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轻抚石长老后背以示安抚,朗声道,“当年大祭司身死,可有谁是见证?”
“当然是你的阿哒,英烛夫人。”石长老目光飘远,回忆起往事,“当年我还只是她身边随从,看着她将大祭司的尸体抱回圣衣族祭坛,替她戴上面具,葬入圣山。后来虽然听说圣山因山洪垮塌,大祭司的尸体从此消失不见,但那时候我们所有人都能确定,大祭司确实已经死了。”
想起之前石长老曾说,凡人与神祇缔结契约,是以鲜血献祭的形式,在双方体内形成印记,杜仲想到一种可能,试探着开口。
“那有无可能,是大祭司幸存在这世间的子女继承了她与委蛇的契约,而并非大祭司本人?”
“大王子说的这种情况,我此前从未见过,也从未在书上看到过相关记载。”石长老拄拐站起来,示意杜仲离开,“总之若契约还在,委蛇的攻击性就会大大变强,想要征服它更是难上加难。除非……”
“除非什么?”
已到耄耋之年的老人眼中闪过一丝阴毒,说话声调有所降低,“除非大王子亲手杀掉与它缔结契约之人。不管是大祭司,还是大祭司的子女、亲眷,总之,我们的最终目的是倚仗委蛇的神力杀回苗疆向楼元应那个狗贼复仇!”
他此番计策不择手段,杜仲冷声拒绝,“不可,阿哒视大祭司为亲人,她若有子女在世,也与你我复仇大计毫不相干,何以要他们付出生命的代价?”
“大王子是要成大事的人,怎么能如此怜惜一个不相干之人的性命,如此优柔寡断、顾着顾那,成不了大事!”
他何尝不知道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可没到宿命逼他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他仍狠不下心来。
以残害他人至亲作为自己复仇的代价,又何尝不是另一个加害之人,难道自己报完仇,又等着别人来找自己报仇吗?
万般烦躁与无奈郁结于心,让方才本就受了内伤的郎君急火攻心,腥甜之气涌上喉头,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石长老看他伤得厉害,无暇再要循循教诲,两人彼此搀扶着往沼泽林外走。
夜色宁静,他们绕开城门从西北角的一处暗门进城,一路上空寂无人,只有头顶凄冷月光。
回想起自己刚才与委蛇缠斗,实力悬殊正如以卵击石,郎君嘴角鲜血未干,自嘲笑道,“元麟往日内心盛满复仇的怒火,尚对征服委蛇残存一丝期盼。如今才知道,以我之力想要征服它,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那倒也未必。”石长老轻声,“我突然想起,书上曾记载,委蛇害怕雷声,听见打雷便会石化不动,只要它头顶契约印记消失,再加上雷雨夜,大王子便有七成胜算。待苗疆那边风声小些,我找来圣衣族人为你摆阵架弩,一定能帮你征服委蛇。”
这其中又要多费多少周折,尚未可知。杜仲捂着胸口讪笑,不打算再深究下去。
“说起来,元麟记得苗疆古书上写,委蛇明明是一条双头蛇身,紫衣戴冠的神祇,为何今日所见,它除体型大出数百倍以外,头部、身体较寻常蛇类并无分别?”
这话勾起石长老笑颜。他嘴角上扬,似乎陷入了美好的回忆之中。
“寻常人所见委蛇双头人身,紫衣戴冠,身后长长蛇尾,不过是远处的虚影。五十年前,英烛夫人贵为苗疆巫女,与神女大祭司同吃同住,无论什么场合都是一同出现。当年委蛇选择与神女缔结契约之后,英烛夫人与大祭司便经常一同站在委蛇身上,两人一蛇同时出现。寻常人哪里见过神祇,通常都是远远瞧一眼就吓得跑走,是以才会传出委蛇双头人身长相的传言。
只有我们这几个老部下知道,那不过是她们二人与委蛇同时出现时造成的错觉。”
原来是这样。
杜仲垂眸,恨自己这一次没能成功,“如今我手上琉璃瓶已碎,若委蛇离开龙都,我又该去何处寻它的踪迹?”
“这世间能吸引委蛇现身,不止有它主人的气味,还有它敌人的气味。”
“敌人?”
“不错,”石长老一边慢行,一边言辞恳切道,“当年它之所以受重伤陷入长达五十年的沉睡,皆因那年神域与苗疆大战之中,神域当时在位帝王——赫连氏以身祭剑,才将它打败,所以赫连氏一脉身上的气息,也能吸引委蛇。可惜据我所知,赫连氏身死之后,如今的神域已经被新帝南宫氏取代。
呵,新朝、旧主,神域再强也不过与苗疆一样,躲不过帝王更迭,奸贼篡位。因果循环,都是报应。”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锦绣居门口,小厮趴在柜台里睡得鼾声如雷。
杜仲忍住几乎已经碎成一团的内伤剧痛,搀扶石长老回到房间,嘱咐他早些休息。石长老虽年长,到底也是习武之人,一眼就看出杜仲内伤极重,说隔壁房间还空着,要不要就在此处歇息一晚,等天色亮再去医馆诊治。
杜仲替他脱靴,扶人上榻,回身准备离开,“不了,馆里头自有人照顾,元麟就先回了。”
石长老看他神色坚定,便不再挽留,看着他带上门出去。
深夜的龙都城寂寂无声,往常偶一晚归人路过,如今因傍晚下雨,此刻一个人也没有。
并不是他留恋南风馆非要回去,而是郎君心中总觉得一觉醒来,她兴许就已经归来。
算着日子,原本三四日前人就该回的,如今音信全无,他苦于抽不开身,只得终日担忧。
明日睡醒,她也该回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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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与神域边城仅一山之隔的苗疆王城——遮龙山苗寨中,层层叠叠的木质吊脚楼环抱一栋高耸巍峨的建筑。
刚继任苗疆王两年的楼氏次子楼元应高坐王位之上,倚靠在美貌的侍女怀中,吃她喂来的葡萄。
王族护卫头领尤猛跪在台阶下,头上护卫队的标志闪闪发光。
楼元应轻嚼口中果肉,眯眼淡声道,“确定吗?”
尤猛闻言头低得更下,不敢直视王座上神情淡漠的王。
“禀苗王,卑职的确看到石长老的亲眷将他送上马车,一路北下去了神域,昨日刚接到飞鸽传书,手下确认他已经在龙都城西面一偏僻客栈落脚。”
王座上的男人闻言淡笑,挥挥手示意身边人都下去。
“寻常人不可能惊动石长老这样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亲自前往,值得他不惜背叛本王、背叛苗疆,都要去到神域与他会面。看来,本王的好大哥确实还活着。”
一听到楼元麟还活着,不光尤猛,他身后几名护卫也顺势跪倒在地,不敢出声。楼元应从王座起身,在自己右手边捧起一个青铜小鼎,走下台阶递给尤猛。
“你此次便带五十绝顶高手再探龙都,势必要将本王的好哥哥找出来。生擒不行,将他的首级带回来也可。否则,本王就连上次你没能找回万蛊蚕衣的账一起算了。听明白了吗?”
尤猛战战兢兢接过青铜小鼎,难掩心中忐忑,开口道,“禀苗王,卑职……卑职已经有十年未曾见过大王子……见过叛贼楼元麟,若是石长老不肯指认或者随便错指一个人给卑职,卑职确实无法分辨,到底谁才是叛贼楼元麟啊……”
楼元应坐回王座,捧起热茶喝一口,敛眼垂眸,不甚在意,“废物。本王早就料到你没这个本事,所以给你准备了这个。”
他手指尤猛手中青铜小鼎,唇角上扬。
“我那个好娘亲为了让大哥心无旁骛,好好做苗王的继承人,早在爹爹还没定下继承人之时就在大哥体内中了断情绝爱的情丝蛊。你手中青铜鼎内所装,正是情丝蛊的蛊母。你带着它去到龙都,它自然会带你寻找我的好大哥。”
说罢他从热茶蒸腾的水汽中抬眼,目光阴鸷狠毒。
“记住,这次入神域,要么他和石长老死,要么你们所有人死。听明白了吗?”
“是!”
第146章 庸医探脉 “害的兴许是相思病。”……
三日期限已到,木绛果然如同他之前所说那样,给金哥找到一条与它年纪相仿的小母蛇,两只小东西整日捕食在一处、依偎在一处。加之季窈把随身的衣裙留下一套给金哥垫在窝里,它终于肯安安心心地待在木绛屋子里,放任季窈离开。
两人收拾行囊,驾马登车,预计不出五日即可返回龙都。
虽然严煜一直抢着帮季窈收拾行囊,出门时也主动接过所有村民赠予的礼物,又背又提地走出来,全程却一直闷着一张脸,不发一言。
季窈在他身后,看他闷声闷气模样,说不上他到底在生自己的气还是在生木绛的气。总之就从他那晚醉酒之后亲了自己开始,这人脸上就没出现过笑模样。
待两人坐上马车,外头车夫驾车出村口,季窈掀帘发现已经看不见黄金下村上空袅袅炊烟,才看着严煜开了口。
“没人,都走远了,还闹别扭呢?”
坐在窗口边的清冷少年郎敛眸,看向季窈的表情说不出的古怪。
有遗憾,还有怨气。
“我自知醉酒犯错,回去之后你我轻若浮萍的情谊或许也将就此中断。日后不得常相见,心中难免感伤,不愿意强颜欢笑罢了。”
这话说得蹊跷。
季窈脑袋一歪,看他一副弱风拂柳、凄凄惨惨的模样,忍不住嗤笑出声。
“严大人这话说得,我怎么听不明白?你我又不是通天的仇人,为何回去以后,我会不肯见你?”
少年郎下意识舔唇,目光游移到另一侧,不敢直视季窈,声线也稍稍放低。
“季娘子本就不愿意嫁我,如今我趁醉轻薄于你,岂不是叫你心里更加厌恶我、看轻我?原本我心中尚存一丝希望,待回龙都之后,再将此事从长计议。可如今定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原来是这样。
没想到这么点芝麻大小的事,她不往心里去,倒劳烦他一个大男人揣在心头郁郁不得疏解,竟闷到现在才说。
季窈一向大大咧咧惯了,有什么说什么,赶紧坐到严煜身边,豪爽地拍一下少年郎肩膀,笑骂道,“我还当什么大事,原来为这个!酒后乱性嘛,我懂的。我素来知晓严大人你平时是个如何克己复礼之正人君子,自然不会因为你一时醉酒忘情就将你看作轻浮之人,那日之事,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回到龙都,你我依旧是师徒关系,在验尸办案一事上,徒儿还有许多要像师父你学习之处。”
她这么一说,严煜脸色更加难看。他面上红一阵又白一阵,硬生生把自己套进这些年读的那些个古板条例中去,“若说是师徒关系,严某更加该死。哪有师父趁醉……强、强吻徒弟之礼?我这些年圣贤书当真白读,自认愧对孔子、愧对圣上,更愧对季娘子你。”
怎么越劝他越来劲啊?
从前只觉得他眼熟,相处久了又觉得他聪明。如今看来不过是个认死理的酸书生,白白浪费一副好皮囊。
季窈翻个白眼,最后一次开口替他找台阶下。
“哎呀,其实换个角度想,也不是这样的。你想啊,我武功这么高,你空有气力却不会拳脚,若真是强吻过来,我又怎么会躲不开?就算躲不开,事后我揍你一顿出气,你再道个歉、认个错,这事儿肯定也算翻篇了。那为何我没躲,还不是因为亲过来的是严大人你,翩翩君子、清正廉洁,换做其他人,我早就一拳头挥过去,打他个人仰马翻、鸡飞狗跳了。你说对不对?”
这番话才劝得严煜脸色好些。他在脑内消化一阵,说出自己的见解。
“季娘子的意思是,其实并不讨厌我亲你?”
啊?
非要如此问的话……
“不、不讨厌罢……毕竟我从前为了同你讲道理,亲你那回,你也没有同我计较对吧?哈哈。”
越说越尴尬,亲个嘴巴来来回回绕好几遍。
季窈觉得没意思,掀开帘子随便往窗外指了指,聊到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洗个澡一类话,成功将话题转移。
严煜见她态度还算热情,纠结几日将将放下,默默在心里定了主意。
杜仲从委蛇口中侥幸逃生的第三日,严府马车将季窈送到簋街街口,少女一路哼着小曲、拎着大包小包的吃食,走进南风馆,张开双臂在大堂吆喝。
“我回来啦!”
看见季窈,楚绪从柜台抬头,商陆自厨房里跑出来,三七从二楼登登登下到一楼,都兴高采烈围上来,替她拿东西。
“掌柜你可算回来了!咱们这个店再没有主心骨,都快要散架了!”
“我还以为你跟严大人私奔了!”
“啊?胡说什么呢……”
京墨带着蝉衣掀帘从后舍走出来,狐狸眼半眯,上下打量她一圈,点点头道,“出门一趟,反倒长胖不少,看来严大人在照顾人方面,颇有方法。”
“他哪里会照顾人,那是我自己知道心疼自己好吗?”季窈心情好,抱起村民们赠她的桂花酒炫耀不停,“看,这是我替人家抓凶手、救人性命之后,全村人都来感谢我,送我的酒,入口丝滑,好喝得紧。晚上叫厨子烧两道下酒菜,给大家开一坛尝鲜。”
楚绪听出这里头猫腻,抱着一包袱的馕饼忙追问道,“不过出门十日,又遇到命案了?”
“那可不。这回更吓人,死人头七葬礼上,游灵突然出现,快要把整个村子的人全杀光了,要不是多亏我机警,我和严大人也都活不过当晚!”
这么夸张?!
商陆和三七一听来了兴趣,吵着嚷着要季窈详细说说。她目光环视一圈,没看见杜仲,声音略放低些问京墨。
“杜仲呢?不会还在生我的气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