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嘴小厮生怕季窈将岑半春之事抖落出来,吓得抱着包袱不言语。胡见覃身子骨依旧清瘦得厉害,只是面容稍稍有了血色,“多谢季掌柜挂心,本也不是什么大病……对了,这天气愈发炎热起来,伶儿的尸首……放在衙门里终究不是个好去处,不知严大人何时可以准许我将她带走,好好安葬?”
三句话不离尤伶,如此深情很难让人对他起疑。
杜仲瞪严煜瞪够了,也无暇关心他们的案子,一伸手略将季窈拉到自己身边,敛眸沉声道,“你既在,这就跟我们回去,早点将红盐荔枝饮做出来,还要商议定价、售卖等等余杂事情。”
“这……”
季窈还没站稳又被严煜拉回去,“窈儿花钱雇了各位,大家稍带着多做些事也是要得的,杜郎君年长些自然经验也多,替窈儿略帮衬这些,先在此谢过。我带她去用过午膳后再送她回去。”
这话不光商陆不爱听,杜仲更是少有的气歪了鼻孔,捉住季窈衣袖又拉扯起她来,“南风馆里没有一个人是因为钱才留下,只是向来不为外人道也。让她回去跟着张罗也是为她好,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来谢我?”
“于你自然而言是外人,只怕我同窈儿成亲之后,这外人就该换人来当了。身子要紧,自然是先跟我去吃饭。”
“南风馆里什么饭吃不到,偏要和你去吃不成?”
严煜眼疾手快抓住季窈另一只手衣袖,杜仲个原本紧拽着的手也不打算放,两个男人就这样当街较起劲来。
季窈被他俩小孩子气一样的争执拉来扯去,街上行人来往无不投来注视的目光,惹得她面容讪讪,干脆使劲同时从两个人手里挣脱,激动之余突然呛到,咳嗽几声。
“咳咳……别闹了你们,我又不是三岁孩童,连去何处吃饭都决定不了吗?咳咳……”
严煜听出她声音有异,口齿不清像是含着什么,关切道,“荔枝核还在嘴里?”
她这下面色羞得更红,闷闷点了点头,“……嗯。”
当街吐核总是不好。
听罢这话,严煜想也不想伸出右手,将浑厚掌心摊开举到季窈面前,“吐出来。”
吐他手掌心里?不好罢……
可那颗荔枝核已经被她含至一点味道也没有,外皮似有剥落伸出果核的苦涩。见严煜目光坚定,她犹豫再三,还是朱唇微张,几乎快要亲到他手掌,舌尖发力将荔枝核顶出口来,落在严煜掌心。
他右手合拢的同时,见季窈嘴角粘带黏腻汁水,左手顺势自怀中掏出巾帕来,旁若无人似的替她擦嘴。
此举实在太过亲密,也实在不像是他往日谨言慎行的作派。季窈被他深情的模样吓呆,站在原地任由他略带上表演性质的动作,杜仲则是气得别过脸去。
余光从身边人扫过,季窈忽的撇见身边胡见覃沉默许久,脸上有顷刻的厌恶一扫而过,随即又立刻变回温和柔弱的模样。
他是何意?不会以为她也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娘罢?
嘁,一个长期出入青楼,与诸多女子们牵扯不清之人,还敢用这种眼神看她。
季窈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最终决定无视胡见覃,转头过去对杜仲和商陆说道,“不就是红盐荔枝吗?我虽从未吃过,却也有所听闻。用于腌制带壳荔枝的红浆需要用盐梅卤浸泡扶桑花所得,你们且先回去准备这两样东西去,我去西街吃个饭就回来,同你们一起熬红浆、腌荔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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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说也知道,这顿午膳算是彻底把杜仲惹生气了。
她同严煜分开后回南风馆来,从洗扶桑花、做盐梅卤,到最后将荔枝一一腌上泡好之后存入缸中,他全程不发一语,黑着脸也不接季窈的话。她双手被水泡得起了皱褶他连一眼也懒得瞧。
上午莫名被胡见覃用眼神讨厌了一下,她思来想去过不去这个坎,也不管杜仲还在生气,强行抓着他把这件事说出来。
杜仲低头也剜她一眼,口气冷然道,“知道有人如此看你,还当街把嘴里的东西吐到随便哪个男人掌心里?我看你不也享受得很吗?”
季窈拿手肘撞他一下,表情严肃起来,“我何曾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胡见覃会因为我可能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娘就用那种又厌恶又恶毒的眼神看我,可见他平日里斯文皮囊之下可能真的藏着一颗愤世嫉俗、穷凶极恶的心,那他杀尤伶的可能就更大了。既然目前案子没有进展,我觉得我们不如就把重点放在胡见覃身上,毕竟孙妈妈看见的跛脚女人也确实只和胡见覃有关系。你说呢?”
说她水性杨花她也不恼,杜仲无话可说。
“什么叫‘把重点放在胡见覃身上’?你要做甚?”
季窈撩拨耳边碎发,嘿嘿一笑,“他既然讨厌坏女人,我就扮作坏女人去试探他,让他露出真面目来。”
又是这些放不上台面的小把戏。杜仲白她一眼,甩袖离去,“由得你儿戏。”
“诶诶诶,你别走啊。”季窈小跑两步将他拦住,眉眼间那抹坏笑更深,“我一个人如何演得出坏透了的感觉?自然要有个痴情的郎君在侧控诉我的罪行才能引起他的注意啊!”
什么意思?
杜仲又气歪了下巴,指着自己道,“你要我来演妒夫?”
商陆在一旁偷听许久,听到这忍不住从暗处走出来起哄,“甚好、甚好,为揪出凶手,作出小小牺牲算甚?杜郎君舍生取义,乃君子典范!况且你又是本色演出,完全没有任何难度可言啊!我看合适得很!”
话刚说完,一记重拳打在商陆头顶,敲得他眼前一黑,“哎哟”一声。杜仲脸色比锅底更黑,暗骂一句,“合适个屁。什本色出演,我看你是猪油蒙心。”
目光转到季窈脸上,郎君语气更添几分轻蔑,“抓不着凶手是他严煜无能,我乐得作壁上观。”
看着白衣郎君飘飘然走远,季窈和商陆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又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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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之前对胡见覃身世的调查,季窈得知胡家在龙都城中开有不少织布坊和成衣铺子。
这日天气尚佳,日头被层云遮得严实,城里气温不算热。
胡家老爷外出这几日,胡见覃身体稍稍好转后照例都会到各家铺子巡视。季窈拉着杜仲在胡家大门口蹲守一上午,终于在午时过后蹲到胡见覃带着随从走出大门,按照从近到远的顺序依次去到自家铺子里巡查。
他们算准时间,先到后一家就开在簋街上最热闹繁华地段的一间成衣铺里等着,待远远瞅见人往这边来之后立刻回到铺子里随便拿起一条苏绣和盘金绣的暗纹镶金边罗裙,冲杜仲撒娇。
“哎呀人家真的很喜欢,你就给我买下这件罢!”
若不是因为她果真花容月貌,在场怕是没有一个人能忍受得了她如此娇滴滴的口气。杜仲登时觉得浑身汗毛竖起,眼神不断往身后瞟去,故做低声下气道,“哪里是我不肯买,实、实在是囊中羞涩……要不你换旁的再看看?”
“哼!”她叉着腰甩脸色不算,为了引起众怒直接把衣服扔到杜仲脸上,放肆道,“我就喜欢这个,非它不可!”
见胡见覃走进来,表情明显已经注意到这边,她继续把自己伪装得更坏,“你要是不给我买,我就找严大人去。反正他对我着迷得不得了,便是叫他给我买金山银山都买得。”
这种人神共愤的话说出口,果然有效。
季窈和杜仲都看见胡见覃面上厌恶之中夹带凶狠的眼神一闪而过。他主动上前接过衣服,递到季窈面前,笑脸相迎,“不过是件衣裳,季娘子既然喜欢,我就将它当作谢礼赠你,多谢你这些时日为伶儿的事四处奔波、劳累。”
“这怎么好?”季窈接过衣服之余不忘用蔑视的眼神看向杜仲,以求逼真,“你看看人家胡郎君,你再看看你,我真是瞎了眼,当初怎么就选了你这么个废物。”
没想到南风馆容姿绝色、名冠龙都的头牌男倌也有被女子奚落到无地自容的一日,铺子里女掌柜和看衣服的小娘子们一时唏嘘,看着杜仲脸色难看,都忍不住心疼。
戏差不多演到这里,季窈同胡见覃寒暄几句,再抛上几个媚眼,带着杜仲速速退场。
待胡见覃前脚刚回家,后脚,一封表明了是南风馆掌柜季窈派人送来给胡见覃的书信就送到了胡见覃手上。展信看来,上头极尽阿谀奉承之言,更毫不避讳地邀请胡见覃改日单独到茶舍一聚,聊表谢意。满纸满页痴情妾意,不但诉说着季窈那令人不齿的龌龊心思,还将杜仲一通谩骂,贬低得一文不值,任谁看了都要生气。
信送出去之后,季窈就一直待在大堂等候步递的回信。却没想到等来的是一句果断的拒绝。
“什么,他不愿意赴约?”
做步递的小童看着模样至多十三、四岁,因为往返两趟快跑的缘故额头热汗不止,连连点头,“对……胡郎君说、说多谢季娘子好意,可若他与你私下约见,实在不成体统不谈,也有伤季娘子与杜郎君的感情,所以让我来谢谢你的邀请,他不会来。”
这……
身后同样在大堂里等候多时的商陆和杜仲听见步递这话,一时间表情各异,但都带上些许失望。
杜仲摇扇垂眸,心里虽然担心季窈受打击,但嘴上还是不饶人,“看来他并非嫉恶如仇之人,你找错人了。”
季窈将银子付给步递后黯然叹气,坐回桌边给自己倒茶,“这案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真是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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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南风馆里人头攒动,划拳喝酒的声音此起彼伏,直到亥时将尽,子时来临。
季窈多喝几杯,趁身上暖和到大堂前将女客们挨个送出去,满脸堆笑哄着她们改日再来。就在她送走最后一位女客,转身回来准备关门之时,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将大门撑开,接着一个熟悉的面容出现在门外。
“胡郎君?”
胡见覃换了一身白衣长衫,笑眼开口道,“季掌柜忙完,可有时间一聚?”
第171章 人间半春 “令舟哥哥?”
对于胡见覃的出现,季窈不解。
“胡郎君不是让人回绝我的邀约了吗,怎的这会子又改主意了?”
他中指前伸,贴着鬓角撩拨头发,好像那里有散乱的发丝一般,眉眼缓缓上抬,“我忙了一个白日,总归有些疲乏,傍晚睡了一觉起来觉得身上好多了,决定还是来见季娘子你一面……”
他目光突然直视过来,在季窈脸上来回扫过,“……不知道,季娘子是否还肯赏这个脸?”
自然肯,毕竟他可是她心里杀人凶手的头号怀疑对象。
“胡郎君这话就见外了。”季窈努力做出一副妩媚勾人的姿态来,捏着嗓子打趣,“你想见我,何时都有空。”
说着她主动把门打开,胡见覃的面容被屋内光线照亮,引他稍稍眯眼。
“进来坐罢,我让伙计给你泡一壶好茶。”
南风馆大门到大堂正厅之间隔着一个约十步距离的拐角,她正准备开口叫三七去泡茶,胡见覃立刻开口阻拦道,“不用。你既约我单独赴约,自然是只有你我二人最好。”
想单独约她?是想单独杀她罢。
女娘暗暗挑眉,眼里精光闪过,“客人都走了,胡郎君若是嫌大堂大庭广众,我领你去二楼雅舍也是一样的。”
胡见覃仍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站在门外,目光阴冷起来,“有些话,我觉得换个环境再谈更为合适。”
“胡郎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门外又急匆匆跑来一个人影。馆内烛光照亮来人身上捕快的衣服,季窈认出他是李捕头手上的捕快之一。
“季掌柜,暖春阁的人刚刚来衙门报案,是说有个叫银欢的行首不见了,严大人担心是隐藏的第六个凶手又开始对涉及此案的人下手,特此让我来告知你一句,一切小心。”
那个在尤伶床上放毒虫的行首,她不见了?
季窈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把目光转向胡见覃,后者从始至终面容平静,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我知晓了,辛苦你跑一趟。”
她虽然在答捕快的话,眼睛却一直盯着胡见覃。待门口有只剩下他们二人之时,季窈眼中聚焦凝视,声调提高。
“是你做的?”
胡见覃置若罔闻,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季娘子这下是否愿意与我单独聊聊?”
微风拂过,季窈看他瘦得连衣服都撑不起,衣袖被风吹起,里头空空荡荡。
无妨,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量他动起手来也打不过自己,还是去救银欢要紧。
她伸手摸了摸耳铛,稍稍扭松耳托,将手臂垂下之时衣袖故意扫过耳垂将耳环带下来,无声落到地上,在胡见覃注意到之前她先跨步走出来将掉落在地的耳环挡住,表情平静。
“好,胡郎君带路罢。”
胡见覃带着季窈一路往城外而来。路上季窈趁黑灯瞎火,加上胡见覃几乎不拿正眼瞧她,每走上一段路就将自己身上手绢、簪花、香囊之类的物件扔在地上。
跟着胡见覃走出簋街进到一条胡同,她看这方向与去暖春阁的路有些相似,忍不住开口问道,“银欢被你藏到哪里去了?”
“藏?她是自愿跟我走的。我就知道她同尤伶的姐妹情都是假的,前几日我到暖春阁去找孙妈妈问事情的时候她就非要缠着我,问我以后若是再来,可否找她作陪,当真是算盘打得响。所以我今晚只随便使了个眼色,她就跟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