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如商陆,还知道在伺候女客之时多吃几口桌上饭菜撑一撑,像蝉衣这样老实巴交的郎君,如何饿着肚子上台,就如何饿着肚子等关门,去年立秋前后,秋高气爽,门庭若市,要不是季窈有两回逮到蝉衣从舞台上抱着古琴走下来时身形不稳,一问才知道他没用晚膳,才给南风馆众人立下一个死规定,那就是必须在晚上做生意之前把晚膳吃了。
有时间和大家一起在二楼吃,没时间的怀里揣个饼,总之不能饿着。
三月开春,许多应季的菜色被端上餐桌:香椿芽拌面筋、嫩柳叶拌豆腐,再加上芦笋脍黄花鱼,主打一个清爽开胃,季窈光是面筋和黄花鱼就吃了两大碗。
她喜欢吃青团,清明之后也请馆里做面点的师傅单把这一个糕点保留下来,每日做上三五十个,供女客们伴茶品场以外,自己偶尔也吃上一个。
杜仲看她吃得两颊鼓鼓,小松鼠似的灵动娇俏。顺着她鬓角看去,下午严煜那厮派人送来的花玉小鸟簪子此刻就插在少女鬓间,与她一身佛赤色半臂短衫下罩松花黄百褶裙相得益彰,乍一看以为是她专门为这身衣裳配的首饰,脸色瞬间由晴转阴,别提有多难看。
三七从大堂走上来,掀开帘子凑到杜仲身边,指了指楼下道,“杜郎君,今晚花大价钱说要请你作陪,给她生辰作寿的许家大娘子已经到了,正到处找你呢,你看这……”
“不去。”
杜仲眉眼下压,透着阴沉,坐在桌边继续喝茶。
一个黑芝麻馅的青团下肚,季窈心满意足,吃得饱饱,靠近杜仲好声好气劝他,“她可是花了整整五十两银子才争到今日这一个时辰与你共饮,算下来这五十两银子里有足足十两都是你的,拿来买什么不好?赶紧去罢别让咱们的贵客久等。”
她越是高兴得意,明媚乖巧的模样,杜仲的脸就拉得越长。他放下茶盅,看她的眼神意味深长,“你以为,我之所以待在这里,是为了挣这十两银子?”
做事就做事,还整上价值来了。季窈不知道他刚才从后舍走出来还好好的,这下子又发的哪门子脾气,默默在心里翻个白眼,面上仍挂着笑。
“自然不是,你我表面掌柜与伙计,实则更胜亲朋手足,旁人哪能及你万一?这十两银子我也是舍不得让别的小倌赚走,又抹不开面明摆着偏袒于你,所以就让你先去前头应付着,晚些时候我再找人换你出来休息,可好?”
这一年的时间,季窈也没少同各色男人们打交道。往常她只道女娘们要哄,殊不知男人们也需要哄。
她如今哄男人的手段学得还算不错。
少女靠得近,身上那股熟悉的兰草香气又飘过来。杜仲被她哄得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脑子里仿佛一团粉色云雾升起又落,迷蒙恍惚。明知道她是在哄自己,心里却不自觉甜腻起来,盖上茶盅施施然起身,留给季窈一个傲娇的背影。
许家大娘子尚未出阁,家中双亲又是捧在手心里当男孩子养大,为人豪爽性格奔放,今日摆酒设宴,就选在南风馆大堂,正对舞台下方四张桌子坐满她往常结交的绣娘、女眷们,见杜仲露面,喜不自胜,端起酒杯与众女客敬酒。
“今日是我生辰,也是家父家母松口,终于愿意将家中十余间铺子交给我打理的好日子,特设宴席,请杜郎君陪同饮酒作乐,通宵达旦。若待会儿酒过三巡,有什么得罪、叨扰之处,还望各位海涵,我先敬各位一杯。”
说罢她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杜仲虽厌倦这些场合与形式,却也知晓自己要么不做,要做就不能砸了南风馆的招牌,遂与同桌其他女客一同起身,在大堂和二三楼所有人欢呼声中饮尽杯中酒。
季窈已经有将近半月没有参与到南风馆日常经营当中,见上下宾客皆是热情,被这浓烈而炙热的氛围打动,亦下到一楼吆喝着与众人同饮。
酒过三巡,正值日暮落尽,华灯初上。
说书先生一段书毕,欣欣然退场,换上蝉衣的古琴独奏。
彼时季窈正同楚绪站在柜台里,数着白花花的银子傻乐,三七和商陆突然火急火燎从三楼一路登登登走下来,裙裾在空中四散翻飞,流光溢彩。
他们俩站在大堂环视一圈,精准锁定柜台里季窈的身影,提着衣角冲过来,神色慌张道,“掌柜,不好了。”
少女目光从舞台上蝉衣恬静的身影上收回,古怪看商陆一眼,不以为然,“何事惊慌?”
这楼上楼下欢歌笑语,门外也无人闹事,还能有什么值得他如此惊慌失措?
商陆和三七对视一眼,走进柜台里面,附在季窈耳边小声道,“是晚上压轴表演杂剧的戏子,他演不了了!”
这怎么行?!
过年期间,季窈把这龙都城里能请来唱鼓板、做杂扮的百戏戏子们都请来演了个遍,新来的杂剧班子还是她花重金从邻县益阳城里请来,拢共六个人都是能歌能舞的全能戏子,班主会诸宫调、学像生,他们之中有一对小年轻夫妻,演一出悲情杂剧《清槐雨》最为叫座,女鬼殷离在自己心爱之人——亡国将军阳知禹的怀中灰飞烟灭之时,在场观众无不怅然涕下。
这个戏班子季窈盼了整整一月有余才把他们盼来,前几日一直安排在对街吉星客栈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对外更是打着《清槐雨》之名大肆宣传好几日,不少女客特选今年日登门,为的就是一睹大名鼎鼎的女鬼与将军之爱情故事。
若是今日这戏黄了,她面前聚宝盆里的银子估计要全部赔光。
季窈这下慌了,甚至比商陆和三七更慌,“为何演不了了,可是觉得钱银不够?不够我可以再加!”
“不是!”
商陆还没说完,三七看一男一女走下来,干脆直接领到季窈面前,揭下其中男人脸上面纱,声音略显颤抖,“掌柜你瞧……”
面前站着的两人,正好是戏班子里纳队年轻夫妻,也是《清槐雨》中扮演女鬼殷离和亡国将军阳知禹的戏子。女娘正常装扮已经化好,男子却莫名蒙面。他面纱掉落的同时,一张比猪头还肿的脸出现在季窈面前。
不光面部红肿到连眼睛都睁不开,男子两瓣嘴唇也跟香肠一样挂在脸上,更诡异的是他脸上已经化了一些唱戏的淡妆,白色脂粉盖不住红色疹子,眉眼上又黄又绿的油彩看上去更是滑稽。
楚绪不明就里,看见这张脸一时没能忍住,“噗”地笑出声。季窈完全没了玩笑的心情,抓着面前男人左右看看,嘴都合不上。
“这是怎么了?”
小夫妻俩对视一眼,没敢出声。商陆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们一眼,替他们开了口,“还不是他俩贪嘴,吃东西的时候也不问一问就往嘴里放。今日客栈提供的膳食里有嫩柳和花瓣汁子,厨子不知道她夫君不能沾柳絮和花粉,他俩也没吃出来,中午就已经是这副样子。以为晚上能消肿,就瞒着咱们到点来化妆,要不是我和三七进去送茶看见,他俩还指望就这么上台演出呢!”
“那怎么行?英武俊朗的将军突然变成猪精,女客们莫不是要打死我?”
三七实在不忍直视男子那张脸,开口问道,“换节目罢!请他们改日再来看《清槐雨》。”
“不行,话都放出去了,改节目就得退钱。再说前头还坐着个过生辰的主儿,如何得罪得起?”
算着时辰,距离他们登台还有两刻钟的功夫。夫妻俩里的小娘子看季窈等人急得团团转,又是算时辰又是算钱,她环视一圈,见周遭不乏许多俊俏挺拔的少年郎,站出来提议道,“掌柜,我有一法。”
“快说。”
“杂剧演戏讲究身段表情,却不讲究台词,整出戏也有班主在一旁佐以念白。若是有郎君愿意代替我夫君上台,他可以完全按照班主的念白来同我对演,夫君只消躲在幕后替他开口说话就是。”
这时班主知晓出事,也从三楼走下来,听完小娘子的提议点头,“不错,找个容貌美、身段轻盈,甚至会些拳脚的郎君先替一场,我说什么他演什么,也不用开口说话,季掌柜以为如何?”
听上去倒是合适。
“容貌美”易找,南风馆里最不缺的就是姿色上等的男人,可这“身段轻盈、会些拳脚的”却寥寥。
蝉衣现在正在台子上坐着,要他顶替已经来不及,京墨要看着整个大堂所有人一举一动,轻易也不能动他。
季窈苦思冥想一阵,把目光落在不远处许家大娘子身边的杜仲身上。
“演戏?我不去。”杜仲整理衣衫,因为喝酒的缘故面颊绯红,眼里雾蒙蒙的,较往日清俊矜贵的样子又添上几分妖魅。
季窈拉着他好说歹说,又是加钱又是另给假期他都不曾松口。逼得她指着两个戏子里头肿成猪头的小郎君吼道,“你就忍心,让众女客看着貌美如花的女鬼与这样的猪头将军花前月下,谈情说爱?”
吼完她意识到面前这个人吃软不吃硬,态度急转直下,拉着杜仲衣袖娇滴滴求他,“只当我求你,就上台演一回,全程连嘴都不用张,班主说什么你演什么就是,之后你再想要什么我都依你,好不好?”
这场戏要是不成,她今晚至少损失二百两,此刻也顾不上许多。
杜仲目光落在抓住他衣袖的那双小手上。柔嫩光洁的指尖染上豆蔻,应该是她今日和楚绪去胭脂铺的时候染的,衬得她肤色更加白皙。他目光扫过季窈眉眼,突然略带深意地眯缝起来,低声开口道,“我可以演,但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别说五十两,把今天这二百两分一半给他都使得!
对上那双充满期待的眸子,郎君笑得邪魅,“你来演女鬼。”
第150章 台上鸳鸯 落下一吻。
戌时一刻,南风馆里乐声悠扬,翩翩少年郎一身黑衣,发髻高束,正坐在一楼大堂正中央抚筝。
婉转流溢的琴声传上三楼,季窈坐在往日为伶人、小倌们小作休憩准备的房间内,身上穿着演女鬼的白色大袖长衫,面前一名脸上化了油彩的女戏子正在给她上妆。
只有筷子头一半大小的狼毫点彩笔,将冷墨点在她眉心。季窈从未如此规规矩矩坐在镜前任人摆弄,她闭着眼,感觉肌肤被笔尖绒毛挠痒,忍不住蹙眉动了两下,被女戏子伸手按住。
“季掌柜快别动,隔壁杜郎君都已经准备好了。”
“他如此快?”
很难想象杜仲也有如此听话照做的时候。女戏子在她面上描摹一阵后,又拿起香气扑鼻的香粉,兔毛刷子轻轻蘸取些许刷在她脸上,一边替她将头上发髻拆开,做垂散状,一边忍不住感叹,“季掌柜模样真是俊,像画里走出来似的。饶是我走南闯北这些年,都不曾见过你这样的女子。”
她这样的?她这样是哪样?
看季窈睁开一只眼睛瞧她,女戏子笑盈盈继续说道,“就是很特别。要说做生意的掌柜,您没有那些个做大生意的老板们精打细算,对待手底下小厮、伙计们是真豪爽,从前我们哪里敢想,从客人那里赚十两,就能分到一两这样的好事;但要说寻常闺阁女娘,您又丝毫不介意抛头露面。但凡容色上高人一等的小娘子们,谁不是翘着傲着,拿下巴瞧人的时候倒比正眼看人时候多,偏偏您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长得有多美似的,打扮上虽然华贵,却不仔细,就连妆色都化得不好,真真是浪费了这样一张掐尖的脸……”
说到这,她放下手中香粉,双手放在少女肩上,唤她睁眼,“好了。”
季窈睁眼,看见铜镜里的自己略呆楞住。一双圆梨甜杏眼的眼尾上扬两道红色细线,平添三分妖媚与风情。往日只是随便一抿的红唇此刻被女戏子用绒刷仔细描廓,勾勒出饱满而标准的含珠唇,肌肤不润而泽,腮颊不染而粉,只微微眨眼,立刻勾走人三魂七魄。
配上她一身冷白色大袖长衫,活脱脱一个吸食男人精气的女鬼无疑。
女戏子看着面前宛若天人的少女,愣愣将手中笔刷握住,眼神直勾勾道,“要不是今日台下坐着的全是女客,季掌柜倾城绝色自今晚之后就要藏不住了。”
她从未化过如此精致的妆容,对着铜镜瞧个不停,面上难掩喜色,“哪有你说的如此夸张?快别笑话我了。”
“真真的。”女戏子收拾好东西,转身去把门打开,“我虽然跟着做这一行年岁不长,但是京都里达官贵人家里也去过不少。哪怕是那些朝臣家里的娘子和夫人,模样都比不上季掌柜你呢。”
门开的瞬间,季窈被眼前一道银白色的光晃了眼。再睁眼细看,门口站着的劲装郎君,两人眼神都有些滞住。
自从去年七夕之后,杜仲就再没有见她穿过白色。
如今再看见她一身雪白,衣袂飘飘,脑海里登时想起他们二人初见时,季窈看上去病秧子似的,就穿着如今这样一身雪白的丧服躲在赫连尘娘亲身后,神色虽然懵懂,眼神却没有丝毫怯懦。
原来她穿白色这样好看。
对上那双看似波澜不惊的眸子,季窈才确定面前站着的人是杜仲。也不怪她恍惚,杜仲此刻穿上将军的衣服,铠甲加身,里面是墨黑色劲装,脸上银白色雕鹰翼纹的面具遮盖住他上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懒淡冷漠的长眸。
“原来话本里的将军是个蒙了面的。”那想来女戏子那个吃东西过敏的夫君要来扮演这个角色也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女戏子看他们两人眼里此刻只有对方,知趣承认道,“戴上面具的戏份只有一半。早前我们打算蒙混过关的时候,我也想过他摘下面具之后该如何收场。”
杜仲看她围着自己转两圈,眼尾带笑,“你倒像个女鬼。”
她肤色本就白皙,如今扑上粉又画上红唇,若不是她此刻一副娇俏灵动的样子,到了暗处兴许真会被人当成鬼。
季窈才不管他嘴里有无好话,总之今天阴差阳错化了个精致的妆容,她心情好得很,直站在三楼围栏处唤京墨和商陆上来瞧她。
女戏子将两人拉回房间,开始给他们讲戏。
“开篇将军会先露面,杜郎君你要稍稍辛苦一些。故事主要讲将军在一次征战中遭遇埋伏……”
万事不做便罢,做便要做好。杜仲头一回登台没经验,在一旁听得仔细。季窈见身后商陆偷溜进来,拉着他要他看自己脸上妆容。两人偷笑一阵,被杜仲一抬手敲中脑袋,无可奈何转身回来继续听戏。
“最后,将军将解除婚约的娘子送走,选择回到与女鬼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自刎而死,季掌柜从后台重新走出,搀起地上杜郎君一起谢幕即可。听明白了吗?”
季窈也是头一回演戏,兴奋到无以复加,点头不迭,“记住了、记住了,咱们赶紧开始罢,我听见楼下蝉衣的琴声已经停好一阵子了。”
节目与节目之间间隔太差,容易冷场。于是大家赶紧带上各色道具往楼下赶。忙碌的间隙,女戏子一把抓住杜仲和季窈,补上最后一句,“方才人多忘了说,这戏里有不少将军与女鬼状似亲昵的戏码,你们到时候一来千万莫笑场,二来为演戏所做的亲密动作一定要自然才好。”
亲密戏,能有多亲密?
来不及细问,一行人匆匆下到一楼,绕过大堂行至正中央表演台后,几个戏班子的人上去布置一番,左侧男戏子点燃蜡烛,右侧女戏子就直接给商陆打手势,示意他将大堂所有灯笼熄灭。
大堂内众人正热闹,见烛光熄灭,仅留舞台左侧一盏残烛,纷纷噤声。在老班主循循的声音中,杜仲捂着胸口,状似受伤,一瘸一拐走上舞台。
原来这个故事讲的是受伤的将军被上吊死在河边的女鬼救起,陪他一路回到皇城之间二人暗生情愫的人鬼爱情故事。杜仲在台上按照老班主的串词受伤倒在一块石碑旁,季窈就垫着小脚,飘飘忽忽上了台。
暗极了的幕帘下,众人没有第一时间认出季窈,皆被她艳丽妖娆的面容打动,一边感叹“戏班子里竟然有这样绝色佳人”,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去到杜仲身边。季窈按照念词,施法救下杜仲之后,看着杜仲假装惊讶,捂住胸口不断往身后退的时候,她被他夸张的表情逗笑,引幕帘后女戏子不停给她使眼色。
两人跟着念词,在台上由最初的偶遇到归家途中的患难与共,在两个戏子慷慨激昂的念白之下,他们也受感染,变得热血沸腾。
下一幕,当一个道士打扮的人从台下窜出,手持黄符朝季窈冲过来的时候,台下女客们就看着杜仲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冲出来挡在季窈面前,打斗动作潇洒出尘,一手持剑与道士交手的同时,另一只手还不忘搂住季窈细腰,在台上转圈,引台下一片高声喝彩。
“女鬼!台上女鬼竟然是季掌柜!”
“好!这将军看着也如此眼熟,不会是方才被叫走的杜郎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