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子。”
搀扶着石长老的男子闻言态度立刻谦卑恭敬起来,亦随着石长老向杜仲鞠躬。杜仲上前将他搀起,因匆忙赶来的缘故呼吸微乱,额间还沾挂细汗。
“看见石长老信中说要离开龙都,我便立刻赶来。是此处被尤猛和他的部下发现了吗?”
石长老面露不舍,皮包骨一样枯槁的双手忍不住握住杜仲,目光看向自己身侧的男子道,“是噶倪坚持要送我上京,他会继续留在龙都附近为大王子搜寻委蛇的下落。”
原来面前男子是石长老的孙儿。
他再次朝杜仲弯腰行礼,恭敬道,“我叫石万乔,继承阿剖的位置,是现任圣衣族银刀护卫。”说话间二人身后又走来一名苗疆女子和半大孩童,二人接过石长老的手搀扶他往门外马车走去,石万乔的语气带上几分担忧。
“阿剖年岁已高,若是在龙都城中被尤猛的人找到,恐难以全身而退。阿芒如今已经是圣衣族族长,与阿乃一起守护圣衣族人平安责无旁贷,说什么也不愿离开。所以我将妻儿从苗寨接走,陪伴阿剖一同上京,在那里尤猛的人鞭长莫及,是我目前能想到最为安全的去处。他扛在肩上一辈子的担子,如今也可以交给我了。”
看着石长老和自己的妻儿坐上马车,石万乔转头看向杜仲,面色庄严而郑重,“大王子,以后就由我来为你寻找委蛇,并且在找到委蛇之后,为随时都会打响的战斗安排好圣衣族所有兄弟,随时准备好为大王子你夺回王位,替老苗王复仇而战!”
石万乔虽然壮硕,年岁看上去至多不过十八、九岁,他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相符合的坚毅与果敢,可想而知这些年石长老是如何日日向他灌输楼元应弑君叛国之罪。
在与石长老重新取得联系之前,杜仲这么多年一直将复仇之事作为家族蒙羞的私事看待。而这十年背井离乡所吃的苦和受的罪,此刻在石万乔面前似乎都显形化象。他难掩心中澎湃紧紧回握住石万乔的手,哽咽之余再说不出多余的话,只缓缓闭眼点头,喉头有些许苦涩。
“元麟定不负众望。”
石长老看着这一幕湿了眼眶,从马车里探头笑道,“噶倪同我一样,世世代代追随老苗王和英烛夫人,自然也是大王子你的部下,怎担得起大王子你自谦之言?”
徐徐清风拂过,黄连木翠绿的树叶掉落下来,徒添几分寂寥。石万乔年仅三岁的儿子尚不知离别愁滋味,呵呵笑着伸手去抓那零落的树叶,任由几缕微光自掌心穿过,让在场的人生出一丝不真切的恍惚。
初夏叶绿,日光温和,世间除凡胎肉体还留着三千烦恼丝外,其余万物仿佛丝毫不受人情冷暖摧残,到了日子就如约变得朝气蓬勃起来,全然不似杜仲此刻心中一片沉寂,不知道该为离别而感到悲伤,还是该为石长老即将去往安全的住处而感到高兴。
在场所有人都不自觉把目光落在那三岁孩童身上,仿佛那就是他们每个人残存于人世最后一丝美好的化身。锦绣居门前一时间寂静无声,只有风拂过树冠发出的声响夹带一两声孩童肆意的嗔笑。
“只是不知何时还能再见。”
杜仲敛神静气,从嘴角艰难扯出一个笑容,“其实元麟心中一直藏有一个疑问:那委蛇身躯庞大,身尾扫过之处树断根拔,龙都城附近既无高山也无深谷,根本没有它藏身之处。何以会如此难找?”
没想到这话说完,除那三岁孩童以外,就连驾马车的苗疆人和跟在马车后面的苗疆护卫都笑了,石长老畅怀大笑两声,一扫方才离别愁绪。
“既为神祇,难道连那神域人话本里化身变形之术都不会了不成?老夫曾见过委蛇褪去巨蛇身形,变成一般小儿手臂粗细大小,缠绕在神女胳膊上的样子。即便是化成普通蛇形,你却只消看它的眼睛便能知晓,它与普通蛇多不一样。”
说到这,石长老陷入回忆,眼神变得崇敬而向往起来,“再说那时候的神女,当真是圣衣族乃至整个苗疆最为美丽的女子。你的阿哒英烛夫人被选为巫女的那一刻,应世代先例嫁给苗疆最英勇神武的勇士,而神女就成为当时整个苗疆所有未婚男子心中最为渴求的伴侣。”
石万乔看上去憨憨莽莽,揉着鼻子笑他阿爷道,“听上去,阿剖当时也喜欢神女吗?”
“呔你个顽劣根子,拿你爷爷开玩笑。”话虽然严厉,石长老看着倒是一点也不恼,大家却分明瞧见他羞红了耳根。
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杜仲笑着接过话头道,“石长老原来还见过神女。”
石长老眼前清丽绝色的面容一闪而过,露出一副“你们不懂”的高深表情来,“神女的模样,任谁见了都是要喜欢的,若她能活到现在,哪怕容颜老去,就那股精神头和银铃般脆生生的笑声,也远胜多少中原豆蔻年华的妙龄女娘。可惜、可惜。”
闲聊至此,时间逐渐转至晌午。眼看着周遭行人渐多,大家都知道是时候挥手道别。
石万乔登上马车,与车夫并肩而坐,表示自己要先送一家人出城后再回来,杜仲与他交换了日后联络的小厮姓名以及暗语等,站在黄连木下目送他们离开。
就在马车驶出胡同口,微风再一次将马车布帘吹起的一瞬间,一张明媚而娇艳的面庞从石长老面前一闪而过,与他方才脑海中浮现的面庞惊人相似,他不禁惊诧着探出头去,再想一窥胡同里走过的身影,却只瞧见胡同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石万乔的妻子酋芳看石长老一脸落寞,忍不住开口问他,“阿剖可是看见了什么?”
石长老放下帘子,低声细语好似梦中呢喃。
“我果然是老眼昏花了。”
-
眼看着石长老一家人的马车消失在胡同尽头,杜仲尚沉浸在理不清头绪的繁杂思绪之中。抬头怅然看向头顶连天的黄连木时,脑袋突然被人从身后敲一下,转身之际,季窈灿烂的笑容就挂在面前。
“好你个金蛇郎君,一大早不见人影,原来躲到这里来了。怎么,你在此处藏了佳人还是知己啊?”
扳回她左顾右盼的脑袋,杜仲有些惊讶,“你怎么找到此处的?”
印象中,他并没有向南风馆任何人透露过锦绣居所在,哪怕是已经决定好要与他生死与共的季窈。女娘嘿嘿一笑,拇指与食指捏成圆环,放到嘴边吹响哨声,那只熟悉的粉色凤头鹦鹉就扑腾着翅膀从黄连木树冠落到她肩上。
“我找不到你,珍哥儿可以。”随手从绣的荷包袋里掏出一颗瓜子喂到珍哥儿嘴边,她重新将鹦鹉放走,神秘兮兮道,“难道这里是你筹划复仇大计之地?可有同伴,需要引我一见否?”
她的出现,杜仲心头因离别产生的愁绪消散几分。石长老口中有关神女“那股生生不息的精神头”他倒也能从面前女娘身上瞧出几分相似。郎君伸手揉了揉季窈脑袋,淡笑出声。
“有你一个便可抵得上千军万马,哪里还需要别的同伴?走罢。”
掐算着时辰,现在约莫是用午膳的时间。杜仲低头看季窈正边走边从荷包袋里摸瓜子出来吃,一副心情不错模样,打趣道,“你方才唤我什么?金蛇郎君,是何意?”
“前两日说书先生的话本段子你没听吗?”季窈嗑瓜子的声音咔嗒一声,同时头上缠丝簪花也跟着摇晃一下,说不出的俏皮,“金蛇郎君,武功盖世,一把金蛇剑弯曲自如,能以一敌百,从重重包围中救出自己心爱的女娘。而你若是有朝一日真成了那委蛇的主人,我唤你一声‘金蛇郎君’也不为过。”
杜仲眼尾笑意更深:“胡闹。”
两人刚走出胡同,杜仲就听得一阵银铃丁零当啷的脆响,他眉头猝然一紧,揽住季窈腰身立刻带着她退回胡同。
“做甚?”
“嘘。”
跟着杜仲朝街上人群看去,四五个腰别银刀的男子正朝他们走来。虽然他们都已经换上中原人的衣服,但脖子上那圈密密麻麻挂满铃铛,以及刻着新苗王象征——太阳铜鼓纹图案的银项圈却依然显示着这几个人是苗疆人。
两人弯腰低伏在拐角处,看着尤猛面带失落从一家客栈走出来,左右环视的眼神朝他们看来的瞬间,两人立刻起身贴到墙上。
“怎么办?”
兴许是察觉到胡同里可能会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尤猛竟然带着手下朝这边走来。听到那阵丁零当啷的银铃声越靠越近,杜仲眼神一凛,立刻抱住季窈踩身侧树干腾空而起,一跃上到高墙之上,沿着胡同内屋舍房檐快速朝反方向奔逃。
尤猛带手下进到胡同发现空无一人,正准备离开之际,腰间别着的蛊母铜鼎突然摇晃起来。他取下铜鼎打开,惊讶地发现里头原本一直沉寂无声的蛊母于青绿相间的圣水之中游动起来,正朝着胡同深处的位置不断顶到铜鼎边缘,像是打算破鼎而出。
他立刻带着手下往胡同深处跑去,却不料刚跑出去一小段距离,铜鼎内蛊母就停止动作,又重新恢复到沉睡状态,好似方才一切只是他的错觉。
尤猛止步停下,盖上铜鼎盖后侧目而视,看着右侧木质匾额上三个清丽婉约的中原文字,默默念来。
“锦……绣……居……”
身后苗疆护卫纷纷上前将锦绣居大门团团围住,循着里头淡淡熏香气推门进去,片刻后一涌而出,禀报道,“统领,里面并未发现叛贼楼元麟踪迹。”
尤猛目光下落,盯着手中铜鼎,双眼眯缝。
“已经很接近了。”
-
被杜仲一路像拎小鸡崽一样带回南风馆,季窈挣脱他的手,站在大堂里整理衣衫。
“要逃说一声便是,拎着人家衣领在天上飞做甚,放风筝吗?再说我又不是不会轻功,从那群只会舞刀弄枪的苗疆莽夫眼皮子底下逃脱轻而易举。”
送走石长老一家后又遭遇苗疆人,杜仲一路情绪紧绷,松懈下来后自觉口渴。给自己倒一杯茶喝下之后叹一口气,侧眸看她,“你那点三脚猫轻功,即便暂时逃过追捕,可你我却在苗疆人面前露了容貌,他们再要拿着画像在龙都之中寻人易如反掌。难道你还能把整个南风馆都藏匿起来?”
这话也在理。若是只有他们二人,随便逃到哪里躲避几日都无甚干系,可南风馆硕大的三层高楼就立在那里,她总不能置馆内其他兄弟姊妹以及替自己干活的伙计于不顾,在苗疆人面前露了底。
她不开口,杜仲只道自己话又说重,惹她不快,上前两步柔声说来,“不是叫你这几日乖乖在馆内待着,怎的就这么不听话?”
季窈也干脆坐下来给自己倒茶,喝水咕嘟咕嘟响,“我哪里是闲得住的人,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再者七日后就是赫连尘忌日,虽说他生前不是个好夫君,到底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就打算上街去看看哪里售卖纸钱元宝一类的物件。可衣裳穿到一半,突然想起他去年出殡那日,我跟随队伍走到一半就逃了,如今连他尸身棺椁葬在何处也不知,就只好来寻你了。”
不过是三个月的露水丈夫,也值得她惦记至今。杜仲面露不悦,联想起前几日她喝多之时,曾吐露严煜已经向她表过真心,更是万千烦愁涌上心头,说话又夹枪带棒起来。
“找他的坟做甚,告诉他你守寡期满,不日即将再嫁?我估计赫连大兄不会想知道的,你还是别费心思了。”
“八字没有一撇的事,何故着急宣之于口?”话虽如此说,季窈心头却暗藏三分欢喜,低头将发丝撩至耳后,显现出女娘娇憨之态来,“现在这样的日子挺好的,我也没想着非要再嫁,重回那四方小院,过那操持家务、带孩子的日子去。”
她都已经想到要给严煜那厮生孩子了?
杜仲脸气得铁青,目光骤然落在她媚态横生的脸上,脱口而出道,“你当真喜欢那个小白脸?”
“不知道,”季窈朱唇微抿,答话时不敢直视眼前人,只有上扬的嘴角将她出卖,“不过听到他说心悦于我,我很高兴。”
闻言,他的声音低沉下去,“这样你便满足了?”
“嗯。”她转眼瞧他,溜圆的杏眼里乌黑透亮,“他这样的人能喜欢我,不值得高兴吗?”
那他也……
撑在桌角的大掌下意识握紧,郎君手背青筋凸起,像是某种积攒已久的情绪得不到宣泄,即将被一点就着的导火索一样蜿蜒在他肌肤之上。
“那我呢?”
“什么?”
四目相对,季窈突然从他眼神里瞧出几分失落。杜仲垂眸淡扫,浓睫抖落几缕疏影,漂亮的喉结不安地上下滚动着,“于你而言,我又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他说喜欢她,是否也值得她高兴?
季窈被他突兀又极度渴求的目光盯得浑身发软,敛去面上笑意,自觉周遭气氛都变得紧张起来,“你、你是盟友,是说好要生死相依、荣辱与共的兄弟,也是我能寻得亲人,找回身世途中,最重要的人……”
“就只是这样吗?”
一种就要眼睁睁看着她被别人抢走的巨大挫败感涌上来,他情难自持,突然伸手握住季窈手腕,暗哑道,“如果我说,我也……”
话没说完,他胸口突然一阵剧痛传来,体内久未发作的蛊虫因为宿主动情忘性再一次被唤醒,开始由他胸腹一路上蹿,疼得他捂着胸口连连后退,宽厚身躯“咚”的一声撞在柜台,将台子上瓷碗酒坛撞得铛郎直响。
“杜仲!”季窈赶紧上前搀住他,看他虚汗直冒的样子猜到是他体内蛊虫发作,“回房间,我喂血给你喝。”
“不用。”他捂住胸口,身体缓缓下滑坐到地上,竭力抑制住自己内心对她的渴求与爱恋,急促呼吸之下只觉皮肤之下的蛊虫游动频率渐次放缓,无力开口道,“经过前几次吸血治疗,它们的威力大减,早已不似以前那样发作起来钻心的疼,我静坐一阵便好,你不用操心。”
“真的吗?”
她刚打算陪他在地上坐下,大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季掌柜、季掌柜在吗?”
李捕头?
此午时刚二刻,尚未到南风馆开门接客的时辰,三七、商陆和楚绪等人还在后厨帮着厨子做南风馆众人的午膳,大堂内只有季窈和杜仲两人。
她起身开门将人迎进来,李捕头显然心情不错,眉眼舒展说道,“严大人让我来告知季掌柜,你此前猜测果然不错,周通判形迹可疑,昨日夜里趁狱卒换班之时偷偷溜进大牢里,欲将一死刑犯人放走,被兄弟们抓个正着,这会子正押在衙门等候严大人亲自审讯,季掌柜可要前去一观?”
“要!”
“不准!”杜仲捂着胸口站起来,回眸怒瞪季窈一眼,“刚答应我不可四处走动,这会混忘到脑后了是吗?”
“可是……哎。”季窈气得一跺脚,转身使出轻功噌噌噌上到三楼,片刻再从围栏处跳下来之时身上不但多了一件黑色斗篷,头上也戴着斗笠,“如此便不会引起注意了。李捕头,我们走。”
“不准!”
杜仲再一次伸手抓住季窈手腕,嘴里却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不准去见他,不要去见他。
女娘目光澄澈,用力甩开他的同时,声色明亮,带着不容置喙的爽朗,“放心罢,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商陆几人端着饭菜从后厨走出来,只瞧见杜仲一人失魂落魄地站在大堂。他盯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掌,一点点握紧,好像那里与她触碰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他哪里是怕她给自己惹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