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花鸟。”彩颦又盛起一勺白粥喂到季窈嘴边,示意她喝下去,“公子画的江南水乡最好,他书房大门正对着的墙上就挂着一幅江南春景图呢。”
季窈乖乖喝下白粥,生怕自己问太多、太明显,会引彩颦起疑。
若是自己一厢情愿,单方面以为是严煜喜欢自己,结果问下来道是那严煜喜欢画人,自己只不过是他千百张美人图中小小一隅就丢人了。
“还有呢?你没看见过他画人物吗?美人春睡、月下嫦娥什么的。”
“没有,除家中老爷四十大寿那年,公子为老爷夫人画过一张像外,我还从未见公子为其他人画过像。他画人画得不多。”
这样吗?想起那张小像,说到底还是有些见不得光,她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放弃了将那小像拿出来给彩颦看。
到了晚上,季窈又睡了一觉醒来,睁开眼瞧见虚掩的窗户外月上高楼,皎皎似玉。通透的月色下,季窈又瞧见那个高瘦的身影一身玉白长袍走到她房门口,却在门口踟蹰徘徊一阵,迟迟听不见他敲门的声音。
“是严大人吗?我已经瞧见你了。”
闻言,门口身影先是顿住,接着目光左移看见稀开一缝,月光刚好穿过缝隙照在季窈白净的脸上。四目相对,严煜眼中闪过一丝尴尬,随后清了清嗓,伸手推门进来。
“我以为季掌柜已经睡下。”
季窈没趣儿地靠在床边,抬手去扯床幔上的穗子只当顽耍,没什么精神回答道,“这已经是我今日睡的第三觉了。人都给睡疲乏,哪里还睡得着。”
说罢她余光看一眼还站在屏风外的少年郎,心里头起了波澜,“你来找我,是有什么话同我说?”
“嗯。”屏风外那道挺拔的身影略侧过面向窗外,温声道,“梁之章的案子已经审理结束,阿鸳、王伯玉和山洞里那名和你躺在一处的孩子,三人身上的毒都已解,只是阿鸳体内毒素太重,无力回天,如今虽捡回一条命,嗓子却被剧毒腐蚀,今后再说不出话来。我想着你养病期间,心中多少惦记此案,便想着还是来告知你一声。”
能活着已经很好。她还年轻,以后还会有漫长的岁月等待她去摸索。
“多谢严大人记挂。”她心有不甘,好像怀里那张小像此刻正在胸口灼烧似的,眼神恨不得穿过屏风要将严煜此刻脸上的表情看得分明,“就只这一桩事要说吗?”
等她养好病离开,这呆子的小像岂不是白画了?
屏风外的人也明显被她这个问题问住。他想起两人孤男寡女,深夜独处一室,心中这么多年恪守的礼教与约束又涌上心头,浓睫微动说道,“啊,季掌柜大病未愈,这窗户怎么还开着,若是被风扑着岂不是病上加病?”
说罢他伸手关窗,重新退到屏风后,“我会吩咐彩颦再仔细些,夜已深,季掌柜早些歇息,严某告辞。”
说他是个呆子还真是呆子,刚刚才说了她睡不着,这会子还叫她早点歇息,不是客套话就是没话找话。
季窈没了耐心同他咬文嚼字,干脆一拍被子,软着嗓子开口道,“哎呀你走近些说话嘛,站这么远看得我脖子都酸了。”
“我不是……”
“你进来!”
她一声令下,倒像是把他架在当场。严煜收回目光,犹豫片刻后从屏风外走出,背对着月光站到季窈床边,拉过凳子坐下。
人虽然进来了,话却是没有的。严煜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他以为季窈有话同他讲,只是垂眸看着地面,等待少女开口。
换做往常,季窈心里想到什么当即就说了,从来都不曾拖泥带水。可碰上严煜这样的书呆子,她若直直白白亮出那张小像质问于他,说不定立刻就会被他否定,自此再不提起。
她想了半天,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三本养蛇秘籍,支支吾吾道,“书、书我看了一点,还发现里有夹带几张看不懂的图,就想问问严大人你……你……”
“我记得祖父的书里并未画图,是否季掌柜错看?”说完他朝季窈伸手,示意她将书交给他。
他答得如此坦荡,竟连一丝犹豫也无。季窈蹙眉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把书卷成一团缓缓递过去,“好、好像画的是个姑娘……”
严煜接过书卷,几番来回翻看都没发现里面哪一页上画了姑娘,倏忽间一抬头却瞧见季窈低头羞赧,女儿家娇憨之态尽现。
时近入夏,气候愈发炎热起来。
她刚睡醒,肩上那件淡黄色绣百柳图案细丝薄衫之下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绸衣,恰似那日他无意间在衙门三堂后书房里,撞见她换衣服时女娘手里拿着的那件衣裳。
记忆中少女丰盈雪润的身段一闪而过,激得严煜脑子“轰”的一响,一股热流涌上鼻腔。
季窈看着他突然从床边站起来,将头高高仰起,十分不解。
“严大人在看什么?”
“我没看、我什么也没看到!”
他在说什么?
冷静下来,严煜有些懊恼。如此说话,难道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自感狼狈,低下头将书卷放回季窈床榻边,心中阵阵涟漪,迟迟未平。
“书中并无什么姑娘的画像,想来季掌柜尚在病中,眼花所致也未可知。你这几日就不要费心看书,等好了再看罢。严某就先告辞。”
不等季窈开口,他先一步逃难似的起身退出,关上门离开。留季窈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不知所措。
走就走嘛,还把她留着透气的窗户关了,这屋子又空又大,她如何睡得着?
心里莫名生出一股子气来,季窈下床重新将窗户打开,复坐回床上,将怀中小像掏出来置于月光下细看。
“你到底是何用意,与其藏着掖着,倒不如干脆说来我听听?”
“你倒是说话,呆子。”
夜色渐渐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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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季窈尚在睡梦中吃着自己日思夜想的烧鹅,几下“铛铛”的敲门声将她从放满美味佳肴的餐桌边强行唤回。少女揉眼,自觉身子酥软之余,肚子又饿。
“进来。”
彩颦推门进来,瞧见季窈鬓发蓬松,懵懵懂懂的娇憨模样,笑得促狭,“季娘子,南风馆里的人都入府来瞧你了。”
“真的吗?”她早就想念商陆、楚绪和三七他们,闻言又从床上坐起来一些,挥手示意她把人放进来,“赶紧让他们进来。”
楚绪和商陆走在前头,蝉衣、京墨和三七紧随其后,剩一个杜仲不情不愿走在最后。
“掌柜!”楚绪一看见季窈便泪眼婆娑扑到床边将她双手握住,感受到这双手瘦骨嶙峋,较从前软软绵绵的摸起来手感不知差了多少。再看少女面色,虽气色尚可,两颊却是没肉,往日珠圆玉润的富家小姐模样如今倒真成了那弱风拂柳,一吹就倒的病弱美人,还是红颜薄命的那种。
“掌柜,你受苦了。”
“是啊。”她一拍楚绪的手,暗自神伤起来,“喝了四五天白粥,一点油水不让沾,我都快成神仙了。”
“噗。”众人没想到她所谓的受苦原来是指这个,商陆一时间没忍住笑,走上两步来到季窈床边,温声宽慰她道,“等掌柜病也好了,伤也愈合了,我日日给你买酱猪肘和羊肉韭饼吃。”
“我要吃烧鹅。”
“好。”
“就现在。”
“那不行。”杜仲冷声开口,从众人身后走出来,看见季窈不过短短数日就瘦如此多,眼中虽闪过一丝心疼,嘴上却仍是不饶人。
“病好之前,嘴馋的毛病也一并改了。否则吃出什么问题来,日后少不了还是我们照顾你。”
看季窈白眼快要翻到天上,楚绪耐着性子开口说道,“想吃什么回家吃去,掌柜,你跟我们回罢。”
啊?严煜的真心话还没套出来,这就要她离开严府了?
方才还肆意乖张的少女一下子拘谨起来,她低头揉着被子,沉默一阵后小声开了口。
“我不回。”
第120章 婚丧嫁娶 趁他低头吻住他。
一听到她说不回,其他人尚在愣神,杜仲直接一个冷眼甩过来,脸面覆上一层霜雪似的冷下脸来。
“如今这知府大人的府宅住惯,嫌弃南风馆院小庙小,装不下你这尊大佛了是吗?”
“乱七八糟说什么呢?”季窈自知心虚,表面上还是装得煞有其事,“人家给我治病的医女说了,我体内毒素只排掉了六、七成,每日内服外用一样都不能少。出了严府,我这毒几时能解干净尚未可知,日常起居少不得还要你们分心出来伺候我,何苦来呢?既然严大人这边有人能腾出空来照看我,我便等到痊愈之后再回岂不是更好?”
她说得头头是道,杜仲却分明瞧见她脸上浮现一抹愧色。那是她平时说谎之后常有的表情,他再了解不过。
当着南风馆众人的面,杜仲许多话说不出口,只能与季窈四目相对,企图用眼神跟她拼个你死我活。
京墨在一旁将两人一系列表情和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低头浅笑两声转过身,招呼众人先退出去。
“看来掌柜和杜郎君还有话要说,我们就先回了。”
商陆鬼灵精似的,见状也接过话头说道,“对啊,今天要采买的清单尚未列出,我得赶紧回去了,走罢走罢。”
等所有人退出去,杜仲气头也算过去,转过身来对着床上的少女沉声问道,“你就是舍不得离开那个小白脸是不是?”
没有搞清楚那张小像的来历,季窈本来就烦。听完他这话明显夹带着对严煜的偏见,她干脆仰起头,一点也不客气地说道,“整天就只知道管人家严大人叫小白脸,那你呢?你这张皮相历来是南风馆迎来送往二十几个美貌男倌里拔尖儿的美人面。见过你的人谁不说一句男生女相,倾国倾城?严大人若是小白脸,你比他大两岁,你就是大白脸。
再者我方才都说了,体内毒素未清,须得日日内服解毒汤药外加药浴泡澡,我不在这里洗,难道回去你帮我洗?”
可她方才脸上愧疚之色一闪而过,分明就是隐藏私心。杜仲被她怼得怒气上涌,想了想又回嘴道,“寻常人受了人家恩泽都是小心翼翼、感恩戴德,你倒好像赖在这里不走还颇有自己的一番道理一样,真是不知羞。”
好哇,越说越过分,她竟成了不知羞耻的癞皮狗了。
季窈掀开被子从床边站起来,将头高高仰起,顺带挽起袖子,努力将自己被药浴泡得药气十足的胳膊举到杜仲面前。
“你自己闻闻,我身上这些气味重不重?我到底怎么中的毒,是不是你听信梁之章的话,喂了他给你的毒药给我吃,我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只说我不懂感恩戴德,你呢,你心里又有过哪怕一丁点对我的愧疚,有打心眼里在这件事上觉得对不起我吗?”
“我怎么没有!?”
几乎是用吼的说出这一句,杜仲平复心神后,心中苦涩。
她身上浓郁的药气晦涩难闻,衣袖之下露出的胳膊更是细得吓人。杜仲不想再继续说下去,看着她消瘦的脸蛋又是心疼又是烦躁,干脆将手从背后伸出来,把拿在手里许久的一个包袱随手扔在矮凳上。
那是什么?他还给自己带东西了?
蓝白色布包将散未散,露出里面她平日里爱看的几本话本子一角来。季窈后知后觉,明白他这次来还给她把这些都带来,想来也是怕她病中寂寞无趣。
“我、我知道你找梁之章要解药是好心,喂给我吃是无意……”
“不必再说了,”杜仲气极起身,假意拍拍身上灰尘转身就走,“掌柜既然留恋严府,就在这儿待着罢,南风馆那边自有我和京墨看着,不劳你操心。”
这话说的,她是掌柜,她不操心谁操心?
“话不是这么说,诶你别走啊……”
杜仲甩手走出来,刚到门口就看见严煜站在门外,模样像是候在门口多时,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两人方才的争吵。
杜仲懒得再开口,竟连登门拜访的基本礼数也不顾,白严煜一眼就匆匆离开。
眼看着杜仲气急败坏而去,季窈自己也一肚子火。
余光扫到那个蓝白布包袱,她顿住一阵,想了想还是伸手把包袱拿起来。
将包袱放到膝盖上打开,里面除了她平日里爱看的话本,还有一些她没看过的话本,光看名字就知道与她平日里看的《碾玉观音》、《闹樊楼多情周胜仙》类型相似。
不光如此,里面还放着一牛皮纸包,打开来是一些时兴的干果蜜饯,枣糖瓜条。她拿起一根糖冬瓜放进嘴里嚼两口,沁润酥脆又清甜爽口。
杜仲那厮,要是没长嘴或者像蝉衣一样是个哑巴,就完美了。
严煜推门进来,正巧看见季窈坐在床边吃糖。她看见严煜进来,像个犯了错被抓住的孩童,下意识赶紧把手里剩下的半根糖冬瓜塞进布包里,吞吞吐吐道,“严大人,方才我那些伙计多有冒犯,还请大人多见谅。”
“无妨,”严煜展炮在矮凳坐下,看向季窈的眼神有些闪烁不定,“他们也都是为你着急。担心你在我这里得不到很好的照顾,想着要把你接回去,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