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长老这次叫我来,是为何事,难道是又新得了委蛇的下落?”
床上老者摇头,容色枯槁的一张脸因为急咳的缘故有些涨红,“是楼元应那边。”
他弟弟?
听见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杜仲脸色冷峻,垂目不语。石长老虽然知道这是他心里的一个忌讳,但也只能继续说道,“部下的人传来消息,他手下猛将似乎又在集结整装,欲再探神域。只是不知,他们这次的目标是什么。”
杜仲想起那件旧物,脸色不好。
“万蛊蚕衣目前还放在我那里,只是这衣裳上面的宝石已毁,再无任何效用,我不敢轻易找人送还回去,看来还是块烫手山芋。”
得找时间、找人,把衣服送回去才好。至少赶紧从南风馆消失。
其实,最好的人选还是赫连尘,只是他如今……
“不对。”石长老反驳道,“依我看,不是寻找万蛊蚕衣这么简单。去年他派出来的人虽然没有得手,还落了个死伤惨重,狗贼楼元应却并没有严惩首领尤猛。这次行动,据探子回报,他们出发之前皆立下重誓,不死不归。总之,这段时日你我都小心一些……”
说到这,石长老突然憨笑两声,伸手捶打着自己这副已经半边入土的身子骨,声线沧桑,“家里人也说,最近咱们的寨子里也出现了不少陌生年轻男人,总在代倪和代帕家附近转悠,估摸着都是楼元应那个狗贼派去监视他们的,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会注意到我……咳咳……”
如果楼元应已经将眼线布置到石长老儿子和女儿家附近,那迟早会因为知道石长老与自己联手,对抗新苗王一事对他的亲人发难。杜仲面色焦急起来,赶紧说道,“那石长老还是赶紧回去,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如此你和你的家人方得安全!”
“我石危龙岂是贪生怕死之辈?”说到这他情绪激动,又猛烈咳嗽起来,好一阵才又继续道,“这次出来我已下定决心,要么与大王子你大仇得报,荣归故里,要么就此与楼元应撕破面皮,带领老苗王部下与他们决一死战,再不回那苗疆寨去。代帕和代倪我已安排好,待他们守卫松懈就连夜出逃,等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再回,大王子你不必担心。这次尤猛的人若出现在龙都,一定是寻我来,大王子这段时日就先不要再来锦绣居,以免暴露行踪。”
尤猛不认得长大后的楼元麟,却认得石危龙。
杜仲闻言叹气,半晌后只是点头。石长老看他脸色难看,像普通长辈关心后辈那样打趣道,“大王子如今与老夫久别重逢不到一月,又要避嫌,你常年在这龙都孤身一人,可千万要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细看面前容姿冠艳的郎君一眼,眼前一亮,“大王子今日穿着打扮,倒比之前细致得多。”
杜仲被他说得赧颜,嘴角拾起一个淡笑,“明日上巳节与友人有约,邋里邋遢,总不像个样子……再者,元麟在神域这些年,身边可交心之人还是有的,大家彼此照应,不在面上,都在心里。石长老只放心就好。”
说罢他起身后退,躬身朝石长老拜别,“虽要避嫌,元麟与石长老在这龙都之中的联系不可断,我每日会派人来确认您老安全,若有何事发生,长老也可以随时派人来南风馆送信。元麟先告辞。”
说到交心之人时,年轻郎君眉宇间带上的那抹愉悦骗不了石长老。他以手捻须,放心点头。
“好。”
想起前日夜里,季窈十分爽快就答应与他上巳节同游,杜仲仍难掩心中悸动,回南风馆路上看到街边有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忍不住驻足抿唇。
与她相识这一年,自己收到过她不少礼物。虽然都是给南风馆所有人买礼物的时候顺带送他,但要说起来,他却从不曾送过她任何东西。那严煜却殷勤得紧,前夜才让人送了花玉簪子来,昨日又差人给季窈送了一对翡翠耳铛。季窈虽然表面上客客气气,看见漂亮首饰时眼神发亮的表情却是实实在在。
加上前日蜻蜓点水的一吻,他眼中波光宛转,手攥成拳,在掌心里来回摩挲一阵,抬步进了胭脂铺。
过一阵,当他再从胭脂铺走出来,忍不住再将怀中锦盒掏出来确认,然后放回衣服里,继续往南风馆走。
此值未时,天气正好,前馆众人已经开始收拾打扫,准备下午开门做生意。杜仲眉目舒展,一副心情甚好的模样走进大堂,环视一圈没看见季窈,以为她还在后舍,刚准备往后院走,被面前突然窜出来的商陆拦住。
“杜郎君最近越发神秘起来,用过午膳这是去哪儿了?”
杜仲白他一眼,伸手欲将他推开,“散个步。”
“诶,”商陆早已习惯他这副模样,大家都以平日里最稀松平常的样子相处,互相也不会恼。他眼珠提溜直转,坏笑起来,“那你可见着掌柜了?”
她?
他当真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商陆,“她出去了?”
某人阴谋得逞,双手抱胸,面上露出一副惆怅的表情,边走边摇头,“哎,杜郎君你是没看见,咱们的探花郎知府今日又差人给咱们掌柜送东西来了。”
他没看见?他看得还少吗!
杜仲忍不住追上去,跟在商陆背后小声嘀咕,“然后呢,她就找那个小白脸去了?”
商陆斜眼看见他墨眉倒竖,眼珠子里差点冒出火来,继续添油加醋道,“是啊,今日李捕头送了两匹布料,说是叫什么……‘方目纱’,纱薄如空,最适合夏日里制成衣裳穿,据说是京都达官贵人才能得的名贵布料,让咱们掌柜看着裁剪两身衣裳,入夏时穿……诶杜郎君你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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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都府衙,一小队官兵从东城办事回来正围在班房门口喝水解渴,就看见季窈抱着两匹轻纱罗缎的布迈步走进来,小脸绷得紧,鼓着腮帮子冲他们喊。
“知府大人呢?”
但凡来衙门当差有一月以上的,都知道眼前这位看上去娇纵蛮横的女娘与知府大人关系匪浅,也不管她此刻毫无礼数可言,放下手里水碗,愣愣地指向内堂。
“严大人在书房呢。”
紫袍黑帽的少年郎正临窗翻阅手上案件卷宗,听见脚步声抬头,目光从纸页上移,刚好与季窈怒气冲冲的目光对上。
她这是?
季窈一边用愤怒的眼神瞪着窗内人,一边抱着东西推门进屋,不光是两匹布料,她甚至从怀里掏出之前他差人送来的玉簪和耳铛,全部“哗啦”一声扔在书桌之上。
看这架势,他送去的三件东西她都不喜欢。严煜眼中失落一闪而过,放下卷宗站起身来。
“你不喜欢?”
他还好意思问?
季窈仰头叉腰,恨不得拿鼻孔瞪他,“严煜你找人天天送这些东西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严煜看她气呼呼的样子怔住,眉头紧锁,不解道,“自然是向季娘子你示好的意思。”
“示好?”她抓起那副耳铛,在严煜面前晃,“有你这样示好的吗?还真把自己当话本子里的皇帝,把我当你哪个宫里的妃子,差个太监来送点东西,就以为我会感恩戴德,芳心暗许吗?”
少年郎听她说话咄咄逼人也不恼,面色沉静接过她手里耳铛,置于掌心,任由外头日光打在上面,流光四溢。
“我听闻季娘子这样的女娘都喜欢金玉、服帽等物,于是专门挑选来予你,却不想这几日公务繁忙总不得空,所以才让李捕头送来,却不想季娘子并不喜欢这些。”
不知道是谁告诉他女娘们都喜欢这些,季窈揉揉脑门,觉得头疼,“总之严大人就别把黄金下村里醉酒一吻放在心上,只赶紧翻篇就好,别再提什么成亲、嫁人之事,我知晓你是君子,亲了我就想着娶我。那这样好不好,我来做这个坏女郎,我告诉你,我前两日亲了旁的男子,最是个水性杨花、不守妇道也不懂得珍惜严大人对我好的女娘,有什么道德枷锁都往我身上戴,你且放宽心,可好?”
岂料严煜听完脸色非但没有松弛,反而更加阴沉起来,他捏住耳铛朝季窈走近,快要贴上少女玉面,将她面前日光完全遮挡,闷闷道,“你还亲旁人了?是谁?”
第153章 芍药定情 “你可知赠我芍药,是何用意……
谁?
自然不能告诉他。
前日夜里那一吻本身只是为了演出效果,既无感情掺杂其中,也不存在双方任何一方的强迫。与其说那是一个吻,不如说那是一场表演。
自己方才那番话如果传出去,已经担上骂名,季窈觉得实在没必要再把杜仲牵扯进来,于是摆手道,“不是什么重要之人,不过是我贪图人家美色,一时逞快……啊不说这个了,东西都还给你,以后也别再让李捕头送旁的东西来,招人闲话。我、我走了。”
贪图美色?若要论男色,严煜对自己这张脸也并非一点自信也没有。
“季娘子且慢。”他快走两步拦住面前女娘,脸色复杂,“之前种种的确是我草率,送你的那些东西,都是从前你在我府里见过的彩颦支、支招,我一一买来赠你的。我知晓季娘子你不缺这些,但我也的确不懂得,还能如何向你表达我的情意。”
说到这他深吸一口气,原本伸出双手想要握住她双臂,想了想觉得不妥又收回,只在季窈面前站得英挺,郑重其事道,“即便没有之前我误闯书房,窥见你赤身裸体那一幕,没有你为解除我的误会,主动凑上来亲我那一幕,也没有我在黄金下村,因为木绛笑话我童子之身,醉酒之下错吻你那一幕……这些事情通通都没有,我此刻也想告诉你:我严煜是真的心悦于你。”
突如其来的告白杀季窈个措手不及。她自觉口干舌燥,好像有一朵桃红色的烟火在心头悄悄炸开,星星点点的绯色烟雾迷蒙住她双眸,眼前玉质金相的少年郎形象突然就变得朦胧起来。
“你、你说真的?”
严煜,这样一个自小生在江南长在江南,家中世代书香痘墨,不为五斗米折腰也不为强权恶势低头的少年清官,居然说他喜欢她?
喜欢她什么?字写得潦草,书没念过几本?还是武功盖世,血有奇效?不会因为她是个年轻貌美的寡妇吧?
经过之前和南星的相处,她一直以为喜欢一个人的表现就是爱粘着他,可这个严煜就连送东西都是差手下送来。倘若他真喜欢自己,为何不晚上再送来?
严煜以为是自己表达得还不够真诚,忍不住上前一步抓住季窈手腕,呼吸急促道,“自然是真。季娘子还要我如何证明?你在这龙都城里可还有视若亲人一样的长辈,我这就带着你到他们跟前去表决心:我严煜一颗真心尽归于季娘子身上,此生除你以外,再无其他女娘能入我半分眼,与我携手余生。若有违今日言,可叫我受尽人间疾苦,伤病困苦而亡!”
“呸呸呸,好的不灵坏的灵。”季窈忍不住伸手捂住他的嘴,心中霞绯此刻转移到脸上,略显扭捏道,“我在这里并无亲人,你不用发这些毒誓……诶你做甚?”
少年郎闻言即刻转身,又回到书桌边,随手扯过一张白纸,执笔开始书写起来,“那我这就给家中去信,告诉他们我已找到此生唯一心仪之人。只要她同意,我争取尽快带她回去见他们,亦或是他们抽出空来,到龙都来探我,我再向他们引荐你。”
他书写速度极快,说这话时第一行已经写完。季窈赶紧冲过去抢下他手里毛笔,只觉得心里那团绯色烟火里还夹着蜜一样的甜。
女娘羞怯眨眼,低头把玩手中毛笔的同时,甜润小声道,“不用费心做这些事情,我已经明白你的心意了……”
他如此说,严煜终于放下心,起身的同时反应过来刚才自己都做了些什么,脸上红霞似锦,又烫又闷。
书房里两个人都低着头不敢看对方,乍一看倒像是红娘撮合下头一回见面的两个人一样生分。
严煜左顾右盼一阵,还是决定问出口,“那、那桌上这些物件,季娘子可还愿意收下?”
她如果收下,是不是就说明她对他也有此心?
季窈娇滴滴扫他一眼,沉思一阵从桌上把那对耳铛拿起,放在手心。上好的翡翠触肌生凉,她摘下腰间香囊把耳铛放进去,难掩嘴角笑意。
“就这个吧,刚好我明日有约,戴上它正合适。其他的暂且放在你这里,我想要的时候自会来取。”
这次严煜不傻,听出话外音,是季窈愿意再来找他,心中喜不自胜,连连点头。
“好。”
说完他又想起什么,拿起季窈放到书桌边上毛笔,又开始写起来。季窈以为他还在犯傻,赶紧开口,“怎么还要写?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休要搬你爹娘出来吓唬我。”
“自然不是。”他专心执笔,眉宇间仍旧带着如获至宝的喜悦,“我是要去信家中,告诉他们不要再为我寻亲事,否则倒真应了那日在南风馆竹林中,与季娘子你讨论的‘娶心上人还是娶有媒妁之约的人’那句话了。”
呆子。
季窈心里比吃了蜜糖还甜,站在桌边看他低头认真写信,想着自己不打声招呼就出门,此刻也该回了。
“那你忙着,我先告辞。”
“嗯。”
她揣着兜里翡翠耳铛走出来,还没出衙门口,刚好和前来抓她的杜仲迎面撞上。看他一脸怒容,头发也不似用午膳时收拾得那样干净利落,女娘脸现疑惑。
“杜仲,你来衙门做甚?”
“自然是来逮你这个没脑子又容易上当受骗之人。”
他上下打量面前人一圈,见她手上既无布匹也无簪钗,也同样疑惑不解起来:“那个小白脸送你的东西呢?”
“还他了。”季窈拍拍手,好像上面粘着灰尘似的。洋洋洒洒从衙门口走下阶梯,来到杜仲身边,“怎么,你也喜欢那方目纱,想制成衣裳入夏再穿吗?”
“荒唐。附庸风雅的俗物,谁会稀罕?”
说完他态度稍稍软下来,凑到季窈面前再一次确认道,“你当真把东西都还他了?”
女娘主动退还郎君的定情信物,是否代表她其实对那个小白脸也没什么意思。
季窈闻言摸了摸腰间香囊,有些心虚答道,“啊、对啊,能还的都还了,不然你真当我来者不拒,什么破铜烂铁都当个宝吗?”
这话的意思是,布匹和簪子她看不上,不过这翡翠耳铛就另当别论了。
杜仲却只当她三样东西都退给那个小白脸,藏不住心里高兴,重新扬起头朗声道,“算你还有点子傲骨。”
他越夸,季窈越心虚。她见对面路边有卖炸花片,赶紧拉着杜仲往对街走。
“诶诶我明日想吃酥炸牡丹花片,咱们买一些回去罢。”
杜仲最讨厌这些虚有其表的食物,不过目光落在拉住自己的那双小手上,嘴角止不住上扬,还似以往那样嫌弃她,“故弄玄虚的东西,有甚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