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她那亡夫的忌日!
身后突然传来人声,京墨和蝉衣耸了耸肩差点反手朝季窈打过来,转身看见她以后这才继续着手上动作,将纸钱点燃之后扔进火盆。
“掌柜你大病初愈,身上阴气又重,用不着来沾染这些,只交给我们就是。”
商陆也抱着一叠铜币形状的纸钱走过来,饶有兴致道,“说起这个,前几日馆里头来了个陌生郎君,说是来寻人的,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眼熟得很。等他走了我才想起来,他同之前的赫连掌柜长得像极了!你说,这是不是一种暗示?说不定是赫连掌柜的魂附在他身上,提醒我们在他忌日这天记得给他烧纸。”
季窈伸出两个手指,弯曲指节在他脑门敲上一下,笑骂道,“好日子过多了,猪油蒙心!只听说过忌日托梦,没听说过专门走一趟,来提醒咱们烧纸的。难道是地府这几日菜价上涨,我那亡夫囊中羞涩了?哈哈哈哈哈哈。”
蝉衣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是低头浅笑。
京墨目光流转,站起身来似有深意追问商陆,“他可有说他是来寻谁的?”
“这倒没有,”商陆揉着脑门,仔细琢磨起来,“他当时站在门口看上一圈就走,大堂里这么多客人等着我招呼,也就没顾上他。”
京墨眸色转深,没打算再问下去,“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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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他们已经烧了纸钱、做了祭拜,季窈便断了要去赫连尘坟上看看他的念头。入夜之后南风馆灯火通明,她虽然手上还伤着,帮着招呼女客们坐下这点子小事还是做得。
杜仲昏迷七日在床上躺到四肢僵硬,也披上外衫来到前馆三楼最左侧空无一人的雅舍,坐在正对外侧窗前,静静地看着她在大堂忙碌。
她若真的和那个严煜定了终身,之后自己找委蛇、回苗疆复仇之事也不用再告知她了,她已有她自己新的人生。
那里面没有他,他们终究不会是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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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逐渐深了,南风馆依旧歌舞声四起。彼时京墨正在前馆三楼,戏子们休息化妆的房间门口,替蝉衣检查他平日里用的那把古琴。
他一边调试琴弦,一边微微抬头,目光越过走廊尽头看向一楼热闹非凡的大堂,却突然瞧见众人身后背对着的那面墙上,一个纤长黑影一闪而过。他的眼神瞬间凌厉起来,双眸微眯缓缓起身,目光顺着雪白无暇的墙面徐徐上移。
商陆在二楼忙着招呼女客,同样也被身后一闪而过,风一样的黑影惊动,转头回看却什么都没有。回想起今天这个日子着实特殊,自己下午忙着同季窈等人闲聊胡扯,任由季窈拿一个死人做玩笑话也不阻止不说,甚至没有亲自烧一些元宝蜡烛给那位赫连掌柜,后背不禁泛起阵阵凉意。
不行,赶紧表示一下,否则要真被粘上就麻烦了。
他赶紧低头从钱袋里摸出数十个铜板,顺着二楼窗外抛洒进后舍池塘里,对着池塘以及天边明月暗暗起誓说道,“赫连掌柜,当初是你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我,还教我算账、接客之道。我虽然没有正式拜师,你却与我师父无异……师父在上,你一路走好,我一定会替你照顾好师娘的。”
他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并未注意到二楼窗外那道黑影身形明显僵直起来,随后“刷”的一下又爬上三楼,消失在二楼窗外。
三楼雅舍,杜仲被窗外微风扑面自觉身上发冷,正起身到窗边准备将窗户关上,手刚碰到窗几木制栏杆,静悄悄的窗外却隐约听到有人喘息的声音。这声音此起彼伏,与池塘中蛙鸣声混为一体,极难察觉。
接着一股香茅草的味道钻进鼻腔,杜仲脑海中猛然浮现一个熟悉面孔。
难道是……
那道暗影蛰伏在三楼屋檐下,因为心中忐忑缘故胸膛上下起伏,呼吸微乱。他看着里面伸出来那只瘦到皮包骨却依然爬满青筋,一看就是习武之人的手又收回去,接着杜仲清雅俊美的面容出现在窗边,对着无垠月色,柔声说道,“赫连大兄,今日是你忌辰,奈何我重伤未愈,无法到你坟前为你上一炷香。我知晓你心中牵挂,特意来告诉你:兄长尽可不用担心,嫂嫂跟了我,你一切放心。”
他说完这话,目光若有似无斜扫而过,眉宇间薄带几分讥笑撤身,双手扶住窗户,做出想要关窗的姿势。
就在窗户即将完全关上的瞬间,那道身影果然按耐不住一跃而下,以右肩撞开窗户跳到屋内,径直朝着杜仲作势而来,双手长伸掐住了他的脖子。
“什么叫嫂嫂跟了你,我一切放心?就是跟了你我才不放心呢!我走的时候你如何同我说的你都忘了不成?好你个杜仲,白眼狼!还有商陆也不是个好东西,照顾我夫人?指不定就照顾到床上去了……我真是瞎了眼,连你的话也信……呜呜呜……”
杜仲看着面前身材高大,面容与旧人有五分相似的男人掐着自己脖子将自己按在地上,实则双手根本没有用力,而是陷入自己的情绪中,一边抱怨一边抹眼泪,忍不住笑出声,牵动胸口剑伤撕裂般痛起来。
“哈哈……果然是你。”轻轻将掐住自己脖子的那双手拨开,杜仲从地上坐身来,捉弄人的表情还带着意犹未尽的笑。
“赫连兄,好久不见。”
听他脱口而出自己的名字,竟不见丝毫犹豫,让他生出一种自己好像根本没有换脸的错觉。赫连尘愣愣然起身站好,摸着自己的脸有些恍然。
“你……你怎么知道是我?”
郎君手指揉了揉鼻尖,眼神满是促狭,“我所认识的人中,惟赫连兄一人喜欢吃那香茅草烤鱼。”
他这么一说,赫连尘想起自己晚上可不就是在东街那家南诏国人所开饭馆里吃的香茅草烤鱼?意识到他可能早就发现自己藏身窗外,赫连尘心中燃起一丝希望,眼含期待看向杜仲说道,“所以,你方才那番话,只是想引我现身,并非实话?”
拜托,请一定告诉他,他那貌美倾城的夫人跟自己面前这个人模狗样啊的结拜义弟毫无干系,否则他就要怄气而死了!
杜仲看出他眼中渴求,心中怅然若失。
前脚那个叫严煜的小白脸还杵在那里,成了他心头的一根刺,如今赫连尘换了一张脸又回来,真是头疼。
郎君敛住笑意,淡然凝他,“自然只是玩笑话……赫连兄,你这脸……”
听他如此说,赫连尘总算松一口气,摆摆手找了张凳子坐下,给自己倒一杯茶解渴,“你还好意思问?我当初听你所言,诈死之后去到什么劳什子青云山,找什么神医‘燕鬼手’换脸,问遍山上山下的农户、猎户和采药人,都说从未听闻过此人的名号。”
这是自然,因为这个名字根本就是杜仲随口胡诌的。
当初他引导赫连尘去到苗疆圣山偷盗宝物,不过是为了让他替自己寻到万蛊蚕衣和寻找委蛇的指引物。后来知道尤猛从苗疆赶来龙都抓人之后他立刻建议赫连尘死遁避祸,让他去找什么神医换脸,其实不过是拖延战术,打算从他府上找到万蛊蚕衣后就离开此地。
谁知不但万蛊蚕衣失效报废,他还从苗疆带回了季窈。
以至于纠缠到现在。
“那你这脸,又是找何人换的?”
赫连尘听门外吵闹声不断,心里头惦记着季窈,起身往外探头,随口答他,“我打听到药王谷有个叫风雪无双的女医师会换脸之术,就找她去了,哎说起这个我真是不得不多说两句,这换脸真是太疼了,伤筋动骨,去筋抻皮,疼得我一个大老爷们几度昏死过去。加上后面恢复、保养期冗长,否则我哪里会等到现在才回来……诶门外有声音,是不是我夫人在外头……”
杜仲哪里敢放他出去找季窈,赶紧又把人拉回来说道,“如今可不是你们夫妻相认的好时机。苗疆人这段时日又在四处搜捕你,听说是下了要取你性命的死命令,还是先躲起来要紧。”
“这都躲了一年了,还要如何躲?”他俩一人推一人挡,在房里拉扯起来,“离开的这一年,我实在想念夫人。就算要走,你且让我见她一面再走。”
一口一个“夫人”听得杜仲烦躁得很。
“你俩一没拜堂,二没登记户籍,谁认你们是夫妻?赶紧走。”
说罢他瞧见赫连尘变了脸色,知道自己言辞太过,不小心将真心话道出,赶紧又补充道,“我是说,她以为你死了都一年了,这会子突然有个看长相完全不认识的人拉着她叫夫人,怕是只会吓着她。且这一年她脾气长了不少,会伸手打你、揍你都说不定,到时候若是引得官府和苗疆人注意,你就更别想走了。”
“官府?”赫连尘听着这两个字反而怯懦起来,松开杜仲问道,“官府也知道我在这了?”
他前朝皇帝遗孤的身份,单只有杜仲一人知晓。其他人虽然知道他姓赫连,与前朝皇帝赫连元雄同姓,却怎么也想不到他曾经是高高在上的太子。
杜仲虽然不知道京墨的具体身份,但单从李捕头和严煜对京墨恭敬的态度也不难看出他一定与朝廷有关,所以赫连尘此次回来,暂时也最好不要惊动京墨。
“对,京墨近日与衙门里的知府和捕头走得颇近,你若是暴露身份,等同于自投罗网。”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想起敲门声,京墨温吞中带上一丝锋刃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杜郎君,你在里面吗?”
糟糕,说曹操,曹操到。
京墨轻功极高,是以他走到门口,门内二人丝毫未曾察觉。
看着赫连尘表情露怯,杜仲顺势打开窗户,让他赶紧走,“万蛊蚕衣还放在菩然寺后地窖里,你且先将它偷偷送回苗疆圣山里,解除苗疆人对你的通缉令,官府这边我替你想办法。”
“好。”不愧是他结拜过的好兄弟!赫连尘迈步爬上窗台,感激看他一眼,一个纵身跳下,消失在南风馆三楼。
下一瞬,京墨听见门内异响直接踹门而入,只看见杜仲一人长身玉立,和他身后洞开的窗户。
“你放他走了?”
杜仲低头整理衣衫,越过面前人欲回房休息,被京墨拉住也面不改色,“这屋子里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人,京郎君莫不是错把风声当作外来人了罢?”
京墨眯缝双眼,浑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也知晓你方才在见谁。杜郎君,我且告诉你,之前替你解决苗疆人、隐瞒你苗人身份已经是你我认识这一年以来,我将你当作兄弟,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以后但凡我发现你有任何危害到神域朝廷的行为,我京墨必定第一个站出来与你为敌。”
说罢他不等杜仲回答,甩开郎君胳膊转身离开。
片刻后,一支红色的烟火自南风馆后舍回廊处窜上天空,在漆黑的夜色中绽放出一朵突兀的红花。不一会儿一个黑衣蒙面人出现在京墨面前,他附在其耳边悄声说来:“赫连尘现身龙都,可能面容较从前已经有所改变,你们尽量按照身形和近日内出现在龙都城中的陌生面孔这类信息去城里打听,务必尽快找到他。”
“是。”
看着暗卫从回廊屋檐离开,京墨转身抬头,与三楼窗边正一边摇扇,一边低头看他的杜仲对上眼神。
谁也没有退让。
第168章 第六个人 女主子。
对于赫连尘短暂的出现,大概只有季窈毫无察觉。她抱着青底白花的小包袱随严府家丁指引走过穿堂,往严煜书房的方向来。
二人尚没到东厢书房,耳房里走出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年岁的缠头老妇,手里端着像是刚洗好的衣服走下台阶,瞧见季窈垮了脸。
“这风月楼的掌柜怎的三天两头往这里跑?知府府宅也是任由闲杂人等可以出入自由的地方?”
同严煜自打认识开始,这府上小厮、医女对她态度尚可,算不上殷勤,但也绝不似面前老妇一般竖眉瞪眼,对她做风月生意的身份直言不讳。
幸好家福司是个有眼力见的,看季窈面露囧色立刻出言袒护:“主子特意吩咐了,以后季娘子来不用通传,直接引进来就是。”
老妇盯着季窈一步步往里走,目光始终带着敌意,“狐媚子的花招就是多,咱们自小在上等松烟墨里泡大的主子哪里招架得住……”
还是换做其他地方,季窈早数以十倍的还嘴怼回去,可如今她不知道这个老妇与严煜是何关系,万一吵嚷起来,日后再见倒让严煜难做。听见动静的彩颦提裙从书房内迎出来,拉着季窈往里走,回眸瞅一眼老妇,示意她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季娘子是严大人的客人,江嬷嬷有怨言尽可向严大人说去,别在这里嚼舌根,小心烂舌头。”
说罢她低头扶着季窈迈过门槛,附在女娘耳边轻声,“江嬷嬷原本是服侍严大人祖母的,因着小时候帮着带过严大人一段时日,做的菜也最得大人欢心,是以大人上龙都赴任之时,家中人怕严大人在吃食上不习惯,就让她一起跟着来了。她仗着一层关系,家里又刚好有个小严大人两岁的侄女,原本是打算等严大人娶了正妻之后配给他做妾,再不济做个通房都好,总归靠着自己让家中后辈都能攀附上严家。可如今她看见季娘子你了,以为自己侄女妾室的位置不保,自然不待见你。”
说到这她突然提高声调,故意朝着身后江嬷嬷的方向大声道,“她哪里知道,咱们季娘子以后是要做知府夫人的,哪里看得起什么妾室之位?只怕日后,就算你肯点头让咱们主子再娶,主子为讨季娘子你欢心,自然是谁也看不上、谁也进不了这个门的。”
江嬷嬷吃瘪,要说一个风月楼的掌柜能配给从四品朝廷命官,简直匪夷所思。她索性将木盆放在地上,叉腰吼回去,“就凭她也想做知府夫人?痴心妄想!莫说咱严家家主老爷和夫人第一个不同意,头顶上还有老夫人!世代书香门弟,门槛高得很,姑娘去外头打听打听,谁家高门望族家婚配是如此儿戏的?”
什么叫她痴心妄想?
不行,忍不了了。
季窈气得鼻孔瞪大,甩开彩颦的手转身回来,凑到江嬷嬷面前用下巴看她,“狗眼看人低我今儿才算是见识了。我够不够资格、配不配得上也是你一个外人可以随意评判的?实话告诉你,要不是你家主子天天金啊、玉啊的送到面前来讨我的欢心,我连正眼都不会瞧他一眼。在说什么嫡庶、妻妾之分,在我眼里更是狗屁!你若真心为你侄女好,到底给她找一个真心爱她、疼她的夫君才是要紧事,别光惦记着那点子光宗耀祖的私心,正经把小辈们后半生的幸福放在心上才好!”
江嬷嬷被季窈一顿说,自觉在家丁和彩颦这几个晚辈面前丢人,一张老脸涨成猪肝色,指着季窈结结巴巴道,“你……天下怎会有你这样的小娘子?什么情啊、爱的挂在嘴边,不知道羞耻二字如何写……待我将此事写信告诉老夫人,看她如何教训你……”
话没说完,严煜写完书信放心信封,迈步从书房走出来,一把揽过季窈腰身将人往自己面前带,眸底既带着柔情,眼尾又掺杂冷漠,“祖母那边我自会写信告知,不劳嬷嬷操心。你若是对我的安排心存不满,尽可收拾东西回江南。看在你我主仆一场,我一定会给你安排好车马和一路上的吃住,尽可放心。”
“主仆一场”四个字简简单单,提醒江嬷嬷不要过界。确认季窈脸上委屈稍稍消退,严煜侧眸看过来,眉眼下压道,“但若你还想留在严府,就必须接受季娘子日后会成为女主子的事实。今日类似的话,我以后都不想再听到。”
说罢不等江嬷嬷再开口分辨,他轻轻牵住季窈的手,带着人直接往门口而去。
“这是去哪儿?”
少年郎低头凝她,神情爽朗,“不是怀疑莫氏吗?今日就带你将莫氏和孙妈妈重新提审,看看她们是否还有所隐瞒。对了——”
他目光落到季窈怀中包袱上,“你今日来找我做甚?”
她稍稍将包袱打开,露出里头两套衣裙,“之前穿走你和彩颦的衣裳,特此来归还于你。你的那套已经洗好了,彩颦的我新买了一套款式、面料差不多的,估摸着她应该会喜欢。”
她还替自己洗衣服了?
严煜心头一阵甜腻上涌,抓起她之前手上的那只手反复细看,心疼道,“衣裳穿脏扔了就是,你手上伤口沾了皂角恐影响结痂,只丢开手才好。况且就算日后成了亲,也用不着你亲自做这些脏活累活。”
她又不傻,他那身衣服自然是交给馆里头专门雇来浣洗衣物的妇人去洗。这龙都城里做什么的都有,送货的脚夫、介绍活计的牙人、送信的步递和专门替大户人家筹备宴请的四司人,自然也有那臂力惊人的年长妇人,靠给客栈、馆驿里头洗床单被褥,并掌柜、客人的衣服谋生。
季窈听他句句不离成亲,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忍不住抿嘴偷笑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看着严煜吩咐彩颦把包袱接过去,其中特别嘱咐要将他的那套衣服放回卧房,好好收着。
两人上登车上马,一路往衙门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