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美人笑靥如花,严煜身上那股不自在稍稍减退,眉眼温吞道,“我想亲自送来。”
少年郎温唇淡眸,缓声说来一字一句似鸟鸣啁啾、轻盈脆生,季窈看着他的眼神倏忽间红了耳垂,眨眨眼只是抿唇傻笑。
“咦。”楚绪和商陆实在看不下去,故意出声表示厌弃的同时又在心里痛骂杜仲不解风情一万句,被季窈出声赶走。
此时大堂里就剩他们二人,季窈探头看他的马车就停在门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严大人方才说,你这是要去暖香阁?”
“不错。”
如果来回都有马车,那自然不会与那些苗疆人撞上,季窈心里惦记花魁命案,想了想开口问道,“那我可否一同前往?”
自从来到龙都任职,他早已习惯季窈的陪伴。严煜不假思索点头,开口有些迟疑,“只是季娘子那你这身衣裳……”
“且在大堂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换。”
待二人一同乘车行至暖香阁门前落脚,李捕头已经大致审问过里头行首和龟奴们,手持招状纸从里面迎出来,将季窈和严煜带到暖香阁二楼一间布置还算风雅的房间坐下。
“大致的嫌疑人可有眉目了?”
李捕头呈上手中招状纸,季窈就凑过来与严煜一同查看。
“回大人,这阁里的行首大部分都道死者尤伶脾气差、难相与,平日里虽日夜相对,倒也没有与她交恨之人。老鸨孙妈妈把三个近日与死者吵过架的行首都叫来让手下盘问过,尤伶被杀那晚她们三个都在陪客。”
就招状纸上而言,尤伶在这暖香阁内确实口碑不好。不少行首对她的评价就是爱欺负姐妹,霸占客人,那几个同她吵过架的行首甚至直言说尤伶这次花魁夺冠,全靠她从别人手里抢走的客人打赏,以及自己私下将多年积蓄拿出来佯装客人打赏,从面上过一遍最终又回到自己荷包里,根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知道严煜来了,孙妈妈端着热茶敲门进来,放低声音怯生生道,“知府大人明察,尤伶死那晚,我这暖香阁里一个人没少,全在通宵达旦地伺候客人,互相都是见证。”
严煜放下招状纸起身,负手环视四周,“照你们阁内行首和龟奴所言,尤伶有不少金主客人,劳烦妈妈将名单一一列举出来,其中若有可疑之人,希望妈妈不要有所隐瞒。”
“自然自然。”严煜话语温和,却自带一股威慑力,孙妈妈点头不迭。
季窈看完招状纸突然想起一事,从纸页之中抬头问道,“诶,我记得有个叫娇容的行首说过,原本妈妈是打算将东郊别院收拾一番再让尤伶搬入,她却偏偏要当晚立刻就住进去,你可知这背后缘由?”
孙妈妈身后还跟着几个行首,闻言脸上皆露出不同程度的慌张,各自对视一眼,将头埋得更低。严煜看出孙妈妈面露难色,冷声呵道,“隐瞒不报,与贼人同罪。”
“大人饶命!”孙妈妈闻言立刻下跪。这一跪,身后几个行首也赶紧跪下,“是……是那晚花魁大赛结束之后,有、有人在尤伶床上扔了许多毒虫蛇蚁,她又刚好夺魁,说什么都不愿意再留下,所以老奴只好连夜叫人将她送去的别院……”
“大胆!”严煜一个眼神递来,地上跪着的一帮人立刻瑟瑟发抖。他展袍在众人面前坐下,示意李捕头把孙妈妈带到面前来,“如此重要之事你居然瞒到现在?你可知扔毒虫之人很有可能与最终杀害尤伶的凶手是同一人!此人是谁?快说!”
“这……毒虫都是外头抓来的,老奴也不知……”
孙妈妈支支吾吾,跪在她身后的一个看似年纪尚小的女娘突然抬头接话道,“禀大人,我知道!”
不顾孙妈妈回头瞪她,那小娘子咽了咽口水,面上毫无惧色,仍旧将手攥成拳头举在半空。看到严煜示意她继续往下说,她才又悻悻然开口道,“……是咱们阁里的行首银欢。那晚尤姐姐回房发现床上有毒虫之后立刻叫喊出声,接着她就硬吵着要把放毒虫的人给找出来,大家忙活一圈在银欢姐姐房中花瓶里找到她装毒虫蛇蚁的包袱皮,上头还挂着几只蝎子钳,真真是抵赖不得的。”
孙妈妈像是有心维护那个叫银欢的女娘,赶紧抬头说道,“尤伶非要让我严惩银欢,奈何当时米铺陈掌柜点名要银欢伺候,所以我只好罚了她三个月工钱另二十两白银赔偿给尤伶,尤伶才肯罢休。银欢那晚陪陈掌柜在二楼房间一直到第二天清晨,龟奴和丫鬟们都可以作证,所以肯定不是她杀的人,请大人明察!”
“那你为何方才知情不报?”
孙妈妈又是支吾,蹙眉不展,“大人点名要找杀害尤伶的凶手,而银欢整夜都在咱们所有人眼皮子底下伺候客人,想来肯定不是大人要找的人,所以……”
方才主动检举孙妈妈和银欢的小娘子又一个响头磕在地上,眼中含泪道,“因为除了尤姐姐和素姐姐,银欢姐姐就是孙妈妈最疼爱的女儿,如今尤姐姐已死,她自然要保全银欢。可是大人,如果银欢姐姐如此行为都未能得到惩戒,可叫我们其他姐妹以后还如何在这暖香阁内安心生活?难不成要一辈子处在担惊受怕,生怕哪一日惹得银欢姐姐不快,第二日就暴毙在床上的下场吗?!”
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她这话说完,身边其他行首立刻掩面而泣,看来都是平日里选择忍气吞声,没少受这几个头牌花魁欺负的人。
季窈心疼得紧,拉着那个小娘子站起来,话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孙妈妈听。
“这个简单,你记着,经这件事一传开,龙都所有人都知道那银欢是个蛇蝎心肠的歹毒之人,恐怕她以后是再也接不到客人、收不到打赏的了。且不说她不做摇钱树,你们孙妈妈还不会留她在暖香阁里长待。哪怕她日后还在,只怕这里头任何人出任何一点事,首先第一个就会找到她这个有前科之人,想来以后谁欺负谁,谁打压谁,都是风水轮流转的。”
孙妈妈跪在地上,听得冷汗直冒,像是迫不及待要替自己找补一样抢话道,“禀、禀大人,老奴想起尤伶有个叫胡见覃的相好,前不久二人为她在其他恩客那里献媚发生争执,还打了她一巴掌,现在想来嫌疑也很大啊大人!”
季窈想起他前几日才在衙门口堵着自己问尤伶的死因,看那伤心模样不像是装的。抬头与严煜交换眼神,还没来得及开口,方才被季窈扶起来的小娘子眼神突然清亮起来,扯了扯季窈衣袖,小声道,“娘子,今晨我外出采买胭脂的时候,还见着那个姓胡的郎君带着家丁在街上四处招贴什么‘重金悬赏’,不像是会杀尤姐姐的样子……”
“什么?重金悬赏?”季窈一听傻了眼,李捕头也赶紧拱手道,“岂有此理,他一个平头老百姓怎么敢在集市上聚众张贴悬赏?属下这就去把他抓起来。”
没等李捕头走出暖香阁,外头冲进来一个捕快与他正好撞上,两人一阵交头接耳之后,李捕头战战兢兢返回二楼,拱手与孙妈妈跪在一起道,“禀、禀大人,衙门来报,说是一个姓胡的郎君带着自首的凶手主动找上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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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的审讯房内,两名捕快押着一个面容清秀、书生打扮的郎君走进来,胡见覃紧跟其后,瞧见严煜身穿官服端坐于审讯桌内,面露疑惑。
“大人不在堂前审犯人,将我们带来此处是何用意?”
通判周正仁不知道从哪里又窜进审讯房,上前一步横眉呵斥道:“大胆!谁容你这样同知府大人说话,还不跪下!”
严煜抬手示意他住口后退,脸色平静。
“罪犯与否,只是你们一面之词,未搞清楚来龙去脉之前,不予开堂审理。”说罢他起身走向跪在地上的书生,季窈换了一身仵作的衣服站在一边,借烛火微光终于看清地上跪着的书生。
“你是那日站在人群之中,给尤伶打赏银钱的书生!”
难怪她觉得如此眼熟,难道又是一个恩客杀行首的故事?
书生见自己被认出来,低头不语。严煜看一眼理直气壮的胡见覃,眸色冷淡,“说说罢,到底怎么一回事。”
“是。”胡见覃看机会来了,赶紧拱手道,“禀大人,我今日带着家丁在街上张贴悬赏,寻找能提供线索,找出当时杀害伶儿的凶手,并承诺给予提供线索者三十两白银的酬谢。没想到这个叫赵恒的书生一路跟着我,将我所张贴悬赏全部撕毁不说,还说他不怕告诉我,他与这件事虽有牵扯,但绝不是杀人凶手。凶手当然都这么说。于是我立刻叫家丁将他制服,带到衙门来让大人审问。”
“我真的不是凶手!不是我!”
书生话音未落,被李捕头两脚踹翻在地,痛苦呻吟不止。严煜缓缓蹲下,伸手将赵恒脸面板正,沉声命令道,“还不如实招来。”
赵恒从地上爬起来重新跪好,顾不得满脸的灰尘与身上疼痛,老老实实说道,“我、我那晚助尤伶夺得花魁后,本想在暖香阁待上一阵,喝几杯花酒就走,谁知尤伶托人给我塞了书信,要我戌时六刻到东郊别院一叙,否则……否则……”
“否则什么?”
赵恒畏畏缩缩,呼吸都有些不畅,“否则就直接到我家中,逼我夫人与我和离。”
又是一个臭男人的风流事。季窈翻个白眼,插嘴道,“你已有妻室?”
“是。”他战战兢兢,缩着脖子答来,“尤伶知道我一介书生,囊中羞涩,从前也提过若是从暖香阁出来,想嫁与我做妾……可我是要考取功名的人,怎能娶一名贱籍行首做妾?更何况她夺魁那晚,在信中直接表明要我休妻,娶她做正室,这不是强人所难吗?我这一年多背着夫人在她身上已经花了不少银两,谁知如今还要被她压着低头!”
“所以你就杀了她?”
“我没有!”他急于否认之后,又丧气着低下头,声音低落,“我按照信上她要求的,戌时六刻来到东郊别院与她私会,那时候送她的轿夫和阁中姊妹都已离开,她喝多了酒趴在桌上,见我来了也没说什么,只是拉着我想一起喝酒。我憋了半晌说自己不能娶她,她就开始大发脾气,说我负心忘情、是个孬种,她改日必要登门拜访我的夫人,当着所有人的面羞辱我一番。然后……”
他眼神闪躲,两只手交叠在一起不安地抠着手心,像是下了极大决心说道,“……然后我趁她不注意,就将带在身上的毒药撒在桌上酒壶里,看她喝下去以后我实在害怕,就……就趁她醉倒在桌上,赶紧走了。”
能抓住赵恒,周正仁似乎很高兴。季窈看着他一边咧嘴浅笑一边提笔记录道,“所下何药?”
“乌头。”
严煜一听这个药名,立刻变了脸色。季窈不解发问,他才耐心解释道,“此剧毒服用后会导致四肢麻木和头晕目眩,意识混沌不清直至死亡,且因药量不同,过程也可能十分漫长。从服药到毒发,短则一个时辰,长则三四个时辰也是有的。”
说罢他抬头,厉声问赵恒道,“那你为何还敢站出来说自己不是凶手?”
赵恒一个响头磕在地上,脑门青红一片,“大人明鉴!我看那悬赏的单子上写尤伶是死于刀伤而非下毒,方知我离开之后还有其他人找上门并且杀了她,所以我肯定不是凶手啊大人!”
“你走的时候她还活着吗?”
“当然还活着!”他拱手打算跪着上前,被李捕头拦住又退回去,眼神里充满笃定,“我离开的时候刚到亥时,钟漏只响了一声。她尚在喝酒,嘴里嘟囔着睡醒就来找我,我当时以为她一定活不过今晚,所以才放心离开。如今看来,杀人的不是我,所以我是清白的!”
季窈最听不得臭男人假清高的话,翻个白眼不自觉爆了粗口,“你清白个屁。骗了你夫人和尤伶两个无辜女娘的臭男人,为了自己的前程就敢下肚杀人,还敢说你清白?”
周正仁见季窈愤愤不平,应和着抄起审讯室内一人高的木棍就朝他身上砸过去,打得他直嚎,“还想狡辩,你就是凶手!快速速认罪,签字画押!”
杀人掉脑袋的事,赵恒就算被打得满地找牙也不敢松口。严煜被面前乱象扰得心烦,一伸手夺过周正仁手中长棍,一个凌厉的眼神喝住他自觉后退,复开口问道,“你既知自己并非最终杀死尤伶的凶手,为何又要主动站出来承认下毒?安心躲在角落看官府抓别人不是更稳妥?”
赵恒不过文弱书生,先是挨了李捕头两脚,现在又被周正仁乱棍打了一通,再直不起腰来,躺在地上差点失禁,“回、回大人,今年科举春试马上就要到了,我与尤伶来往密切,助她夺魁一事迟早会被你们查到。与其到时候被你们抓住盘问,耽误上京赶考,不如我现在先招了……哎哟我的腿……”
严煜坐回审讯桌,开始提笔写字,“尤伶找人交与你的书信现在何处?”
地上人只顾抱着腿哀嚎,李捕头蹲下身在他身上搜寻一番,从书生怀里掏出书信展开,递给严煜。少年郎并未伸手去接,只看一眼便低下头,吩咐道,“差人送去暖春阁,与尤伶往日书信对比字迹再报。”
“是。”
“再派人到赵恒家中,找出毒药乌头,和尤伶被杀当晚能证明他行踪之人。在此之前,将犯人赵恒收监,等候发落。”
“是。”
赵恒一听到要把他关押起来,立刻一个翻身从地上爬起,疯狂朝严煜喊道,“大人我是冤枉的!我只投了毒没有杀人!大人!”
眼看着身侧两名捕快就要上来拉他出去,赵恒浑身发抖之际,突然又抬头补充道,“我知道了!大人,一定是专门杀花魁妓女的人干的!不是我!去年夺得花魁之名的行首据说也是突然有一天就从东郊别院消失,从此再没了下落的!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求大人明鉴啊!”
“带下去。”
周正仁看着赵恒被捕快拖走,一副欲言又止模样,在严煜身边踟蹰半晌后试探性开口。
“大人,我看这个赵恒十有八九就是凶手,他完全可以在下完毒药之后,因为不放心毒药的毒发时间,复转身返回补刀,确认尤伶确实死了之后才离开,是完全有可能的。”
严煜写完面前一页纸,搁笔抬头看他,眼中淡然没什么情绪。
“之前交由你誊写的卷宗可有全部完成?”
“这……还、还没……”
“那还在这里掺合别的案子做甚?”少年郎年岁上虽然小周通判许多,气势上却压他许多。除却知府与通判的差距,他卓越的断案能力也是有目共睹。
周正仁讪讪不敢再说,点头哈腰地退出去。
季窈凑上前看他已经将赵恒所说与案件实际情况做了个细致的对比,回想方才赵恒的话和之前去东郊别院时,李捕头的确说那别院已经荒废半年有余,好奇道,“诶严大人,那别院会不会真有专杀行首花魁的游灵存在?否则,为何上一个入住东郊别院的花魁也会不知所踪?”
灯下,她凑得近,严煜几乎能看清她抖动的睫毛。娇俏伶俐的面容触手可及,暖色绒光之下,红唇更是诱人。少年郎眉眼染上淡笑,放下手中事务,专注看她。
“尤伶身上多处伤痕足以证明她的死并非全是预谋,而是多种巧合导致。至于前一个花魁失踪的案子,等此案结束后再查也不迟。另外——”
他突然抬头,鼻尖几乎与季窈相触碰,狭长的双眸里盛满柔情。
“——私下里,倒也不用唤我‘严大人’如此生分。”
他突然岔开话题,季窈被面前骤然放大的俊脸吓呆,愣在当场,只有眼珠还在转动,“那、那如何叫你才好?”
“琮之,我的表字。”
严琮之……
女娘眼中微光闪烁,露出一丝艳羡,“琮之为瑞玉,你的爹娘当真爱你。”
静谧的审讯室里,尚有蜡烛即将燃尽的余温。严煜忍不住伸手抚摸面前女娘妩媚的眉眼,声线温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季娘子的爹娘,想必也是极疼爱你的。”
“或许吧。”说起这个,她心口微窒,下意识想逃避这个话题,“不说这个了,你这个通判看上去不太聪明啊。赵恒若真是先下毒后杀人,必定躲得远远的,哪里会跳出来认?连这点都想不通,一味只想着早些结案,实在不是一个好官的所作所为。”
说到周正仁,严煜脸色复沉下来,双手自女娘面庞垂落,表情严峻起来。
“他最近有些不对劲,看来得找人盯住他了。”
第159章 金蛇郎君 “如果我说,我也喜欢你呢?……
深木色并扇木门前,两株黄连木叶已成冠,翠绿层峦,在清风吹拂下发出细碎而绵密的声音。
杜仲一路掩人耳目,沿着屋檐高墙之上潜行至锦绣居,见院内空置一跃而下,正巧遇到一身形壮硕、肤色黝黑的男子搀扶石长老自二楼走下大堂,他耳朵上虽然没有戴任何耳饰,耳垂正中明显的耳洞却表明男子分明是苗疆人。
看见杜仲身影,石长老颤抖着双手牵着壮硕男子走到院中,弯腰向他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