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多言,噤声转头道,“咱们老爷经常在外奔走应事,不常在家。少主这几日感染风寒,早晨服药之前还吐呢。”
他躬身敲门,里头胡见覃的声音几乎弱不可闻。小厮进门之后将床上人扶坐起身,借窗外日光照拂,季窈瞧着他面色较之前对簿公堂的时候又消瘦几分,像是被人榨干了精气的行尸走肉。
“季掌柜来找我,可是为伶儿一案又有新的嫌犯出现一事?”
他果真消息灵通。
“不错,如今案子查得七七八八,其中细节你既然已经打听到,我也不过多赘述。我只问你,除如今大牢里关着的那几个不谈,你可还知道有其他人对尤伶有恨之入骨的?”
或许恨之入骨四个字较胡见覃看来都有些难以接受,他咳嗽两声,软弱无力地摇头。
“再有旁的男人,伶儿与他们皆不过都是逢场作戏,从未同我一般承诺过地久天长。”
接下来他好像着了魔似的,开始滔滔不绝地诉说起自己与尤伶坚若磐石的感情来,并且坚称尤伶没有对其他人动真感情,也从未玩弄过其他男人的感情,所以不会有其他男人舍得如此对她。
“那女娘呢?除开暖春阁里的行首,她是否还与其他外头的女娘结怨?”
要他说尤伶的坏话或许有些难,静候在一旁的小厮见众人安静不语,附到季窈耳边悄声。
“那尤伶脾气一直不好,走到哪儿都会得罪人。仗着自己在各行各路都有熟人,出了门谁也不放在眼里。饭馆的、客栈的,首饰铺子还有卖货郎,哪怕是街上打铁匠都被她得罪了个遍。”
这种情况就算时有发生,能卡在莫氏和孙妈妈之间如此精确地把控行凶时间,也一定会是对尤伶的行踪十分了解的人。
没问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季窈简单道谢之后跟在杜仲、蝉衣身后转身欲走,身后却突然传来胡见覃疑惑的声音。
“咦,这位小郎君看上去很是眼熟。”
三人转身回来,看胡见覃的视线落在蝉衣身上,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蝉衣全程面容冷淡,双手抱胸将佩剑拿在手上,甚至没打算解释自己不会说话。
“胡郎君,你是说你见过蝉衣?”
“蝉衣……这个名字倒是头一回听说。”胡见覃思忖片刻,仍开口问蝉衣道,“你可曾去过落雁谷?”
原本不假辞色,将胡见覃完全当做一个被女人骗得团团转的蠢货的黑衣少年在听到“落雁谷”三个字的时候双眼倏忽间圆睁,面上一片错愕之余立刻冲到床边将胡见覃从床上拎起来,杜仲赶紧上前阻止,拉开两人距离的同时问胡见覃道:“你也去过吗?”
胡见覃惊魂未定,猛的喘气呼吸几口才缓缓点头,“嗯。两年前秋末,随爹娘到雁荡山上寺庙进香的时候,顺道在落雁谷里游玩过一回……这位叫蝉衣的小郎君,与那时谷里一对夫妻身边的小少年有几分相似。”
光是看蝉衣的反应,季窈也知道多半被他说中,蝉衣确实与什么落雁谷有关系。
三人再次拜别胡见覃,迈步走出来。
季窈看蝉衣脸色从未有过的难看,侧眸小心翼翼开口问来,“你见过他吗?”
回应她的是淡然的摇头。
从蝉衣这里得不到答案,她习惯性看向杜仲。郎君眉峰上扬,略停下脚步避开蝉衣,轻声道,“两年前,赫连兄在落雁谷里救下蝉衣,那也是他与他师父师娘,门下其他弟子一起长大的地方。”
相比其他人,她与蝉衣日常沟通最少,毕竟他跟谁都“沟通不便”。晚上生意好的时候她偶尔忙不过来,免不了看见谁就使唤谁,而蝉衣总是好脾气一一应承下来,将事情解决得很好,适合年轻最轻,却最可靠的人。
关于他的身世遭遇,季窈也是从京墨和南星那里听来的,对外她只装不知道。
他在季窈眼里就好像一尊璆琳琅环,看上去坚韧冷漠,实则通透澄澈,一碰就碎。
她总忍不住怜悯他。
三人悻悻然走出来,还没到门口,季窈忙了一上午一点收获也无,别提多丧气,忍不住伸个懒腰大声道,“啊!到底上哪儿找那个瘸了左腿的女人去啊!老天爷你帮帮我!”
不成想身后跟着将三人送出来的小厮听见这话突然愣住,两步走到季窈面前,双眼直勾勾盯着她的脸,好像见鬼了一样。
“原来你们在找瘸了左腿的女人!?”
他超乎寻常的反应引起三人警觉。季窈上下打量他,能看出他是真的在害怕什么。
“嗯,怎么,你知道?还是说你想到什么了?”
小厮目光陡然下移,先是左顾右盼,鬼鬼祟祟生怕被府里其他人看见,接着又自言自语否定道,“不是不是,没有的事,是我胡说八道……”
杜仲没那么好的耐心,拎起他的衣襟使其双脚离地,脑袋一歪沉声命令他,“胡说八道也得说!”
双脚再次落地的同时,小厮揉搓着被勒痛的脖颈两侧肌肤,凑到三人跟前,用极小的声音缓缓说来,“少主子一家在故地渠阳居住时,曾与一姓岑的人家定下亲事。这岑家是开武馆的,说是待他们家长女岑半春及笄之时就与咱们少主成亲。可后来那岑小姐行及笄礼前夜从家院子树上捉猫儿摔下来,摔断了左腿,加上老爷刚好在龙都谈好一笔长期的大买卖,准备带着夫人、少主迁来龙都常住,这婚事就算是黄了。”
“这怎么行?”但凡说起小娘子们的婚事季窈可就有话说了,她叉着腰,大声替那素未谋面的岑家娘子打起抱不平来。
“凭什么岑娘子摔断了腿你家少主就看不上人家了?那断腿难道是人家愿意的?再者人家才十六的年纪,什么样的伤好不了,你们他连等都不愿意等吗?”
被男方退婚一事不管放在哪里都是极大的侮辱,小厮啧啧辩驳道,“此事不怪少主,是老爷夫人先提的。说什么‘放着满天□□貌健全、贤惠温柔的女娘不娶,守着这个小瘸子做甚’。少主对那岑娘子倒痴情的很,临走还承诺她,等他在龙都安定下来就接她过来呢……谁知道一来龙都就碰上了尤伶那样的尤物,狐媚子似的,谁躲得过……”
“且慢!”季窈一拍手掌,面上一副满怀期待的表情,“你且说说,那岑半春有多高,平日里爱穿何种颜色的衣裳,梳哪种发髻?”
小厮摸着下巴,认真回忆起来,“……身高嘛,比季掌柜你高出约莫半个头罢……岑娘子活泼好动,她娘亲为约束她,多给她备的都是白色衣裳,久而久之她自己也说,她最喜欢白色。至于这发髻我就没怎么注意过了,毕竟同少主一起瞧见她,听他们二人讲话的次数并不多……”
“那便是了!”季窈了然于胸,高兴道,“身量、衣裳、瘸腿,都能对上,隐藏在暗处,最终将尤伶残忍杀害并毁尸容貌的第六个人指定就是岑半春!”
她因为与自己定亲的胡郎君移情别恋,怀恨在心,一直在暗中跟着尤伶,伺机而动,终于在花魁大赛那日找到机会下手。
小厮满脸慌张,“不不不,肯定不是她……”
“你放心,我不会把你供出来,只说是我们自己查到的。”
说罢她兴致勃勃,巴不得立刻飞奔到衙门去告诉严煜,杜仲像捉一只猫儿一样拎着季窈的衣襟把人拉回来,凝目眨眼。
“能不能听人家说完你再说?”
就知道说她。
小厮感激涕零看杜仲一眼,又把声音放低,“真真不会是她,若真是她,那就太可怕了!”
杜仲和季窈异口同声道:“为何?”
“因为啊……那岑娘子死了!”
“死了!?”
……
季窈有片刻恍惚,反应过来以后眼神迷茫与杜仲对视,拉着小厮到门边悄声,“你别是久了没见人家,一时听信谗言,信口胡诌的罢?”
小厮看上去也是个嚼惯了舌根的人。见自己的话勾起众人惊讶情绪,效果达到,赶紧故作深沉摇摇头,重新夺回众人视线。
“去年年尾,主子一家回渠阳过年之时岑娘子将少主约到后山,当着他的面跳崖死的,尸身从河里打捞上来的时候都冻成冰棍了!”
第170章 瞬间杀意 谁都没有松手。
“岑半春的确已经死了。”
严煜将手中一份纸张泛黄的卷宗递给季窈,拉着她坐下,“原本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自杀,岑半春因察觉到胡见覃移情别恋,起了退婚的念头,趁胡家回渠阳除岁之际,以借口归还他定情信物一由把人约到后山。据渠阳县丞差人送来的卷宗记档,当时岑半春以性命相要挟,威胁胡见覃不得退婚,她甚至愿意在嫁入胡家之后替胡见覃将尤伶从青楼里赎身出来,与她平起平坐。奈何胡见覃虽然是个喜新厌旧之人,对尤伶却动了真感情,说什么不愿意耽误岑半春,也不愿意辜负尤伶。
所以最后他拒绝岑半春后拂袖而去,刚走出去没两步,身后传来巨大的落水声,他才发现岑半春跳崖自尽,想救已经来不及。
事发之后岑家立马报了官,说胡见覃杀了他们闺女,最后因为证据不足,加上岑家丫鬟和胡见覃身上的书信都可以证明,确实是岑半春约胡见覃到后山,那段时间也确实多次说起‘若是退婚,她宁愿死’之类的话,官府无法定罪,这才放了胡见覃。”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里头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和感情纠葛已经让季窈昏了头。
她看完卷宗,坐在太师椅上唉声叹气一阵,重新抬起头来,“诶,你说,会不会岑娘子和尤伶都是胡见覃杀的?”
“原因呢?”
“不知道。”季窈抿唇又收回目光,继续低头沉思,“可他是唯一与两个女娘的死都有关系之人。杀岑娘子是因为她以死相要挟,杀尤伶则是因为她水性杨花、见异思迁?”
“扯远了。”
严煜从她手中接回卷宗,顺着她的推论说道,“且不管岑半春的死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我们如今当务之急,是要找出那个模仿岑半春的身形、动作杀人的凶手。若按窈儿的推断,杀人者是胡见覃,那他为何要在孙妈妈面前装作岑半春的鬼魂杀人?孙妈妈可从未见过岑半春,无论如何没办法把尤伶的死推到一个已经死了三月有余的私人身上;若不是胡见覃,那他此举到底是要把杀人嫌疑嫁祸到岑半春身上,还是让我们从胡见覃身上查到岑半春?
凶手难道不知道岑半春已经死了?”
少年郎口中反反复复就是这两个名字,如同念经一样萦绕在季窈耳边挥之不去,她忍不住捂着脑袋站起来,气馁道,“哎呀怎么一个杀人案查起来没完没了?显示牵扯出一个叫锦瑟的墙内藏尸,如今又是这个叫岑半春的女娘为情自杀……不会真如胡家小厮所言,这一切都是鬼做得罢?”
昨日在胡见覃家中,那小厮将岑半春与他家少主不为人知的丑事说出来后,一直吵嚷着“鬼来了”,“是岑家小姐的鬼魂作祟”云云。
若不是季窈当真见过鬼,知道它们虽然会在死后保持一部分生前的动作和行为,也会因为怨念身前显像化形,甚至操控周遭事物向靠近他们的人发起攻击,但绝对不可能做到使用利刃精准刺入尤伶腹部,且在她心里使用小刀将她面部毁容这样的事来,可能小厮的话她也会信。
说到这个,严煜唤李捕头再送进来一份招状纸,季窈低头看了两行,发现上面写着胡家小厮的证词。
“你把那个随从叫来问话了?”
他紧挨在她身边坐下,“他既然知道如此多事,传他来问话也应该。”
低头看去,招状纸上将小厮昨日所说关于岑半春一事又写了一遍,只是在最后部分加上了小厮对胡见覃日常生活中异常行为的揣测。
岑半春自杀之后,胡见覃也因此大病一场,直到开春被老爷夫人送回龙都将养半月,远离岑家的骚扰之后才逐渐好转。
回到龙都城后胡见覃继续瞒着老爷夫人与尤伶来往,平日里生活都十分正常。但偶尔他从暖春阁回来,尤其是身上脂粉味浓得扑鼻那几次,小厮和家中其他下人发现胡见覃会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中发脾气,将茶壶、酒杯连带房中花瓶、瓷器砸个粉碎,谁去询问都只会被大声呵斥出来。
所以小厮和下人们认为,其实自家少主对岑娘子的死耿耿于怀,自认难辞其咎,所以每每与尤伶私会回家之后难掩心中个愧疚,才会在房间里砸东西泄愤。
“没想到那胡见覃看上去斯斯文文,连在衙门里指责赵恒的时候声音都柔弱不堪,私下里还是个会发脾气摔东西的人,一般如此表里不一之人,最有可能在情绪失控之际做出杀人一事,琮之认为呢?”
“不无道理。我问过那个随从,他说尤伶被杀当晚,胡见覃亥时之前就已经回到家中就寝,房中蜡烛灭得早,是以家中其他奴仆也早早睡下,没有发现异常。不过,若真是胡见覃杀的人,他完全没有必要在最开始搞出重金悬赏的事来,找出赵恒,反而替那个书生洗脱了罪名。”
想起胡见覃又吵又闹,三天两头就来衙门问询,一副比谁都着急的模样,确实也不像是装出来的。季窈不说话了。
如今所有的可能性都列在眼前,但每个人也同时被排除在外。
再这么拖下去,她真要相信是鬼魂杀人了。
严煜侧眸看她愁眉深锁,专心思考的模样说不出的苦闷,眉眼温吞柔和,“想不到暂且先丢开手,午时快到,你饿了罢?西街来几个岭南人新开一间饭馆,其中荔枝酿虾被传得神乎其神,我们今日就去尝尝如何?”
说起吃的,季窈来了兴趣,“荔枝?就是话本子里唐贵妃非要吃的那种玉肉似的鲜果子?”
两人简单收拾妥帖走出来,刚到街上就撞见熟人。
杜仲带着商陆走在街上,两人手上提着竹篓,不知装的什么。商陆远远瞧见季窈同严煜在一起,看热闹不嫌事大主动打起招呼来,“掌柜!”
季窈看见杜仲的第一反应,下台阶差点摔倒,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两人面前来。
“好、好巧啊……你们这是去哪儿?”
再没有比此刻季窈脸上的笑容更假的东西存在了。杜仲蔑视着严煜,严煜冷脸看着杜仲,谁也不作声,一股超低气压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商陆忙着看热闹,提着竹篮只顾看好戏,笑够了才自觉开口道,“听说西街来了几个岭南人贩卖新鲜荔枝,我与杜郎君就去买了一些,想着回去做红盐荔枝饮,招待女客。”
边说着,商陆边抬手将竹篓里满当当的红皮荔枝露给季窈看。她赶紧伸手拿出来一个剥开,一个从未闻过的鲜甜气味钻进鼻腔。
“这就是荔枝?好香啊。”迫不及待将果肉含入口中,甜而不腻的汁水立刻盈满口腔,她囫囵吞枣地吃完,伸出舌头轻舔嘴唇,意犹未尽,“当真好吃极了,这个应该很贵罢?”
“那可不,按颗算钱的,我们盘算着只拿来招待贵客,掌柜觉得如何?”
“甚好、甚好。”多了她也舍不得。嘴里含着荔枝核,她面前杜仲和严煜还冷脸对视着,谁也不说话,当真是尴尬到了极点。正巧这时候她又在街对角看到那个碎嘴小厮扶着胡见覃出现在街头,赶紧开口喊了他一声,逃命似的从严煜和杜仲中间穿出去。
“你的病可好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