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郎君这身扮相简直胜过世上任何一位少年将军!”
季窈听着台下喝彩声不断,趁两人离得远,目视面具下那双明亮有神的眼睛,面露欣赏。
“杜郎君用轻功来演戏,真是小题大做了。”
话音未落,班主的念白却急转直下,说将军伤势未愈,被道士打得措手不及,伤重倒地。杜仲还没来得及在她面前自夸一番,听见念白只好咬牙倒地。
女戏子悲痛欲绝的声音传来,季窈也跟着扑倒在杜仲身上,听着念白摘下他脸上面具。
商陆在一旁看得兴起,瞧杜仲先是意外妥协,又故意要拉上季窈一起,他就知晓杜仲心里都藏着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此刻他见两人在台上靠得近,身子几乎贴到一起,想到一个主意。
戏班班主躲在幕帘后正准备继续念词,旁边商陆突然走过来,一拍他肩膀,递上一张纸条。
他看了看纸条上内容,疑惑蹙眉,面前一脸坏笑的郎君却贴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季窈此刻还跪在杜仲身边,捏着他的面具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侧目看旁边班主重新冒头,赶紧调整自己情绪,面容挂上悲伤。
“想不到一贯对自己恶语相加、冷漠又无趣的少年将军,面具下竟藏着如此玉质金相的一张脸,阿离情难自持,伸手抚上将军侧脸,在他已经变得冰凉的唇上落、落下一吻。”
落吻?早前说过这一段吗?
季窈闻言蹙眉,余光扫见班主也吞吞吐吐,不敢问出声。躺倒的杜仲亦不敢睁眼,只是双手在身侧悄悄握成拳头,抿了抿唇。
一听见女鬼要亲将军,台下女客们此刻完全不管台上两人一个是南风馆掌柜,一个是南风馆头牌男倌,皆瞪大双眼,搓手期待起来。
有上百双眼睛盯着,季窈骑虎难下,杏眸微眨,缓缓低头朝杜仲靠近。
感受到面前少女越来越明显的呼吸声,杜仲亦是呼吸急促起来。
她当真要亲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虽然闭着眼,杜仲仍然能感觉到面前暗影越来越重,想是少女已经贴上来。他心头悸动,凭借脑海中最后一丝理智悄悄伸手,在两人交缠的衣袖里抓住少女手腕,薄唇微启。
“不用……”
话没说完,郎君唇瓣被堵,剩下的话也无法说出口。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他陡然睁眼,看见今日琼花玉貌的娇俏女娘面容放大,晶莹而丰润的唇瓣与他相贴,鼻息间全是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第151章 灰飞烟灭 为什么不告诉他你要来?
突然被季窈吻住,杜仲再也无法镇定,睁开双眼,伸手按住少女肩膀把她推开。
负责出声的男戏子看他提前“醒来”,赶紧咳嗽两声,然后又发出痛苦的呻吟,示意杜仲躺回去。
只是蜻蜓点水的一吻,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他方才反应是何意思?倒像是她欺辱了他这个“黄花大闺女”似的。
“呸呸呸呸,男人嘴臭烘烘的口水又多,要不是为了钱,老娘还不稀罕呢。”
季窈不明白他为何会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蹙着眉从地上站起来,跟随男女戏子台词的变化缓缓下台。
故事从将军勇斗道士,舍命救下女鬼这里开始发生转变,诡谲、轻松的音乐变得缠绵而舒缓,让人不自觉就跟着将军与女鬼陷入情爱的美好之中。
季窈对于杜仲刚才突然推开她心生不满,即便是两人状似亲密的戏份她也故意板着个脸,杜仲伸手来牵她,她就故意从手心里掐他掌心的肉,疼得他直吸气。
但是不得不说,这一出名动京都的《清槐雨》不管是从念白、话本子还是配乐都无可挑剔,将军和女鬼从回到都城,情意相通的愉悦与缠绵,到后来越来越多的人鬼阻碍出现在两人之中,逼迫二人必须分开之时,季窈在台上看着杜仲挺拔的身影与他戏里定有婚约的美娇娘站在一起,宛若一对璧人,在葫芦丝低沉哀怨的乐声中,竟真的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那样好,余生还有好多年幸福美满的凡间岁月……我不该耽误他。”
女戏子说完这句,开始小声呜咽。就在季窈以为自己要以袖遮面,于哭声中缓缓退场之时,她突然开口唱起了曲。
“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在侧恩已断,斜倚薰笼到天明。”
二胡声凄婉,葫芦丝声幽怨,配合女戏子娓娓动人的悠扬拖音,季窈不自觉迈开脚步,就站在“将军”和他红颜的身后款步舞动起来。一勾手一抬眸,无不让闻着动情,听着流泪。
杜仲原本一直游离在戏外,按台词同第一次见面的另一位女戏子站在一起本就度日如年,那女戏子年纪看上去至多十有七、八,见杜仲丰神俊逸,盯着他的脸挪不开眼,两人并肩而立的间隙甚至直接上手来拉他。
“郎君何不与我对视?妾身的容貌如此吓人吗?”
他烦躁闭眼,把头转向另一边却刚好看见季窈隔着台上栅栏在他身后起舞。
红黄交织的微光从头顶和腰际处打来,女娘凄凄哀哀的面容有一半隐在暗处,只有脸上泪光随舞姿不时闪动。轻纱曼舞,不胜哀愁。
他仿佛看到她在仅存的微光中升起,又于更盛大的黯然中落下。
一曲舞毕,台下班主的念白声将杜仲神志唤回:“车儿投东,马儿向西,身侧娇娘两心徘徊,奈何郎君痴心早付。罢了、罢了,暖融融似春,白冷冷若雪,他心意已决,叫人看来终是块捂不热的石头。郎心似铁。”
身侧红烛吹灭,青烟升起的同时,季窈收到女戏子递来眼色,一个箭步飞身跳开,徒留微光打在杜仲肩头冰冷铠甲之上。身后幕布场景由春江水暖切换到凄凉荒芜的无人之地,恰似那年将军与女鬼初遇的碑林。季窈在台下看杜仲垂头丧气,拖着剑一点点朝刻有女鬼名“殷离”二字的墓碑而来,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
她见过游灵,知晓这世上真的有女鬼。或许此刻,远离人世浓郁烟火气的龙都城郊外,就正好哦有一如殷离般痴情错付的女鬼正在等候良人再见。
而将军这样的痴情人,更是少见。
剑锋拖地的声音中断,季窈强忍泪意抬头,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要自尽了吗?
“不要、不要!”
杜仲跟随念白正举剑自刎,季窈突然提着裙摆就冲上来,与郎君隔着墓碑遥遥相望。
班主、戏子们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打断,都有些不知所措。原本按话本子里所写,将军自刎之后自以为变成鬼魂就能与女鬼殷离永不分开,却不知殷离独自离开悲痛难忍,已经在绝望与伤痛之中选择灰飞烟灭。
他生生世世做鬼也再遇不到她,这才是最后的结局。
怎么办?
还好杜仲机警,看准季窈已经入戏,张开双臂准备扑过来抢走他手中利剑时闪身躲开,同时小声唤她,催她赶紧离开。
两人在台上一个扑一个躲,杜仲仗着自己武功高过季窈,在台上躲她的时候身形轻盈好似云中燕,台下观众以为这也是最后结局的一部分,看女鬼怎么也扑不到自己心爱之人的怀中,皆揪着手帕直哭。
季窈在台上被杜仲戏耍,转了好几圈把脑袋转晕,被迫停下来,眼泪还扑簌簌直落,杜仲看准商陆和京墨已经来到后台,趁机将她一把推出台子,落在商陆和京墨臂膀中,才抓着她好说歹说,告诉她赶紧出戏。
最终幕,幽微烛火照亮杜仲看上去沧桑又深情的侧脸,他于漫天徐徐落雪之中抬头,任由冷白雪星子揉了眼,于悲情的洞箫声中举剑,巍峨身躯怆然倒地,溅起一片鲜红与滚烫。
最后一盏烛火熄灭,戛然而止的洞箫声后,黑暗之中仅剩男戏子怯生生的发问还回荡在众人耳畔。
“须臾对面,顷刻相离。阿离,阿离,你在哪里?”
……
整个大堂完全黑下来之后,只有季窈如视白昼。众人沉浸在这极致的悲伤之中无法自拔,待烛火重燃,仍允自掩面悲戚,一时间整个南风馆里哀嚎啼哭声不绝于耳,宣示着这场戏的成功。
“呜呜呜哇哇哇……”
季窈哦哭得最凶,挣脱商陆和京墨的桎梏,蹲在地上捧脸痛哭。杜仲卸下铠甲扔给戏班子的人,身着黑色紧身劲装在她面前蹲下。瞧着她云鬓花容此刻哭得面上妆花,白生生的脸上揉碎一朵桃花似的荼靡,漾着别致的阴柔之美,鬓边碎发粘在脸上也不顾,忍不住伸手去撩,被她挡开。
“呜呜……做甚……”
不就一出戏,无一是真,她倒跟开闸放水似的。杜仲觉得新奇,挑眉凝她,“有什么好哭的?”
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把杜仲当成戏里将军,边揪着他的衣领边大声控诉他,“呜呜呜……为什么不告诉她你要来……如果你告诉她,她一定会等你,如此,她定不会灰飞烟灭,你也不必做个孤魂野鬼了……”
原来她在纠结这个。
郎君眸色幽暗,声音比方才黯淡下来,“你当真是这么认为的吗?”
寻常人看女娘哭成这副模样,通常都是循声安慰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季窈哦听他反问自己的语气如此严肃,稍稍顿住哭声,睁大泪眼瞧他,“你这话何意?”
杜仲轻轻握住她的手,让她松开自己,心里想着方才那个吻,目光在她脸上来回扫,徐徐沉声道,“如果殷离知道将军欲自刎化鬼,但求与她相知相伴,你觉得,她当如何?”
一语点醒,季窈脑子里轰一声响,明白过来他想说什么。
“她、她一定会阻止将军,然后当着他的面灰飞烟灭,彻底绝了他自刎的念头哇!呜呜呜呜……”
他原本书这话是想劝她,却没想到季窈整个人又颤抖着哭起来,甚至比方才哭得更大声。他彻底没了招,抬头目光看向商陆和京墨,却见他们二人好像根本没听到季窈此刻哭声多大,故意走得远远的,留他二人在后台。
季窈哦哭得无助,看身边只有杜仲一人,也顾不上生不生气,就软软地朝他靠过来。杜仲眼神闪烁,略张开双臂僵直地拥女娘入怀,任由她头靠在自己肩膀上啜泣,伸手轻拍女娘后背,嘴里小声。
“真是麻烦。”
作为打烊前最后一场重头戏,戏班班主带所有戏子、乐师们谢幕之后,女客们也纷纷起身离开。待整个大堂里只剩下前头楚绪清账,三七带着两个小厮打扫的时候,季窈才彻底止住哭声,直愣愣从杜仲怀中抬头,看见面前郎君面容讪讪,不甚自然。
她抬起袖子胡乱抹一把泪,推开他想站起来,却因为久蹲缘故脚下发麻,一使劲反而软下去,屁股着地坐了下来。杜仲忍笑扶她起身,将自己手里巾帕递过来,“擦擦吧,现在的模样比方才更吓人。”
“哼。”她拿他帕子满脸抹个遍,把红白交织的脏帕子扔还给他,想起方才置气之事,“方才你我演戏演得好好的,你做甚突然推我?”
杜仲正笑着接过她报复式弄脏的巾帕,闻言回忆一阵,鸦睫疯狂扇动起来,“戏里没有那一段,你又何必真的来、来……”
他吞吞吐吐好久,喉结上下滚动,小声说出口来。
“……亲我。”
“那班主都是如此念的,我还能不照做吗?再说你推我又是何意,嫌我是个寡妇,不配和你清风朗月的贵公子亲个嘴是不是?”
她气得两颊鼓鼓,一边逼问他还一边叉着腰。脸上油彩退去之后,少女清丽脱俗的面容重现,娇憨之余带着傻气。杜仲被她宜喜宜嗔的模样勾住三分魂魄,侧过脸去,耳根烫红起来。
“我从未嫌弃你……只是……”
“只是什么?”
他整理好情绪重新对上季窈目光,自觉嘴唇发干,薄唇微抿道,“……只是如此情境下亲吻,太过草率。何况这种事情,该由男子主动才是。”
啊?他在说的真的是演杂剧这回事儿吗?
不等季窈反应,他自己先觉唐突,轻咳两声掩盖自己尴尬,转移话题,眼含期盼,小心翼翼道,“三日后便是上巳节,届时仁河坊桥边会有你喜欢的杂耍和百戏表演,河岸两侧花灯烟火,通宵达旦。我租了一艘船,欲寻一知己者同游,你……你可愿意?”
第152章 水性杨花 “你还亲旁人了,是谁?”……
午时刚过,关下胡同两侧民舍屋檐上,炊烟未散。
一抹纤长挺拔的雪青色身影春风拂柳似的,行色匆匆,从连排青砖黛瓦下一闪而过。
锦绣居门前两棵黄连木此时嫩叶正青,淡绿色花苞串串簇簇,耷拉在枝头上等待开放。杜仲行至客栈门前,左右环看确定四下无人,抬手敲响深木色大门。
开门的小厮已将他认熟,躬身迎人进门,上到二楼。
石长老用完午膳刚服了药,身边一个打小服侍他到现在的双髻小童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也主动开门,将杜仲迎进来。
石长老原本昏昏欲睡的眸在看见杜仲那一刻恢复少许光彩,“大王子。”
“石长老快躺好。”杜仲三步并作两步来至床边,扶着石长老坐回床榻之上,上下细细打量他的神色,“那日劳烦长老将我从委蛇口中救出,已经伤及你的元气,如今再不好好将养,可叫我心里如何过意得去?”
再是习武之人,好歹也已经年近耄耋。像石长老如此长寿之人,哪怕是神域京都里都十分少见。床上人咳嗽一阵,杜仲替他将被角掖好,坐在身后小童端来的四足圆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