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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走出簋街继续向西边去,走过顺平街、拐过仁河坊,从柳絮飘散的烟花河巷一直走到冷清无人的西城门关下胡同,才看见两棵黄连木中间幽静雅致的三开间门头上书“锦绣居”三个字。
对上杜仲怪异的眼神,小厮习以为常,收伞推门引杜仲进来。
“我家掌柜喜静,寻常人一般找不到此处来,只有打西边进城的外来人才能找着这里。杜郎君请。”
如此偏僻的客栈,怪不得要专门差小厮跑一趟。
杜仲迈步进来,空无一人的客栈大堂却整洁干净,一尘不染。靠窗最角落处一乌木插屏后,隐约能看到一个人影坐在几案前着笔。
跟随小厮一路上到二楼,他在中间一道门前停下,弯曲指节轻叩房门,里面即刻传来一声苍老又嘶哑的回应。
“谁啊?”
这声不大的回答传入耳中,杜仲眼神骤然亮起。他难掩心头激动,先一步开口道,“石长老,是我。”
里面人并未马上应答。杜仲挥手示意小厮先走,只听见里面一阵细碎响动,像是有脚步夹杂木棍敲地的声音接连响起。房门打开的同时,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出现在两人面前。
“大……”
“咳。”风烛残年的老人刚开口立刻被杜仲伸手示意他噤声,小厮心领神会转身离开,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二楼走廊,杜仲才扶着老人走进房间。
老人看着已经到耄耋之年,头发、胡子皆花白一片。他颤悠悠拄拐跟着杜仲回到屋内坐下,抓住杜仲的手,热泪盈眶。
“大王子……没想到我还能在活着的时候再见到你……”
被他情绪影响,一贯面无表情的杜仲此刻也有些动容,眼神在老人面庞扫视上下,面带不忍。
“新的苗疆王在位已经两年有余,我早已不是什么大王子,石长老叫我元麟就是。”
说到这里,老人情绪激动起来,脸上满是厌恶与不屑。
“什么苗疆王,不过是个阴险毒辣、踩着亲人尸身血海上位的毒虫!在咱们跟随过老苗王的护卫眼里,他根本不配做老苗王的儿子,做大王子你的胞弟!当年要不是你阿哒英烛夫人心慈手软,哪里会让他有可乘之机,害得你娘亲和老苗王暴毙,大王子你也差点跟着老苗王和王后一起去了……他不配姓楼,真正应该做苗疆新王的,应该是大王子你,老苗王唯一承认的儿子,楼家长子元麟!”
说起从前,老人唾沫横飞,握住拐杖的手颤抖不停。杜仲敛声静气,面色沉静,已经不会再为这些话感到愤怒。他拿起桌上茶壶给老人倒一杯茶,说起正事。
“石长老,半月前你来信上说,委蛇会在四月中下旬之际现身,可我如今每逢下雨夜,去到发现白色鳞片的沼泽地中蹲守数日,都没有发现它再现身的踪迹。”
说完他又将怀中红色的琉璃瓶掏出来,放到石长老面前,“我听从你的话,一直用此物作引,如今带在身上去寻它,它也不现身,是否其中出了错漏?”
石长老敛住情绪,面容稍稍恢复平静后喝一口茶,“它喜水、喜静,轻易不会出来。此前我夜观天象,知道它已苏醒。如今又正值它们的产卵期,它一定会频繁出来觅食,以补充体力。待它完全恢复之后,就会开始去寻找它的主人。这小瓶里虽然装有它主人的一滴血,可它刚从沉睡中苏醒,想来能力恢复缓慢,未必能在其中嗅到你手中瓶子气味。我看龙都城这几日雨水激增,不出三日,它必现身。”
说罢他起身去到床边,在床头挂着的包袱里摸索一阵,掏出一个银制的发钗,上面纯银打造的流苏沙沙作响。
“这是当年英烛夫人留下的钗子,据她说正是当年大祭司留给她的,你带着这个和琉璃瓶去找,有备无患。那东西闻到它主人的气味,一定会出来。”
杜仲接过发钗,看着上面镌刻圣衣族图案,眉宇间伤痛一闪而过。
“阿哒从不离身之物,想不到竟然是上一任神女大祭司留下的。”
石长老长叹一声,拄拐站起来,看向窗外缠绵的春雨,表情黯然。
“英烛夫人在生下你娘亲之前,与大祭司一直情同姐妹。五十年前那场大战惨败,大祭司莫名身死,她痛哭数日,认为自己有抹不开的责任,一直郁结于心,不得疏解。”
听到这里,杜仲忍不住握紧手中发钗,愁眉深锁。
“虽说委蛇刚从沉睡中苏醒,神力兴许尚未恢复,可世人皆知,它是苗疆世代信奉神明的化身,我区区凡胎□□,如何能打得过它?”
石长老圈起杜仲手掌,让他将银钗和琉璃瓶握得更紧,“大王子放心,神女大祭司身死已有五十余年,她与委蛇之间缔结的契约早已自动解除。委蛇之所以会对上一代神女大祭司的旧物有所反应,不过是因为它目前还没有新的主人罢。你只需要将它降服之后,献出诚心与它重新缔结契约,即可成为它新的主人。”
说到这他突然激动起来,转过身抓住杜仲双手,语气里带上隐忍已久的愤怒与怨恨。
“到时候,大王子你不但可以杀掉那个为了王位,不惜弑父杀母,残害手足的楼元应,夺回属于你的苗疆王位,还可以一血当年苗疆大败于神域兵下的耻辱!”
第144章 神祇现身 “她没有死,她还活着!”……
戌时五刻,春雨暂歇。
连月光都照不进的幽暗密林里,杜仲再一次踏上沼泽地最阴湿寒冷之地,侧身藏于一棵百年槐树后,任由自己最后一点暗影消失在泥泞不堪的地面之上,整个人隐身在半人高的杂草之中。
三日前,与不远千里从苗疆赶来帮助他寻找委蛇的石长老见过,这已经是他连续驻守在密林之中的第三日。
这些天他整夜待在林子里,直到天色擦亮才回到南风馆。对于他精神上的惰怠和生意上袖手旁观呢,南风馆众人只道他是为季窈单独同严煜出远门感到不悦,殊不知他其实是因为身体上严重过耗而导致的力不从心。
当知道那个聒噪又花心的女人养的那条黄金蟒生病,需要带它远行求医时,他是想在她身边看住她的。奈何两日前他才刚收到石长老来信,告诉他惊蛰到清明前后,委蛇出现的可能性极大,要他千万盯住沼泽林。一旦错过委蛇苏醒,它接下来再去向这世间何处,除非它主动现身,否则将无人知晓。
她离开龙都已十日有余,她每日都在做些什么,是否会和严煜那个小白脸谈笑风生?之前她不小心呢说漏嘴,将严煜看光她身子的事抖落出来,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
少女乖觉而灿然的笑脸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郎君薄睫微动,将情绪敛在眸中,洒落几道虚影于面颊。
林中一如他往日蹲守那样,寂静无声。偶一鸟雀惊飞,带动枝头树叶沙沙作响两声,沉寂之后的平静更显诡秘。正当他思绪飘远之际,身后不远处的草丛之中突然传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时快时慢,时顿时走,一步步踩在草叶之上,声响不甚清晰。期间偶尔夹带一声闷燥的吼声,听上去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声音。
杜仲立刻警觉站起身来,后背紧靠大树树干,默默将腰间佩剑握紧。
待那声音由远及近,杜仲才听清那是熊的吼声,但不同于以往听到那种高亢而兴奋的叫声,那熊的声音听上去悲怆而急促,像是正在仓惶逃窜的途中所发出。
他侧目悄然看去,看见沼泽地对面树林里果然出现一头足有一人高的黑熊,它的身后沙沙作响声更大更响,两侧芦苇和茅草被压塌下去,如流水一般纷纷低头。
是它吗?它终于出现了吗?
虽然早就做好一切准备,真正到这一刻,杜仲仍难掩心中忐忑。他擦去手心汗渍,拔剑出鞘,闭上眼略稳住心神之后,再睁眼,目光坚定而狠戾地转身,开始绕着沼泽地一点点朝黑熊奔逃的方向前进。
终于,透过头顶渗下唯一一缕月光,他看见一条足有三尺宽的蛇尾自压塌的草丛之中一晃而过,再往前看,那蛇的身体足有四尺宽,单一块紫色鳞片就有巴掌大小,其体型之大,可见一斑。
紫色巨蛇眼中只有逃窜的黑熊,苏醒之后已经有三天没能进食的它在密林中快速游动,前进时不时吐出蛇信,发出可怖的嘶嘶声,金色眼眸正中,黑色的瞳仁宛若一道裂开的缝隙,深不见底。它精准锁定面前已经受伤的黑熊,仿佛它身上血肉正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委蛇挪动发出的声响远超过杜仲的脚步声,他持剑一路尾随其后,终于看到委蛇成功追上黑熊,张开血盆大口对准其头颅和肩膀齐胸一口咬住,将与他一般高的黑熊整个含在口中直起身体,两颗毒牙快速释放毒液进入黑熊体内,像猫咪叼住一只老鼠一样把它含在口中甩两下,黑熊渐渐停止挣扎和呜咽,四肢垂落下来,彻底没了气息。
杜仲看着它将头身从草丛之中立起来的那一刻,有那么一瞬间腿软。
沼泽林中多百年大树,大部分呈参天之势,高不可望。可委蛇昂首挺胸的那一刻,蛇头直接从茂密的的树冠中探出,掀起一片皎白月光细细密密洒落在杜仲脸上,整个密林在那一瞬间明若白昼。
他楞楞地看着委蛇将黑熊吞噬殆尽,视线从它的头一路下滑看向它腹部,再到尾巴,眼前这条上古神祇庞大到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杜仲甚至没办法一眼看到它的尾巴,只知道它的后半截身体隐匿在漆黑一片的阴影之中,像蜿蜒到远处消失不见的河流。
这样参天巨兽,到底该如何征服?
他牢记石长老所说,“委蛇虽为神祇,其习性和弱点却如寻常蛇类,都在腹部和七寸”,趁委蛇将黑熊整个吞下,还在回味其味道鲜美之际,杜仲一个纵身,施展轻功跳上委蛇后背,垫脚跳跃欲接近它七寸位置。
感受到身上突然其来的重量,委蛇迅速转过头来,身体晃动的同时将杜仲稍稍甩开,连人带剑滚到它后背接近尾巴处。
硕大无比的蛇头顷刻间出现在杜仲面前,吐信的间隙发出嘶嘶声在杜仲耳边哗啦啦作响。两只金色眼瞳盯住面前郎君,像是闻到他身上特殊气味,委蛇并没有着急张口,而是晃动着脑袋打量他。
看着那只和自己脑袋一般大小的眼睛,杜仲心口微窒,差点忘了呼吸。他伸手从怀中掏出琉璃瓶和银钗,瘫在掌心一点点朝委蛇靠近。
“伟大的神祇,我愿献出我的生命,死后血肉尽归于你。你可愿意与我缔结契约?”
委蛇像是能听懂他的话,收回蛇信,双眼黑色眼瞳收缩不停。它略低头看向杜仲手中信物,面部其他部位不时颤动,像是轻嗅那信物上似曾相识的味道。
就在杜仲以为它已经认出上一人神女大祭司气味,稍稍放心下来的时候,委蛇突然张开血盆大口,里头腥臭浓烈的气息熏得杜仲睁不开眼。
它突然朝男人发起攻击,张口咬来的瞬间,被杜仲侧身躲过。他从委蛇身上滑落到地面,又赶紧借四周树干几个环跳跃上蛇头,持剑欲在它头顶插入以立足,却发现它浑身鳞片坚若磐石,刀枪不入,他手中剑根本插不进去。
尝试再三的同时,委蛇重新直立起来,将杜仲送上密林最高处,整个人被月光照亮,接着它晃动身体,杜仲就从它头上滚落到后背,身体翻滚数圈再次从它身上掉下,身体腾空的瞬间他手中两件信物也飞出去,与杜仲的身体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
银钗无妨,摔在地上不过脆生生一响。但那装有神女大祭司一滴血的琉璃瓶就没有那么幸运,落地的瞬间琉璃碎片四散炸裂开来,里面封存了五十年的血液瞬间变黑,挥发成一缕白烟飘散在空中,顷刻间没了踪影。
遭了。
杜仲眉骨紧蹙,眼中闪过一抹阴鸷,挥剑冲上去,在它身上四下穿刺起来。委蛇低头下望,再次张口朝杜仲扑过来,攻击的同时尾巴疯狂扫动,将四周树木掀翻,甚至连根拔起。
他被迫转攻为守,施展轻功在树丛之间跳跃,躲避蛇头和那两颗毒器森森的獠牙的同时,不时转头挥剑,企图触碰到它柔软的腹部。
一人一蛇与树林之中缠斗,动静越来越大,周遭野兽鸟雀四散惊飞。委蛇像是能看懂杜仲收放之间所使招数的规律,不一会儿便开始预判他的动作。好几次差点把人从空中撞下。杜仲轻功虽好,终究是凡胎肉身,体力极大消耗之下移动的速度逐渐变慢,最后一次躲开蛇头攻击之时稍微慢了一步,眼看着白森森的獠牙就要从头顶落下,他将佩剑横在面前,将两颗毒牙挡住。
两颗牙与剑身相碰撞的一瞬间,力道之大,震得他手麻,接着委蛇向下用力,佩剑应声断裂,从杜仲手上断成三截飞出去,擦挂到郎君脸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他也被这股惊天的力气震飞,落在不远处泥地上,滚落两圈,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不行,他打不过。
杜仲嘴角渗血,捂着胸口往后退,眼睁睁看着足有三个他这么宽的巨大蛇头再次靠近,吐出蛇信,阴森无情地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只等死的猎物。
郎君身后,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杜仲方才吐出的那口鲜血似乎夹带某种特殊气味,委蛇闻到他身上血气有异,刚张开的嘴又突然闭上。接着身后越来越多的野兽也嗅到血气,从丛林里冒头。杜仲回过头,循着沙沙作响的脚步声回望,看见丛林里骤然亮起无数双绿色眼瞳,阴森恐怖胜过任何游灵。
此前曾三番四次帮助过季窈的野狼们再次出现在杜仲面前,龇牙咧嘴一点点越过地上手上的郎君,以对抗的姿态朝着委蛇走去。
高大神祇眼瞳晃动,像是被这人狼互助的一幕暂时吓住。它直立起来,重新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面前卑微的男人,同时稍稍后退一段,蛇尾甩动,显出悠闲的姿态。
双方正僵持不下,杜仲身后再次传来细碎声响,石长老拄拐颤颤巍巍从林中暗处现身,看见眼前一幕吓得不敢动。
“大王子……”
眼看着狼群之中有几匹已经调转回身,朝着石长老露出獠牙,杜仲赶紧起身将之拦住,与石长老站在一处,示意狼群不要靠近。
石长老抬头看向宛若与明月一般高的巨大委蛇,将自己拐杖高高举起。权杖顶上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在月光照耀下突然放出红光,面前委蛇低头,两眼正中一块水滴形的鳞片也跟着一起发出刺眼的红光。老人将那抹红光收入眼帘,表情变得怪异起来。
“不对……不对……”
耀眼又诡异的红光几乎要将整个沼泽林照亮。狼群、鸟雀看见这光全部变得躁动不安,整个丛林陷入前所未有的嘈杂。石长老双手颤抖着放下拐杖,委蛇头上那抹红光也随之消失。
它似乎已经有些疲惫,眨眼之间渐渐躬身,接着无视面前还似惊弓之鸟一般的人和狼群,转身钻入密林之中,几个甩尾消失在杜仲视野。
幸存下来的感觉惶惶不安,但至少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慰藉。杜仲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侧眸看向石长老,却发现他面色惊恐加剧,更胜方才。
“石长老,怎么了?可是哪里伤着?”
老人喃喃自语一阵,猛的抬头,双手抓住杜仲双臂,声音里盛满恐惧。
“那红点……是契约!委蛇与上一任大祭司的契约还在……她没有死,她还活着!”
第145章 情丝蛊母 她也该回了罢。
死一般沉寂的夜色下,至少有上百年生长历史的沼泽林地几乎被毁得面目全非。
草地移平,巨木横陈,无数参天大树被拦腰打断,七横八竖地散落在泥泞地上,一片狼藉。如此毁灭性的场景,绝非凡人可以做到,若不是亲眼所见,就连杜仲自己也无法相信,世上真有神话传说中与明月比肩的神祇降世。
他没有听懂石长老看似疯言疯语的话,声音冷沉下来问道,“‘她’是谁?”
石长老颤抖不停,站立不稳,杜仲顺势搀扶他在倒下的树干稍坐,看着他激动到胡须都在颤动。
“大祭司……她没有死,所以委蛇两眼之间的契约印记才会发光。”
怎么会?
按阿哒的年纪来算,初代神女大祭司的年龄至少在七十岁以上,加上她在五十年前神域与苗疆大战之中身负重伤,确认已经身死魂销,又怎么可能现在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