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力退却,严煜却觉得怀中女娘鬓边兰草的香气还若昨晚一样浓郁。他忘情地抚摸着怀中人泼墨般一头青丝,哑然失笑道,“只是有些可惜,你我的第一次欢好,没有留到洞房花烛。”
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想法,倒真真像个墨守成规的深闺怨妇了。
季窈被这句颇带上写小家子心态的话逗笑,从他怀中挣脱,眉眼满是促狭。
“我也有一事觉得可惜。”
“何事?”
她不会也觉得那桌子硬冷、太师椅扶手硌得大腿生疼,对他昨夜的表现不满意罢?
看他突然小心翼翼起来,季窈“噗呲”笑出声,自顾自憋笑一阵,开口说道,“——我遗憾的是,以后木绛再吃不着吃童子尿煮蛋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室内笑闹声正浓,卧房门口突然传来两下敲门声。
季窈知道自己偷偷在衙门里留宿不是可以说出去让人知道的事,赶紧一个翻身躺回床上,掀起被子从头到脚把自己遮住。
严煜终于抱得美人归,被外头声音打断有些不快,朝床上忙手忙脚的女娘递去一个溺爱的眼神,朗声开口道,“何人何事?”
彩颦抱着衣服站在门口,笑容促狭,“我来给大人送衣裳。”
糟了,千万不能让她看见自己。
季窈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与严煜交换一个眼神疯狂摇头,末了钻回被子继续当缩头乌龟。后者浅笑出声,走到门口将门打开。
彩颦捧着衣服进屋,假意没有看到床上一大堆咕蛹似的凸起,将衣服放在凳子上,恭敬道,“我已经从医馆抓来新的伤寒药,这就去后厨熬好给大人端上来。”
八角圆凳上中衣、长袍厚厚一叠,黑色布料里明显还夹带着一套粉色衣裙。一则,这不是严煜第一次以查案为名夜不归宿,从来都没有让人从家中送衣服来过;二则,彩颦也不是什么伺候穿戴、饮食的侍奉婢女,她除了替严煜调理身体、治疗小病小痛以外,伺候人的事一律不用她做。
少年郎墨眉上扬,目光落回彩颦脸上,“这里头怎么还有一套女人的衣服?”
加上她方才说新去医馆抓了药方,难道……
“你知道昨夜我喝下的药不对?”
听见这话,季窈再也忍不住,将被子掀开一个缝隙往外看来,彩颦也没忍住往床上看一眼,两个姑娘就这样眼神对视。
不愧是跟着严煜出来见过些世面的医女,彩颦福了福身,面不改色,“昨夜那药里有几味药材配得不好,恐不能缓解大人风寒之症,所以我才去换了新药送来。另那套女装应该是我走得急,错将自己的一套新置办的衣服也一同带来了,若是大人不需要,我这就带回去。”
“需要,当然需要。”既然已经被发现,季窈干脆也不躲了。她掀开被子坐起身来,脸颊因为害羞的关系坨红一片,“彩颦你真是太体贴了,我又欠你一个人情。”
虽说自己身上此刻穿着严煜的干净衣服,可她总不能穿着这一身走出去,更别说是还要回南风馆。
幸好杜仲此刻顾不上她,否则要是被他看见,少不了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不需要去苗疆找什么爹娘,杜仲就很像她爹。
说话间彩颦已经把那套粉色衣裙抱到季窈手边放下,冲她伶俐眨眼,放低声音道,“严大人不怪我煮错了药,你也不怪我让你们……便是对我最大的宽恕了,这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原来她都知道。
季窈脸蛋更红,粉扑扑的像熟透了的桃子。她伸手悄悄握住彩颦一只手,附在她耳边说道,“还有一事求你……能否尽快帮我找一颗避子药来?”
这东西在同房十二个时辰之内必须服下,过了时辰再吃也起不了效用。
谁知彩颦脸色突然变了,余光扫一眼身后自顾自正穿衣服的自家主子,眉宇间有些忐忑,“季娘子这话何意?你不想同大人成亲生子吗?”
“嘘。”她一激动起来,声音就有些大。季窈赶紧示意她小声,解释道,“你都说了是成亲生子,哪有先生子后成亲的道理?即便是我愿意,你难道不觉得这世道,和你家主子上头的长辈,他们会如何?”
这话也在理。彩颦略点头认可,小心提醒她道,“这避子药有损女体,我知道季娘子你身体强健,这药一年至多只能吃一次,你可千万记住了。”
“放心罢,我知道。”
去年自从南星知道她会在事后服用避子药后,就明确告诉季窈不准再吃,转而自己开始服用起类似的药物来。按他的原话,“男儿要有担当,既要避子,当从男人这里避,哪有伤害你的道理?”
严煜刚穿戴齐整,门口又传来衙差的声音,“大人,那个姓胡的书生又来了。”
姓胡的书生?
严煜看出季窈脸上疑惑,叹一口气准备出去,“胡见覃。”
“是他?他来做什么?”
“花魁被杀,牵扯五个杀人凶手的事在龙都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他着急给尤伶一个交代,便隔三差五到衙门来闻讯审案的进度,回回被轰出去也不知道收敛。”
那就有些好笑了,“衙门也是他说来就来的地方?琮之你打他一顿板子,看他还来不来。”
她忘了彩颦尚在场,一口一个严煜的表字喊得格外亲热。说完话她瞧严煜眉眼带笑,反应过来已经迟了,彩颦捂嘴偷笑着正告退出去,被严煜伸手拦住,“事到如今,这世上还在关心尤伶是否沉冤昭雪的人惟胡见覃一人。我敬他是个情种,没闹出事来,也就随他去了,掀不起什么风浪。彩颦你熬药之前先去外头给窈儿买早膳,我先出去。”
“是。”彩颦听二人左一个“琮之”,右一个“窈儿”,心里连连感叹,自己倒意外成了红娘。啧啧称奇之余,见季窈脸蛋更红,笑着也跟了出去。
季窈用过早膳吃了药,刚将那套粉色衣裙穿好还没来得及照镜子,门口传来不知道哪个衙差的脚步声,停在房门口小声道,“季掌柜,南风馆来人,说是什么杜郎君醒了,让你赶紧回去。”
杜仲醒了?!太好了!
“好,我这就来。”她拿起首饰头花在房中转悠一圈,没在屋内发现铜镜,反应过来这里是男人的卧房。
她随手将头发绾起盘在脑后,走到门口突然伸手摸了摸腰上,转身回到床边在床上摸索半天,最后从被子里把那枚打了花带的玉佩掏出来系在腰上,开门出去。
第167章 亡夫归来 让我见见我的夫人。
季窈推门进杜仲这屋来的时候,他已经从床上坐起身来,披着外袍倚靠在床边,瞧着窗外池塘里接天的莲叶发呆。她看他清瘦苍白,肩头衣衫都挂不住的模样,心头一阵酸涩。
“在看什么?”
满池翠绿映入眼帘,让郎君平添几分恍惚,“我收拾包袱离开那日,池塘里还不似这般拥挤。”
“那是自然,”季窈展炮在床边坐下,心情颇好的样子,“距离你受伤昏迷那日,已经过去快七天了。你若是再不醒,这荷花开后,你整日躺着就只能在这里喂蚊子了。”
她倒还有心思说笑。
郎君敛眸回神,借晴好的日光细细打量眼前人。除一只手尚包扎得严严实实以外,气色倒是红润。想起他今晨刚醒过来时,商陆对他说的话,杜仲心里泛起涟漪。
“这次……算我又欠你一份恩情。”
她不但替自己挡了一剑,割肉放血救自己的命,还除掉蛊母,解尽自己体内蛊虫余毒。一桩桩、一件件,随便哪一样都是自己还不清的。
季窈听他说话条理清晰,身形消瘦但好在眼神清亮,想来应该只需要静养加进补就可以恢复,心头大石又落下一块,眉目舒展道,“这有什么?不过是我稍稍施展实力的结果,你不必放在心上。如今尤猛已死,你身上蛊毒已解,再不用担心苗疆王的人会找到你,且好好休息,我让厨子给你多炖几只老母鸡来。”
她提到苗疆王三个字轻描淡写,杜仲眼现异样,开口有些不自然,“你……都知道了?”
她能知道什么?
季窈按着衙门的人打听到的说来,“知道啊,原来你姓楼,同苗疆王一个姓。他们唤你大王子,又说你是叛徒。结合你以往那些话,我大致能猜到几分。”
她伸长脖子突然凑近,惹得杜仲脑袋后仰。女娘满眼好奇,瞅着他道,“所以,你的仇人就是现在的苗疆王?”
那这个仇要报起来,还真是场硬仗。
杜仲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移身稍稍退远后,怅然若失点点头后开口,“他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十年前,在我十二岁生辰那日,我的父亲,也就是老苗王颁布诏令,宣布在他死后,将由我继承苗疆王的位置。也是在那时,我的娘亲苗王后替我种下断情绝爱的情丝蛊,要我一心专注习文练武、学习治国治家之术。
可没过多久,在一年一度的祭尤节祭祖仪式上,圣坛突然炸开,爹爹闪避不及,被当场炸晕过去。娘为了救我,来不及逃脱,在将我推入水池之后,她也在返回营救爹爹的途中被大火烧死。阿哒,也就是你们中原人称外婆,她到处找不到我,于是也被如今的苗疆王蛊惑,将苗疆王的信物给他,由他暂代苗疆王位,却不知这一切的一切其实都是他策划的。他在得到苗疆王信物之后立刻派尤猛带人,满寨子搜捕我,发誓要将我赶尽杀绝。是阿哒的旧部石长老偷偷将我救下,然后又竭尽全力将我送出苗疆,到神域境内躲避追杀。
而他楼元应,在将整个苗疆王族的巫师、长老及护卫全部更换一新后,于两年前正式登上王位。”
原来竟是这样。
“那你比我惨。”季窈实话实说,“早知道不让尤猛死那么容易,再留他两日,先阉后杀,岂不快哉?”
“尤猛死了?”
“嗯,”话说到这,她余光扫过门口,确认门外无人后方悄悄说道,“是京墨杀的。他说这些人私闯神域,都是些不轨之徒,不必心软。说罢手起刀落,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当真是铁血阎罗。”
他会如此心狠手辣,杜仲倒并不意外。京墨此人平日里看着温润如玉,对谁都是一副笑脸相对的模样,杜仲却清楚,他是这馆里最无情冷漠的人。
既然尤猛已死,他就还是以寻找委蛇为首要,继续留在龙都城。
“给我看看你的手。”
“看手做甚?”问归问,季窈仍旧将受伤的右手伸到他面前。
杜仲解开缠绕的布条,看她掌心上一条从左到右,贯穿整个手掌,深可见骨的伤痕,心里揪痛起来。
她不但用这只手接住了刺向他的剑,还喂血救他。往日身上小上小疤,至多三天就消失不见的人,即便七天过去,掌心伤口却丝毫不减好转,可想伤得有多深。
他伸手靠近,想触摸这条触目惊心的伤疤,又怕这样会碰疼她。落针可闻的安静中,他目光顺着女娘掌心下移,瞥见她腰间挂着的玉佩,倏忽间变了脸色。
季窈看他原本还在查看自己手上伤势,突然伸手下探,一把将她腰间挂着的玉佩扯下来,蹙眉吼他,“抢我东西做甚?”
杜仲两只眼睛像是落在玉佩之上,手指反复摩挲那玉佩上挂着的花带,脱口而出:“这也是严煜给你的?”
“对啊,这可是他们家祖传的玉佩。”她凑过去,生怕杜仲不小心摔了她的宝贝,“怎么了?瞧你脸色难看得紧。”
“这条花带的打法,是我们苗疆人独有打花带的方式。”他们使用特殊工具将一根根经纬带扎紧,是其他国家之人都不会的独特技艺,“你说这是严煜家中祖传,可他们祖上世代都是江南人士,何以会有花带缠的玉佩?”
这样说来着实古怪。季窈想起严煜以前说过的话,摸着下巴徐徐道,“琮之说过,他祖父年轻时候曾去苗疆待过一段时日,或许这花带就是那时候带回来的也未可知,不算什么稀奇事。”
“琮之?”
杜仲蹙眉低声,季窈才意识到自己一时没注意,在他面前唤了严煜的表字。
“啊……就、就是严大人。”她从杜仲手里抢回玉佩,神色上有些慌张,“你且歇着,我叫厨房给你煲些滋补的汤去。”
“站住。”杜仲垂眸,浓密睫毛遮盖他眼中黯淡,声音也低下去,“他为何要将祖传的玉佩给你?”
问出这话像是用尽了他全身力气,季窈站在门边扭捏一阵也不见他抬头,耳边只有女娘模凌两可的回答。
“还能为什么……”
也对,还能为什么。
杜仲从几乎快要窒息的伤感之中回过神,深呼吸,喉结上下滚动之余,苍白面色上更添三分悲戚。他仍是不看她,只是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灵魂,只剩空壳一般冲着面前的空气无力问道,“你也喜欢他?”
“嗯。”
连留给他想象的空余时间也没有,她立刻答来,干脆利落,“我喜欢他。是经过深思熟虑、可以拍着胸脯对他负责的那种喜欢,较之前跟南星小打小闹不一样。”
这一番话,堵得杜仲再没了多说一句的欲望。
是啊,都深思熟虑了,都知道和南星不一样了,他还能说什么?
“他比不上我,你且也给我一个机会可好”?
还是“别喜欢他,求求你,哪怕不喜欢我,也不要喜欢他”?
心中千言万语咽回肚子,杜仲眉眼低垂,最后别过脸去,将面容隐入黑暗之中。
“你出去罢,我要休息了。”
季窈知道他一向不喜欢严煜,既然不乐意听她说话,她也懒得再待。迈步出来,还没走到前馆,季窈远远瞧着京墨和蝉衣背对自己蹲在回廊前面的草里,上前看见他们手里拿着纸钱、元宝和蜡烛才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喊出声。
“哎呀!我怎么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