是说……”一语点醒,季窈双眼放光,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分明男儿身,却一脸矫揉造作的胡见覃,大声说道,“……难怪他刚才走路的时候左腿明明完好无损却故意瘸着走路……难怪他会武功……难怪他说,人没那么容易死……”
屋内重新点燃烛台。
虽然官兵们手中火把、灯笼已灭,整个屋子里仍然蒸腾着令人窒息的热气。
众人看着胡见覃消瘦憔悴的脸,却好像从未见过他一般感到无比陌生。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蝉衣,完全无视其他人方才一番推论。
季窈说完,整间屋子又归于沉寂。看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之后,胡见覃眼含热泪,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几个字,“不错,我是岑半春。”
听到这个名字,蝉衣仍就是蹙眉,没有想起与这个名字相关的任何人来。
在场参与过此案,知道岑半春其人的人听他如此说皆被吓得目瞪口呆。其中不乏迷信之人,指着胡见覃颤抖道,“鬼……是女鬼上身了。”
杜仲侧眸看一眼桌边明亮的油灯,面无表情,“不是上身,她应该是每逢子时入夜就会出现。所以他家里的随从才会说,他家少主只要是身上沾染了脂粉回家,必定会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发脾气、砸东西。想来应该就是岑半春子时之后跑出来,闻到自己身上脂粉味知道他又去了青楼,才会发疯砸东西罢。”
这算什么?魔怔了?还是其实胡见覃早就疯了?
季窈按耐不住好奇心,伸长脖子发问,“你怎么会是岑半春呢?你好好照照镜子,你明明是胡见覃啊!”
听见这话,胡见覃的眼神终于从蝉衣那里挪移到季窈面上,看着她清丽无双的容貌,悲戚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艳羡。
“是啊,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胡见覃。
那天我约他到后山崖边,苦苦哀求他,要他不要退婚,哪怕是成亲之后和龙都城中那个叫尤伶的行首共事一夫,我都愿意。我那么爱他。
可他还是毅然决然地拒绝了我,说什么这样做只会让三个人都不开心,都得不到幸福。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我成了被退婚的新娘,成了爹娘在渠阳城里的耻辱。我接受不了……所以我就从崖边跳了下去。落入水中的瞬间,我好像又在崖边看到了胡郎君。他整个人趴在崖壁上,脸上满是惊恐和泪水,想来应该还是舍不得我罢?
寒冬腊月的河水真的好冷,眩晕与刺骨将我包围之后,等我再醒过来,身边原本是胡郎君的随从却管我叫‘少主’,还把胡郎君的爹娘也叫来,拉着我的手止不住地哭喊说我终于醒了。后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才发现我变成了他。他白天是胡见覃,一心一意地疼爱着那个叫尤伶的行首。晚上他睡着以后,我出现在他身体里,闻着他身上女人的脂粉味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砸东西撒气。
我能怎么办?我这么爱他,难道还能再杀他一次不成吗?”
他声声泣诉,双手也逐渐垂落下来,“既然他这么喜欢那个行首,两人约好一生一世,我也愿意成全他们。可我没想到,那晚她花魁夺冠之后,我无意间偷听到龟奴和一个叫素言的行首说话说话,和在东郊别院撞个正着才知道,她是靠出卖肉体,陪这些男人上床才换来的这些打赏!胡郎君每个月在她身上花尽了钱银,她明明不需要再出去接别的客人!
胡郎君与她欢好之后也染上花柳病,每每入夜我都会从下身奇痒难忍之中醒过来,长期以往不仅仅是在折磨胡郎君,也是在折磨我啊!这不是犯贱是什么!”
没想到她如此直白。众人听到这里,目光不由自主上下打量他一番,随即尴尬收回目光,表情各异。
严煜轻抬眼皮,盖棺定论,“所以你就在周通判和莫氏走后,进到东郊别院杀了她。”
第172章 真正的她 “你不配和她在一起。”……
往日寂静无声的谷庄胡同里,此刻灯火通明。京墨看上去并不在意面前发着疯的犯人,目光只瞧着他手上隐隐窜出火苗的火折子,趁无人在意之时悄悄后退,从屋子里走出去。
面对严煜的指认,表面上顶着胡见覃男人的皮囊,内里却装着女人灵魂的岑半春只淡然眨了眨眼,爽快承认道,“没错。”
“胡郎君偷听到这件事后心痛难忍,虽然很想找那个贱人问清楚,但碍于她被众人围在其中根本抽不开身,他只好喝上几杯酒后就一个人回了家。睡到半夜我醒来,思来想去,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我舍弃性命成全他们二人双宿双飞,如今看来完全就是个笑话!所以我趁胡家所有人都睡下之后偷溜出门,打算到东郊别院杀了她。没想到来的时候正好听到里头传来她和一个男人争执的声音。我用轻功跳到屋檐上偷看,把周通判和莫氏行凶全过程都收入眼中。正好,有他们在前头顶着,我反倒可以功成身退。所以等莫氏走后我从房顶跳下来刺死了她,毁了她的容貌,割下她那条最让我讨厌的舌头,让她投胎转世都不能再用花言巧语从女人身边抢男人。”
说罢她回头看银欢一眼,女娘浑身被油淋透,贴身衣物正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诱人身段,于大庭广众之下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她也想来勾引胡郎君,季掌柜你也想来勾引胡郎君,那我就再送你们最后一程!”
她突然发狠起来,伸手想抓住季窈手臂把她往自己身边拉,杜仲眼疾手快抓住季窈另一只手将她拉回来,同时以手作刀,将季窈胳膊上的手劈开。
岑半春吃痛不已,眼看着众人皆朝她扑过来,只好舍弃季窈这个目标,高举手中火折子朝太师椅上的银欢扑过去。
“不要!”
若是火折子成功点燃她身上衣物,浑身灯油必定瞬间被引燃,银欢周身肌肤必定遭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充满威慑力的呼喊突然从众人身后传来。
京墨端着水盆冲进人群,双臂一挥,一整盆清水顷刻间全部洒了出来。只不过这水的方向却是朝着岑半春而去,她被从头到脚淋了彻底,手上火折子被打湿,软塌塌地弯下头去。
接着身后官兵一拥而上,将岑半春扑倒在地。她放弃挣扎,任凭官兵们将她双手反绑,湿漉漉的眼睛凝视着蝉衣,目光里是无尽的悲伤。
“令舟哥哥,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小春啊,当初雪云师父携朝令门派所有弟子来我们家为我爹爹祝寿的时候,你喝酒呛到,我给你倒来茶水让你又烫到了舌头,你忘了?”
蝉衣先是疑惑,听见“小春”二字之后又陷入沉思,直到她说出当年往事,少年怔怔呆愣片刻,眼中诧异渐渐转为痛心。
岑半春看出他想起来了,被人从身后押解着起身,从蝉衣身边走过时,嘴角扯出一个悲怆而又纯真的笑容。
“如果那时候,我是同你一起喝的酒,而不是胡郎君,是不是一切就都会不一样……”
可惜这个笑容出现在胡见覃这样瘦骨嶙峋又容色普通的男人脸上,看上去怪异极了。
没人会想到最后是这样的结果,更无法解释为什么胡见覃突然会变成另一个人。
季窈一直担心地看着蝉衣,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他,“你认识她吗?”
蝉衣眼中头一回有泪光闪烁,喉结上下滚动之余缓缓点头,目光一路随那个被押解出去的身影飘远,双唇微张许久,最后还是选择闭上。
折腾一夜,还好至少案子算是破了,至于这个犯人如何定罪……
严煜正看着现场官差救人的救人,抓人的抓人,衣袖被人从身后拉住,回头看见季窈好奇的脸,“琮之,你说这个杀人的罪名,到底是判在胡见覃身上,还是岑半春身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