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体内存在两个灵魂,多出来的那个灵魂杀了人,却要这个男人承担砍头之罪,听上去确实不合理。可若就这样放他走,那对于死者和死者亲友来说,定是无法接受的。
少年郎望向天边擦亮的云层,一轮红日缓缓上升却又不断被拨乱的云雾遮挡,看不真切。
“这种情况我也是头一回遇到,可能还需要层层上报,听候大理寺发落。等胡见覃醒来,知道是自己的手杀了他最心爱之人,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说完他敛神回眸,意味不明地看着季窈又道,“京郎君找人来衙门传信,我才知晓你被他胁迫带走一事。若不是正巧我留在衙门里查阅近期龙都城中工程营造的工书,怕是根本无法及时赶来救你。”
听出他语带责备,季窈也知道自己这次莽撞了些,“我也没想到嘛……胡见覃就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再来十个我都打得过,谁知道他骨子里竟然是家中开武馆的岑半春……”
杜仲看季窈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气得不行。
平日里自己说她两句,小姑娘吵得比谁都厉害,怎么这个小白脸一句责备的话,她立刻认怂认错?
季窈低头刚盯了一眼地面,一双黑色长靴映入眼帘。
“她这人就是如此,自认为武功了得,又一副侠肝义胆,觉得全天下无辜之人的安危都与她有关系,做事从不考虑后果。”
杜仲一番话乍一听是在说教,严煜却听出他话中暗藏的自豪感,眼神冷下来,“总之,以后不要再如此草率行事。今日之事,撇开银欢的安危不谈,你是否安全在我心里更重要。”
季窈此刻困意上涌,随意敷衍道,“知晓了。”
“你要她改?”杜仲看向严煜,嗤笑一声,“她若是能改,早就不是她了。你若不能接受这样的她,恐怕这朋友……也做不长久。”
这话说的颇重些,严煜也不退让,凛然正色又上前一步,“朋友也好、夫妻也罢,真心相待之人必定为之计深远。窈儿也知道自己生涩莽撞,改一改总归是好事,我没必要遮掩,阻拦她进步。”
“可不果敢、不莽撞根本就不是她,改了又如何,你认为她小心翼翼、谨言慎行就会快乐吗?这才是真正的她,你改不了的。”
“你不是她,怎知她改不了?”
“我若是她,方才在听到你一番规劝的时候就该直接给你一巴掌!”
季窈被两个人挤在中间,双臂拘紧进退两难,“哎呀你们不要吵了……”
“不要插嘴!”
两个风华正盛的郎君不约而同朝季窈低吼一声,距离太近,差点让她左耳和右耳都暂时失聪。季窈揉着耳朵从两人中间退出来,鼓起腮帮子委屈巴巴。
“好好好,随便你们怎么吵,我帮李捕头照顾银欢去,行了罢。”
俏丽身影渐渐走远,杜仲目光落回严煜脸上,淡眸蒙霜似的透着寒意,“如果你不喜欢这样的她,就不配和她在一起。”
说完不等严煜再反驳,杜仲甩袖而去,徒留严煜一人还站在院落大门口。
回想他们二人方才争执的话语,其中大部分都是带着私心,纯粹为和对方互呛而说,唯独这最后一句,久久萦绕在严煜脑海中,怎么也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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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衣自从谷庄胡同里回来之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季窈随众人回南风馆后倒头一觉睡到晌午,午膳时分也没有看见蝉衣从房间出来。
“那岑半春口中所唤‘令舟哥哥’果然是他?所以岑半春是他儿时玩伴吗?”
京墨看上去也没什么胃口,面前饭菜基本没动,只端水喝茶,“或许罢。蝉衣从未同我们说过他小时候的事。”
对于一个无法开口说话的人来说,敞开心扉无异于在纸上长篇大论。寻常人说完就算过去了,可他却要对着自己一笔一画写下的过往面面相觑。
实属不易。
所以下午得空,季窈敲响蝉衣房门之时,手里除一个盘子里盛上几个肉包,还攥着事先准备好的纸笔。里头人打开门,季窈瞧他神色倦怠,方知他回来之后应该也无心睡眠。
“蝉衣,”她把包子递给他,攥着纸笔的手略显踟蹰,“你应该饿了,吃点东西罢。”
蝉衣却主动接过她手里纸笔,提笔写道。
【不用担心我。】
“怎么能不担心呢?”她扶着桌边坐下,目光在他脸上打转,“岑半春这副样子被抓走,你应该很难受吧?我看你情绪一直不好……可是她的话,勾起你伤心往事了?”
若岑半春于他只是个普通人,他完全没必要为了她的事茶饭不思。季窈一向不是拐弯抹角的人,问完即刻住口,静候他的反应。
蝉衣静静地看着季窈,好像在确定她眼中的关心与担忧是否干净纯粹。片刻后他静默垂眸,提笔写道。
【她口中那场寿宴,是她爹岑老爷的生辰宴。岑老爷是个极喜热闹之人,每年生辰都会宴请渠阳城中各帮各派的武林高手。自打我被师父、师娘收养开始,年年都跟着去吃饭。也是在那时候,见过几次岑老爷的女儿岑半春。她那时年方十四,躲着她爹带我们喝酒、打拳,我不胜酒力喝不过他们,就极少参加,因此也有幸躲过几次长辈们的斥责。】
听上去很美好啊。
她的目光在信笺和少年脸上来回扫视,试探着开口,“岑娘子的死确实令人叹惋,可那也是她和胡见覃两个人之间的姻缘纠葛,非旁人能左右。如今他们二人的魂魄合二为一,与胡见覃是惩罚,与岑半春也是一种成全。你不必太过伤心……”
他却闭着眼睛摇头,片刻后缓缓睁眼,另换一张信笺写道。
【我是因为想起,三年前岑老爷寿辰的那个晚上,朝央门突发大火。我的师父、师娘也是在那个晚上葬身火海。】
“海”字写到最后一笔,已然用尽他最后一丝力气,墨点沁透纸背,在洁白的信笺上晕染开来。
曾经无数次带给蝉衣欢笑和美好回忆的生辰宴摇身一变成了自己最亲之人的忌日,任谁也接受不了。
季窈看他执笔的手微微发颤,知晓他情绪处于失控边缘,赶紧伸手将笔夺过来,按住他手背以示宽慰。
“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罢,谁都不想的……以后你师父、师娘的忌日,我都给你放假,让你回渠阳,好好陪他们说说话……”
蝉衣却置若罔闻,一把从季窈手里拿过笔又蘸墨写来。
【今日听岑半春提起那天我喝酒呛到一事,我这才想起,那天生辰宴上,其实我师父和师娘都已经遇到过不寻常的事。】
他写完立刻抬头,带着祈求和渴望的眼神看向季窈。
她立马凑过去开口念上一遍,双目瞪大,“何事?”
【生辰宴在中午,他们吃罢饭后就围坐在一起听戏。那戏唱到一半,我师父和师娘的衣裳突然从背后烧了起来,幸亏当时人多,两三下就将他们衣角上的火苗踩灭,猜测只是谁不小心打翻了烛台。那时候我还同师弟们在岑家花园里玩耍,直到傍晚跟着师父师娘回落雁谷的时候,在路上看到师父衣服后腰上有烧焦的痕迹才知道。如今想来,可不就是一种征兆?】
季窈看完直起腰身,漠漠然来了一句,“咱们在一起这段时日,破了这么多案子。事到如今,你还相信鬼神之说?”
当然都是人为。
蝉衣听完这话立刻激动起身,与季窈无言对视一番后,她知道他正在努力说服自己,接着他又低头开始书写,只是这一次他写得很快,字迹潦草到难以辨认。
【掌柜的意思是……】
“大白天的点什么蜡烛,还好死不死刚好烧着你师父师娘的衣裳。我看,你师父师娘的死,背后还藏着其他秘密。”
这一次蝉衣再也忍不住,目光中盛满暴戾与仇恨,起身夺门而出。这时刚好南风馆其他人都在大堂和二楼忙活着,准备晚些开店,见蝉怒气匆匆而来,打招呼也不回应,京墨瞧出他不对劲,赶紧上前拉住他,“怎么了这是?”
季窈刚说出口就后悔了,不该如此直接告诉他自己的猜测。提裙追到大堂,看见大家都拦着他终于松一口气,赶紧上前道,“你这么冲动做甚?报仇吗,还是寻找真相?那要去何处找,又该去找谁呢?”
蝉衣此刻被仇恨情绪控制,哪里听得进去这些,双眼猩红止不住就想往外跑。京墨催动内力直接遏制住他双肩,追问起来龙去脉。
“掌柜说的没错,蝉衣你现在必须冷静下来。我们会想办法帮你找到当时事情发生时相关的人来问上一问,等摸到背后隐情的边之后,才能知晓你师父师娘的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季窈食指摩挲着下巴,想到一个人,“岑半春啊!她肯定知道,走咱们去牢里问问她。”
“慌什么?”杜仲一个侧身站到她面前,一堵人墙似的挡住她面前阳光,“他白天还是胡见覃,这会儿要么在牢里哭天抢地,恨自己身体里另一个岑半春的灵魂杀了尤伶,要么就在寻死觅活,说什么也不信自己睡着之后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你这会儿去能见到她吗?”
对哦,岑半春只在入夜出现。
自从杜仲将赫连尘放跑以后,京墨已经许久没有同杜仲说过话。今日听他劝阻,知晓他是好意,京墨轻抬眼皮,淡然从杜仲脸上扫过一眼,顺着他的话说道,“对,你且好好休息,吃点东西。再说要进大牢找人问话可不是易事,你总要给我点时间打点关系。”
季窈不以为然,“这有何难?我找严煜支会一声便是。”
这下杜仲的怒火又烧到她脸上,“蝉衣是南风馆的人,她师父师娘是渠阳城人,怎么都和官府扯不上边。你若真心想帮蝉衣,我劝你不要太早惊动官府。”
嘿她这个暴脾气。季窈双手叉腰,长伸脖子,快要把脸怼到他面前,“我怎么不是真心想帮蝉衣了?就你会说话,就你有脑子,我这个掌柜也让给你当好不好啊?”
最喜欢看她生气的样子。
杜仲眼中浮现一抹淡笑,“乐意之至。”
“呸,白日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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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亥时,夜寐森森。
南风馆打烊之后,京墨带着蝉衣、季窈和杜仲,四人一同来到大牢,透过铁栏杆看见干稻草堆上那个双手双脚被粗绳捆绑的消瘦人影,心头一时感慨万千。
“为何要绑住他?”
李捕头一边开锁,把牢门打开,一边说道,“他想自尽。严大人吩咐了,尚未完全结案定罪之前,不允许他自尽。”
铁链晃动的声音十分突兀,地上躺过着的人听见声音睁开眼,从地上爬起来看见蝉衣,虚弱乏力道,“令舟哥哥?”
他又变成了岑半春。
站着的四个人简单交换眼神:当年之事,由季窈去问更好。
岑半春听了半晌,疑惑不解道,“你们说这些做甚?”
季窈蹲下身将她扶到草堆上坐好,稍稍替她整理衣衫,“你那天可有发现,到府上来给岑老爷祝寿的宾客之中,有谁与雪云师父和他夫人起过冲突,或者对他们表露出恶意的人?”
“这些琐事我怎么会……”她抬头看见面前四人表情肃穆,一身黑衣的蝉衣眼中更是说不出的悲伤与克制,便复低头又沉思起来,“我记得,爹爹曾说过,雪云师父是渠阳城众多武林高手之中,武功最高的人,且德高望重,为人正义,还专门收养无家可归的孤儿做弟子,教他们功夫,是渠阳城里人人敬仰的前辈,所以大家都对他恭敬有加……”
目光下落,她陷入回忆之中,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着季窈道,“……对了,午间用膳的时候有人和他们在花园里起了争执,不过吵架的不是雪云师父,是他的夫人华娘子。”
蝉衣的师娘?
季窈忍不住又凑近些,追问道,“谁?是谁和华娘子起了争执?”
岑半春眼神闪动,似乎连她自己也有些不确定,“好、好像是个小孩。”
第173章 彼时故人 “快让我亲一下。”
小孩?
“看上去约莫多大年纪?你不认识吗?”
岑半春摇头,“十一二岁罢,虽然那时我也不过才十四,他却看上去比我瘦小很多……好像是从外头看见有寿宴,趁乱溜进来的。华娘子抓住他偷拿东西,可他非不承认,说自己是被冤枉的。所以华娘子让他把东西归还,然后提醒他几句就放他走了。”
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能做出杀人放火之事,季窈不愿往这方面想,“还有吗?除此事之外,他们二人可还与其他人有过冲突?”
“没有罢……即便是有,我也不知道了。”
显然蝉衣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依旧揪心蹙眉。
京墨上前一步,接替季窈问道,“那日雪云师父二人在听戏之事,身上衣服起火之事,你可否将你看到的全部都细细说来,不要放过任何细节。”
在牢里待了半日,岑半春这副胡见覃的身体寒气入体,让她整个人看上去也没什么精神。加上尤伶一案,她耗尽了心神,原是无暇去回忆这些事情的。可看着面前蝉衣关切的眼神,仿佛面前这个人的存在昭示着她的人生尚有一丝希望。看着蝉衣,她总觉得她还可以回到渠阳,回到那个在爹爹寿宴上与小伙伴们肆意疯玩的年纪。
哪怕是死。
顶着胡见覃的皮囊,岑半春与蝉衣对视片刻,她最终还是收回目光,低头开始回忆起来。
“那天……我应该是坐在娘亲身边,雪云师父和华娘子坐在我们身后。台上唱的戏是《捉王魁》,黑白无常刚要出来抓人的时候,我就听见身后管家的儿子扯着嗓子喊‘走水了’,回头就看见他和其他仆人拿着茶壶、巾布上去扑火,雪云师父身上火稍稍大些,他赶紧把衣服脱了下来,然后带着其他人帮华娘子灭衣服上的火。”
“管家儿子说看见方才偷东西的小孩又出现过,怀疑是他放的火。幸而火势不大,雪云师父两人只头发遭殃,换了身衣服,华娘子说因小看大,提醒管家最好还是找到小孩爹娘让他们好好看管,这事也就没有再提。后来到了晚上,大家各自散去之后事,想来令舟哥哥应该也都告诉你们了……”
当晚落雁谷中唯一的门派朝央门房舍起火,靠大门外的三间弟子们住的房间尚及时将火扑灭,救下雪云师父的弟子若干,可住在最里面的雪云师父及其夫人因房屋靠内,远离水井,又是最初的起火点,最后蝉衣不顾众师兄弟阻拦拼死闯进去也没能将二人救出来,整间房舍被烧得空剩四根黑漆漆的廊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