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听着客套又疏离。严煜一副欲言又止模样,看了看季窈的脸又说道,“还有一事,虽然我知道季掌柜你若知晓之后必定心里难过,但此事你一直参与其中,我觉得你还是有知晓的权利。”
说得如此严重。“何事?”
“之前季掌柜不是疑惑,为何莫子衿的鬼魂会引导小鬼儿踩中捕兽夹?我这几日审问梁之章关于七年前杀害莫子衿一案的细节才得知,他曾经在山洞之后骗莫子衿为其试毒、试药之时,给他买了那会响的蹴鞠作玩具,后来他发现梁之章还打算对其他男童动手的时候,就打算用那蹴鞠将那些孩子引出去救走,被梁之章发现之后才对他起了杀心。
所以,莫子衿的行为与其说是引导小果儿踩捕兽夹,我更愿意相信,他哪怕死了,都还在想着从梁之章手上,用蹴鞠把那些孩子救下来。小果儿被捕兽夹害死,只是个意外。”
“原来是这样。”季窈听得心里难受。不过事情已了,相信他的游灵应该已经安心离去。
这时,已经找不到其他话题再说的严煜突然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朝季窈稍稍弯腰行礼,表情严肃得像是在审案一样。
“季掌柜,其实我来,是有话要说。”
还有什么话?不会是要赶她走吧?也好,如果他真开口让自己离开,那正好说明那张小像绝非他心仪自己所画,也就谈不上什么追根究底了。
“严大人但说无妨。”
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左手放在身前握成拳,看着季窈郑重而严肃地开口说道,“我尚无心上人,亦没有女娘对我倾心相付,若季掌柜有意嫁我,我也可以……可以……”
“可以什么?”他看似郑重其事的一番话,实则差不多快要把季窈给气笑,她再一次从床边站起来,朝严煜走近一步,脸上带着可怕的笑容,“可以娶我?什么叫我有意嫁给你?你从哪里看出来我想嫁给你的?”
怎么前一刻她还在想着如何试探严煜赠她小像背后的缘由,下一刻她就成了倒贴探花郎,逼得人家卿卿公子按头拜堂成亲的深闺怨妇?
严煜被她炙热目光盯得心里发虚,稍稍侧过脸去,声音低下去。
“那日在衙门误看你身子一事,确实是我不当心。看光季掌柜身子一事不假,我若再装没看到,真真就是做禽兽。既然季掌柜留在府上,想来应该就是在等我的确切答复。家中尚未为我寻摸亲事,我亦没有心仪之人,不存在之前与季掌柜谈过的那些个特殊情况。所以……”
“所以你就以为,我留在严府是想等你开口说要娶我?”
婚丧嫁娶,在季窈心里一直都是十分严肃且重要之事,否则她也不会在意识到自己对南星并无深刻的爱意之时就果断选择与他分开。
两个不相爱或者不合适的人若强行在一处,往后余生必定如地狱般煎熬。
当初与赫连尘结合,也纯粹带着三分昏沉七分懵懂。那时候若她能像现在这般清醒,说什么也是不会嫁给他的。报恩可以,吃苦受罪、赚金赚银,她都毫无怨言,只感情一事,她无论如何不能屈就。
季窈看着面前玉质金相的白面书生,知道他这样看待自己,心里越想越气,叉着腰问道,“严大人当真愿意娶我?”
他既然敢来问,必定是下定了决心。可他没想到她会顺着自己的要求往下问。
愿意吗?他应该是愿意的罢。曾经他也向往能找一个与自己心意相通的女子携手同行,季窈虽然尚未与自己心意相通,可保不齐婚后两人也能琴瑟和鸣呢?
“愿、愿意。”
“呵,你若真的愿意,在回答我的时候就不会如此吞吞吐吐了。”季窈嘲笑道,叹一口气又坐回床边,拿被子把自己罩住,眼神打趣地看着面前拘谨万分的严煜。
“你可知道娶我过门,都要做些什么?首先我俩得拜天地,装出一副高兴得不得了的模样,对着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喜欢的和不喜欢的人都笑一遍。接着你要被很多人一遍又一遍地灌酒,哪怕稍稍喝得慢些,都会有人说你这亲结得不够诚心;再然后你要和我入洞房,洞房知道吧?两个人脱光了衣服抱在一起,哪怕你身上酒气熏人,我身上衣服里三层外三层,头上凤冠拆上半个时辰都拆不掉,是你不想看见我,我也不想看见你,饶是如此咱俩也得顺应吉时睡在一张床上;再然后还有生子、探亲、柴米油盐、生老病死。一旦你娶了我,这一切的一切就都和我扯上干系,你仔细想想,你这心里,可还愿意吗?”
季窈一下子说太多,直接从给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年郎送到生老病死那一步。严煜被她问得说不出话,心里也开始反思自己就这样轻易地提出要娶她是否太过草率。可话已经说出口,严煜读了再多书,说到底骨子里也只是个男人,撑死也要面子。
“我既然说了要娶你,这一切的后果我自然承担得起。季掌柜你且放心,我早在入朝为官之时就给自己定下规矩,努力迎合官场内这些俗事俗人,何时该笑,何时该喝酒,我还是知晓一二。再说那洞房,我……”
“哎呀我跟你说不清楚。”
果真是个木头!季窈干脆从床上爬起来,双膝跪在柔软的床榻上,勾勾手指示意严煜靠过来,“你过来。”
做甚?
严煜脑子尚在思考如何解决洞房时身上酒气之事,听她话直愣愣地靠过来。季窈趁其不备,拉过他的衣襟,接着倾身上前,凑上去将他唇瓣吻住。
第121章 寡妇模范 让掌柜的心落在杜郎君身上。……
蜻蜓点水的一吻,严煜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面前女娘的面容,就已经结束。
季窈唇瓣从他脸上挪开,得意洋洋地看着他摇头晃脑。
“是何感觉?”
料想到他可能会发火,会指着季窈说她不检点、不矜持,甚至有可能说她轻薄于他。可季窈等了一阵,严煜却好像是被人点了穴定在当场一样,迟迟没有半点反应。
“诶,说话啊。”
季窈看着面前人猛的一下站直了身体,伸出舌头在自己嘴唇上舔一下,接着侧过脸去,耳廓浅浅泛红。
果然是个呆子,这样就害羞了。
季窈失去耐心,跨一步走到他面前,双手抓住他双臂,逼迫他直视自己。
“严大人,我问你呢。刚才……作何感觉?”
刚才……是说她刚才亲他吗?
严煜像是眼睛里进了沙子一样,不停地眨眼。他踟蹰一阵,结结巴巴开了口。
“感觉……感觉季掌柜嘴唇柔软……”
“不是问你这个!”听完他的答案,季窈自己也羞红了脸。赶紧双手将他松开,内心小鹿乱撞一样走回床边坐下,“我是说,被不喜欢的人亲一下,是不是很难受?”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吗?
看严煜没反应,季窈继续像个过来人一样循循善诱道,“你看,刚才我亲你的时候,你明显很意外,那是否说明你我方才独处如此长时间,你都从未想过我会亲你。再加上方才亲你的时候,你的反应明显怔愣,说明你下意识并不喜欢也并不希望我亲你,下一次我再靠近,你说不定还会条件发射躲开。所以你虽然说你可以娶我,但是很明显,你并不想娶我。娶了我,你也不愿意亲我,更别说是旁的什么事。
按你们读书人的话来讲,这样不喜欢但是也不拒绝的行为根本就不是君子所为。”
这一番绕口令似的说教,严煜只把最后一句“非君子所为”听进去,细想来自己如此想法确实也只是为圆自己自以为是的负责到底,心意上却是真真切切负了别人。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将季窈看作受惠者,确实不妥。
于是他赶紧两步上前走到床边,弯腰向季窈道歉,“是我思虑不周,并没有轻看季掌柜之意,还请你不要误会。”
“嗐,我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吗?”话说出口,她心里其实仍暗藏一丝失落。季窈转身坐回床上,冲他摆手,“如今能证明,你确实不喜欢我,我也没有其他要问的了……”
诶不对,就是这样,她才更要问呢。
“等一下。”她从怀里掏出那张捂了一晚上的小像,满脸写着疑惑不解,“你若是真不喜欢我,画这小像来偷偷赠我又是何意?”
小像?
严煜不明就里,接过季窈手中小像端详片刻,眼中疑惑不比季窈少。
“画得真像,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季掌柜何处得了这精妙的小像?”
这话说的。
“不是严大人你画的?”
“自然不是。”他伸手将小像递还给季窈,重新在床边坐下,“季掌柜何以认为,此小像是我所画?”
待她将自己如何从那几本养蛇秘籍中得到此小像的事告诉严煜,他好像第一次听说一样,眉头蹙得更紧。
“好生奇怪,那书从江南捎过来不过两天,期间一直放在我书房之中,也从未有其他人动过,我亦没有腾出时间来翻看一二。”
虽然一时半会儿找不出作画之人,但知道不是严煜,那其余再是谁都不甚大碍。季窈看他不像是撒谎的模样,将枕头捶打几下垫在脑后,悠哉悠哉又躺回去。
“罢了,原来是一场误会。”
她说得云淡风轻,严煜却感觉自己唇上她留下的印记还在翻腾。一下子火烧似的热,一下子针扎似的麻。
这是他第一次同人亲吻,还是被女娘主动的。少年郎闷在一边迟迟不说话也不离开,眼神在季窈身上来回游移,想了好一阵才开口道,“就这样浅显易懂的道理,还要劳烦季掌柜用、用这样的方式来点醒我,我真是羞愧难当……”
这样的方式?
“哦你说我刚才亲了你?这有什么,我一个寡妇,亲过不少人也被不少人亲过,在外人看来我还是个开南风馆的女掌柜,区区一个亲吻算不得什么,我也不在乎别人如何看。你只别放在心上就是。”
“这话不对。”严煜突然接过话头,义正言辞道,“季掌柜聪慧过人,较寻常人又更添一颗善良慈悲之心。与你毫不相干之人你尚且可以做到舍命相救,若是能成为季掌柜的至亲好友,在严某看来那是他的幸运。加上你武功了得,气力过人,除经营好你自己的生意以外,定还能做得许多乐善好施之事。季掌柜你莫要再自轻自贱,别人还没说什么,你倒先把自己看轻了。
再说那寡妇,做与不做,并非季掌柜你自愿。夫君逝世,原你才是最悲痛难忍的那个,外人说三道四那是他们嘴碎、缺德,你不用听进去。谁不愿意自己的枕边人身体康健?谁又非说枕边人死了,这辈子就再无幸福美满之可能?季掌柜你……你很好,若有谁能娶到你,他应当高兴才是。”
这话要换旁人说,或许还带三分恭维。可从严煜嘴里说出来,季窈就可以断定是实打实的真话。
她终于高兴了,偷偷乐呵着将小像揣回怀中,钻进被子里娇羞地看着他。
“严大人过奖。”
后知后觉,他好像又越矩,对着人家女娘如此直接的一通评价,行为着实露骨。
季窈看着严煜刚坐下又站起来,局促紧张到好像这不是他府上。恰好这时季窈肚子不争气地叫一声,严煜如临大赦,找借口说吩咐厨房给她做早膳,再一次逃命似的退了出去,留下季窈在被窝里咯咯直笑。
“呆子。”
真有意思。
待人走远,她复将怀中小像掏出来,放在掌心反复摩挲,嘴里喃喃自语。
“这倒让我宁愿是你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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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在严府小范围活动的这些日子,季窈才开始觉得身体健康的日子有多好。
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严煜每日早出晚归,忙的都是衙门里人命关天,不能轻易同外人说道的案子。偶尔回府之时碰见季窈还醒着,扭不过她执意要听,也会同她讲上几句。
这次中毒不比从前,五脏六腑的事儿,恢复极慢,只是她后背上的刮伤却早已经好得连疤都看不见。
彩颦替她药浴之时,瞧见她后背光洁一片,竟连一丝痕迹也无,更加感叹起季窈天赋异禀,非常人之姿。
养病的日子里,幸得南风馆诸人。他们分成好几拨,每天差不同的人来严府看季窈,同时给她带点找乐子的东西。
蝉衣带来的是书摊上新出的话本子,讲的是诗书门第的大家小姐与那落魄书生的爱情故事;京墨带来的是东街上手艺人吹的糖人,有小猪有牛犊,插在泥座子上一字排开,好看得很;商陆把从迷望山庄里带出来的两个鲁班锁送了过来,叫季窈每日得空的时候解上一阵,说是可以让脑子更活泛一些。
只是不见杜仲。
商陆临走的时候,她没忍住开口问杜仲那厮怎么不来,商陆鬼灵精一样笑得鸡贼,凑到季窈耳边悄悄说道,“我实话跟掌柜说了吧。这些个东西都是杜郎君一天到晚上街搜刮来,让我们一个个给你送来的。”
季窈听得眉毛上挑,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当真?你别是看他正同我闹别扭,故意这么说的罢?”
“自然不是。”说话间商陆又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药材,“掌柜你瞧这个。”
“这是何物?”
“这是解毒的药方。”他随意翻开其中几页,指着上头说道,“杜郎君知道是自己喂你吃的那颗丸药造成你中毒昏迷,表面上虽然没说什么,我却瞧见他那屋子到了晚上灯就没熄过。三七进去打扫的时候才发现桌上堆满了各类用药用毒的书册子,旁边蜡烛一大堆,全都燃得只剩个屁股,可见他没日没夜研读那些书卷有多用心。要不是咱们拦着,我看他都要亲自以身试毒来给你找解药了。”
“啊?这如何使得!他又不像我天赋异禀、百毒不侵,那剧毒吃下去还不立刻死了?你们可千万看住他才行!”
他这话自然有夸大的成分在。见季窈上钩,他又赶紧添油加醋说了很多杜仲的好话。楚绪在一旁替季窈整理好一些她日常要穿的衣服,实在听不下去,站起身来拉过商陆朝他使眼色,商陆才稍稍收敛,将鲁班锁放在床头,告辞了季窈同楚绪一起走出来。
“你编这么多杜郎君的好话骗掌柜做甚?他俩日常斗嘴大家都是习惯了的,不用你横插一脚,他俩也没什么隔日仇。”
商陆正得意自己的编排起了效果,看一眼楚绪笑道,“这你就不懂了罢。若要说杜郎君与掌柜为寻常琐事拌嘴,那自然是用不着操心。可如今掌柜对那探花郎知府另眼相看,你我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又如何瞒得过杜郎君?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若掌柜非要择一良婿,我自然希望她能在咱们馆里头选一个嫁了。杜郎君、京郎君、蝉郎君,再不济哪怕她选了三七都好,嫁过去总归还是咱们南风馆的人。
可若她真嫁了那探花郎知府,做了知府夫人,你说这南风馆,她以后要还是不要,来还是不来?她若不在,咱们这南风馆以后还开不开?所以我一定要让咱们掌柜的心牢牢地落在杜郎君身上,万不能被那探花郎知府比下去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