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郎君神色凝重,耳朵不时动一下,“如此清脆的声音,应当是水滴落在光滑且坚硬之物上才对,不排除是附近山洞里传来的。”
严煜也听到了清脆的水滴声,朝众官差发号施令道,“四散开来听水声,哪边声音更大就往哪边走。”
众人听令,没头苍蝇似的左跑两步停下,听完声音又往右边去。如此反复在林子里边打转边摸索着往前,终于在几块布满青苔的山石后面发现了一个足有一人高的山洞。
探头看去,里面深不见底,阴风阵阵,还伴有明显的滴水之声。
季窈从来没进过什么山洞,生怕里头突然窜出个什么东西来吓唬自己,举着火把躲在杜仲身后往里面看。严煜带头走进去,火光一路照亮里面落水声不断的洞顶,片刻后里面跑出来一个人又把更多的官差叫进去。最后李捕头怀中抱着一个白色的布包走出来,季窈拿火把靠近一看,里头装着几根紫色的骨头。
这骨头看着不长不短,说不上细但也绝对比猫狗一类的骨头粗。翻到最下面,一颗小孩的头骨赫然出现在眼前,吓得季窈一把扔掉手里火把,差点把李捕头的袍子点了。
严煜一边用巾帕擦手一边从里面走出来,吩咐李捕头立刻把骸骨带回衙门。季窈惊魂未定,全然未曾察觉自己躲在了杜仲的怀里,还颤颤巍巍指着李捕头怀里那包东西,小声问道,“这就是莫子衿?”
“骸骨长度、头骨大小都符合,很有可能就是他。”
“那为何他全身大多骨头都是黑色,唯独头骨颜色还算正常?”
也许是方才在洞中未能看清,严煜闻言又将李捕头怀中布包打开,拎出一两根较长的骨头在火光下细看,,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我验尸不过两年,资历尚浅,未曾见过黑色人骨。个中缘由,还是只有等回衙门翻找前辈们留下的纪要和档案方可窥见一二。”
季窈脑子里想到一个人,开口问道,“或者,可以把这龙都城中资历老道的大夫请来看一看?”
“季掌柜是说梁之章梁大夫?”
见季窈点头,他倒也想起一件事,开口道,“上次季掌柜找人将知柳书院教书先生与杜娘子有私情一事告知严某,我已经派人去调查他们那段时日的行踪,并以小果儿一案尚有疑点为由,将杜娘子再传唤到衙门来,却不想发现其他意外收获——”
他跨走一步,俊朗肃穆的面容被火光照亮。
“——杜娘子的病有异样。”
第110章 慢性中毒 “我可没求着你抱我。”……
早在杜娘子夫妻两人到衙门来领小果儿尸体那日,严煜就看出杜娘子身体孱弱,气色不好的背后,另有原因。
“她当时只说自己身子不好是因为五年前生下小果儿之时,在月子里被风扑着受了寒气,是以不管如何进补、如何调养都是这副样子。我却看出她面色惨白之余,鬓发枯黄、口气熏人,这些都是脾胃不佳之人会有的症状。加上龙都前些时日气候寒冷,正月出来大家尚棉衣裘袍加身,她却频发细汗,嘴唇呈不正常的紫绀色,我便知她病弱有异。”
前面几个症状季窈没听懂,最后嘴唇泛紫她却听明白过来,抬头感叹道,“是中毒?杜娘子中毒了?”
怎么会?她难道不知道自己中毒了吗?
“而且是慢性毒,据他们家婆婆和四邻说起,杜娘子这副样子少说也有大半年的光景。后来听季掌柜你找人传话,告知我她与知柳书院的教书先生有染,我又翻找了许多相关卷宗,才得以知晓。估计从那时候开始,她就被人盯上,在其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长期服用一种毒药。”
没想到受害者的娘亲身上也迷雾重重。
会是谁做的呢?
“会不会是教书先生下的毒?他怕杜娘子终有一天会离开自己,所以不惜大费周章杀掉杜娘子的儿子,又给杜娘子下药造成她体弱多病,他再加以关心和疼爱,杜娘子自然会更加依赖于他?”
饶是李捕头办案多年,对于这样畸形的情感寄托仍然表示不可思议:“若真如此,此人真算得上是丧心病狂。”
回想起白天梁之章的话,季窈脑子里又出现一个人。
“还有还有!杜娘子的夫君也有极大可能!说不定他早就知道了自己夫人与教书先生暗通款曲之事,迫于家中有老有小不忍当面拆穿,就长期在自己夫人的粥食汤药里下毒,让她没精力再出去鬼混。加上前些日子杜娘子又怀了教书先生的孩子,他开始怀疑小果儿并非自己血脉,加上那些知情不报的书院小孩一同怀恨在心,一个一个全部杀死以泄心头之愤,说得通啊!”
杜仲捕捉到其中重点,一把抓住季窈让她面对自己,语带不满道,“你如何得知杜娘子有身孕?”
“自然是被我瞧见了。”
她将白日里跟踪杜娘子到济世堂抓药坐胎,以及梁之章所说的那些事一一道出。严煜沉默听完,脸色更黑。
“如此说来,杜娘子的夫君确实有嫌疑。不过这一切都还只是猜测,明日将他们二人传唤到衙门来一问便知。”
说罢,他挥手示意李捕头带着其他官差下山,朝季窈淡然点头道,“今晚多谢季掌柜和杜兄,季掌柜这便跟我下山,乘马车早些回城休息罢。”
寻常人能得严煜一句感谢的话实在难得,季窈嘿嘿一笑,迈步打算跟上去。
“好说、好说,若明日在审案的时候,需要有人来看杜娘子所中何毒,我还可以去梁大夫请来。”
刚跟着严煜走出去两步,季窈被人从身后拉住衣领停下。杜仲脸色铁青,将季窈拉至自己身边,低头冷冷看她一眼,开口却是对着严煜在说话。
“夜深了,严大人与掌柜孤男寡女,同乘一车怕是容易引他人口舌,掌柜自有我带回去就是,不劳严大人操心。”
严煜与杜仲对视片刻,两人目光凛冽皆没有丝毫退让。季窈拉着杜仲的袖子,再一次小声抱怨他道,“这么晚了不让我坐马车回去,难道你还是驾马车出城来找我的不成?能不能别瞎添乱?”
无视少女的拉扯,杜仲眼里只有面前这个看似文弱的白面书生。两人目光交错一阵,最终严煜先行挪移开,略点头向季窈告辞后,负手款步下山。
看那抹素青色的身影渐行渐远,季窈一拳敲在杜仲胸膛,双手抱胸径直在原地蹲下,开始撒泼。
“我不管,要我走路回去绝无可能。”
“山下有马。”既然赶着来找她,他又怎么会蠢到自己跑过来?
季窈闻言仰头瞪一眼面前人,嘴上仍是不依不饶,“那也不行,骑马颠得慌,马鞍还格外硌屁股,再说我没力气走下山了,你还是让严大人的马车等一等我罢。”
什么屁股不屁股的,她举止言行能不能稍微有点女娘的样子?
杜仲替她觉得难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走了一晚上山路,季窈正伸手揉搓酸痛的小腿,下一瞬,一只大手突然从她膝盖下面伸过,另一只手托住少女后腰,轻轻松松就把她拦腰抱起。少女一时惊讶,下意识伸手环住他的脖子,与他眼神相撞。
杜仲将她受惊小鹿一样的表情看在眼里,嘴角扬起弧度,“不是没力气走下山?”
所、所以他的解决办法就是抱她下去?
心里涌起一阵暖流,季窈歪着脑袋,不太自然地撇开目光,讪讪道,“我可没求着你抱我。”
小小软软的人儿抱在怀里,轻得不成样子。实在搞不懂这样一具看似柔弱的身躯怎么会如此大的力气,和永远也用不尽的莽劲。
杜仲一边看着脚下,生怕走歪一步摔着她,一边开口说道,“我骑来的是马房里最温顺听话的那匹‘碧蹄’,马鞍上的垫子也很软,待会儿下山,别再说我又哪里亏待了你。”
“这还差不多。”杜仲胳膊和胸膛的肌肉都十分坚实。被他这样抱着,久了倒也不觉硌得慌,少女翘着小脚一路晃晃悠悠,好几次差点把鞋甩掉。
饶是她精神再好,奔波一天,此刻也异常困乏,靠在温暖的怀中昏昏欲睡。杜仲向来是个话少的,山道上专心走路,也无甚多话。待二人走出盘龙山,行至山脚拴着“碧蹄”的大树下,郎君低头,才瞧见怀中少女已经酣睡。
相比于去年初见她时的懵懂与生涩,戴着面纱与兜帽怯生生的躲在赫连尘胞弟身后,现在她似乎五官已经完全长开,艳若桃李,灼灼芳华。虽然性格大大咧咧像个男娃,规矩礼数也向来与她无关,可少女眉眼处总是自带一股浑然天成的妩媚,浓睫轻轻垂落,在白净无暇的脸上投落几分薄影之间,明丽而缱绻。
她歪着头,面朝杜仲胸膛睡得正香。脸有一半藏匿在黑暗之中,显得恬静而温柔。侧头的动作露出她纤长白嫩脖颈,杜仲看她后颈窝处他之前蛊毒发作之时咬出的牙印还隐约可见,目光变得幽暗。
略转换姿势,杜仲单手将熟睡的少女搂在怀里,另一只手从树上解开拴马的绳子,随后双手托住她,踮脚抬步使出轻功,一个凌空腾起稳稳落在马背上,抱着季窈慢慢往回走。
也不知道她睡得迷迷糊糊梦见什么,伸手要么抓一下杜仲的衣裳,要么伸出舌头舔一舔嘴唇。头顶月光疏离,郎君心情还算不错,直到怀中少女闭着眼睛突然笑了一下,哼哼唧唧两声喊了句“严大人”,杜仲嘴角笑容瞬间消失。
季窈在梦里睡得正香,严煜递来的鸡腿她还没啃两口,梦里头突然天旋地转起来。接着她被猛的上下颠簸弄醒,发现自己被杜仲抱在怀里,骑着“碧蹄”正奔驰在寂静无声的龙都城中。杜仲挥鞭加速,马儿发疯似的狂奔,季窈整个人呈半躺倒的姿势被不断抛起来又落下,被面前人硬邦邦的胸膛撞的鼻子生疼。
“杜仲你有病啊啊!!!”
两人一马一路疾跑回到南风馆后院,牵马进门,京墨披着外衫,手持烛盏迎上来。
“今夜可还顺利?”
“嗯,小孩没事儿,莫子衿的骸骨也找着了。”季窈打着哈欠走进来,看京墨鼻子微微动两下,一副略带嫌弃的表情,她顺势低头,才看见自己浑身沾满杂草枝叶,裙摆以下满是泥土,脏得不成样子。
可她真的太困了,这个时辰了还要烧水沐浴,简直就是要她的命嘛。
看出她的不情愿,京墨低头浅笑。
“沐浴的水都烧好了,掌柜先去罢。”
“好啊好啊,谢谢你京墨。”
季窈正迈步准备去房中拿衣物,被杜仲一个箭步拦住,低头看她,“这下不觉得与几位郎君同住,是个麻烦了?”
啧,这话是严煜说的又不是她说的,他这个人真是记仇。
伸手把他推开,季窈已经没心情也没精力再同他拌嘴,“再吵我就把你的洗澡水也全部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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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虽然疲惫,心里倒始终惦记着第二天杜娘子夫妇的堂审。加上昨夜救回去的男童情况尚未知,卯时三刻不到季窈就强撑着困乏的身子从床上坐起来,听着窗外鸟叫虫鸣声下床洗漱。
珍哥儿最近经常飞出去同其他鸟儿打架,回来的时候身上偶尔秃上一块,一抖翅膀羽毛就扑簌簌往下掉。所以这几日季窈出门之时便将它强行锁在笼架上,只有她回来的时候才会放它在附近游玩。金哥儿入春之后长势喜人,粗了一圈也长了一圈,最近喜欢睡在季窈脚边,冰冰凉凉的,每次她睡相不好把脚露出来的时候,一碰到它就又立刻缩回被子里。
粉红色的鹦鹉像是感知到主人起床,从唯一半开的窗户飞进来落在季窈梳妆台上,嘴里念念有词。
“好热闹、好热闹。”
季窈一边穿衣裳一边看它,笑得明媚,“什么好热闹,你又去何处凑热闹了?”
“砍死人、砍死人。”
什么?
嗅到一丝不好的气息,季窈顾不上梳头,披散着头发推门出来,在大堂里看见京墨同商陆、三七和蝉衣都在门口看热闹。少女挤开他们站到最前头,看见一队官兵神色匆忙从簋街跑过,一路往东边去,接着李捕头带领一队官差骑马飞快地从南风馆路过。站在两边的百姓议论纷纷。
“怎么了这是?”
京墨眸光转暗,沉默许久后缓缓开口。
“城外村民报官,说是昨晚听见邻舍夫妻俩拌嘴,接着男人突然发疯把夫人乱刀砍死后逃跑了。”
末了他又补充一句:“说那家人最近才死了小孩,叫小果儿。”
第111章 替罪羔羊 可惜他死了。
晴好的早晨,雨露未干。
盘龙山脚下植被茂盛的一处山坳里,茅屋三两间,零星分布在山坳竹林里。
季窈四个时辰前才刚刚从盘龙山上下来,现在又骑马一路疾驰而来,看见这里熟悉的一草一木简直让她心生厌烦。
出事的那间茅屋门口此刻站满乡绅百姓,不少人身背竹篓、手拿锄头,一看就是准备去往田间劳作之前被吸引过来看热闹。
“让开,都让开。”
跟随李捕头挤进人群,季窈看见茅屋正当中最大的屋子地面上正趴着一个女人,走近看分明就是杜娘子。她上半身尤其双臂和肩膀布满深深浅浅的刀伤,脖子与头连接的骨头已经被砍断,只剩几块肌肉和皮连在一起,死状惨烈。
本应该留在现场的凶器却不见了踪影。
几个头裹巾布,看模样像是附近农妇的人搀扶着一个年迈老妪从侧屋走出来,那老妪颤颤巍巍,脸色惨白,很明显刚受到极大的惊吓不久。
严煜跟在老妪后面走出来,看见季窈和身旁杜仲只一眼带过,转过身去低声对老妪说道,“宋大娘,现在可以告诉大家,当时是什么情况了吗?”
季窈猜测被唤宋大娘的老妪就是杜娘子口中“婆婆”,她夫君的娘亲。
还没等宋大娘抹净眼泪开口,一旁看了许久热闹的中年胡渣男子站出来一步开了口。
“诶大人、大人,我知道啊。这还是我一大早坐牛车赶着去衙门报的案呐。”见严煜没有开口,他默认严煜同意他说话,赶忙凑上前来神秘兮兮道,“昨晚我原本打算早早睡觉,刚把家里鸭子从稻田里头赶回来,谁知道鸭圈的门还没打开,就听陈大哥在这边和弟妹吵架。听那意思,好像是弟妹要去城里头什么书院做零活,陈大哥拦着死活不让去,还说什么有了孩子、给他戴绿帽一类的话,我也没听清。但你想啊,这男人听见带绿帽哪有不在意的?我赶紧就撂下手里的东西想去门口听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