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林治岁那里得来的教训已经足够了,左清清再不敢有什么画蛇添足的想法。便是这回主上不开口叮咛,他也绝不会多嘴。
不过,主上旁边这祝允又是个什么情况?他不是因为不打招呼,私自跑走找人解毒一事而被主上冷落多日了吗?可为何今天两人之间看起来冰雪皆融,关系倒像是回到了从前,不,应该说是更胜从前。
左清清的心头掠起一丝困惑,不过一个金玉奴而已,终究不会在他心底留下什么痕迹,未曾深想,左清清便退了出去,只忙着叫起人来。
许是抱着戴罪立功的想法,这一次,左清清的动作很快。不到半炷香的功夫,所有人便都齐聚在了鸣筝阁的校场上。
人数众多,从贺长情的角度看去,是乌压压的一片黑。别看这样的声势浩大,但硬是静到了连一根绣花针掉下都落地可闻的程度。
很好,要的就是他们这个反应。贺长情颇是赞赏地看了眼左清清:“这次做得不错。”
许是受到了她这句话的鼓舞,左清清笑嘻嘻地凑到了贺长情的身边,用一只手掌挡在脸前,低声禀告着:“主上,徐柔儿等人也在来的路上,您就放心好了。”
“你把我那私宅的人也都叫来了?”贺长情有点惊诧,甚至还有点眼前一黑。怎么说呢,其实,倒也不必这么兴师动众的。
但既然都在来的路上了,也不怕再热闹一些。既然要查,那她就好好肃清一下鸣筝阁这多年的积弊。
“诸位,想必大家也都知道了林治岁被我下令丢在了乱葬岗的决定,但至于我为何这样做,这一段时日以来,大家各有猜测,我却从来都没有说明白过。今日就借此机会,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摊开了揉碎了,说与你们听听。”
“主上?”一听她这恨不得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全部给倒出来,祝允本来看上去不起涟漪的眼眸里顿时盛满了局促不安。他不明白,主人这难道是要在众人的面前自揭伤口吗?
像是感知到了他心中的惶恐,贺长情却是扭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只是什么都没有说。
什么都没有说,但祝允对这笑容背后的含义却是清楚的,主人这是在让他不要担心。那也就是说,一切还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尽管祝允依旧猜不透贺长情想做什么,但接收到这一笑容后,他的心也跟着落定了下来。
“林治岁与奸人勾结,在清源山上支开沈从白等人,只为伺机下毒谋害于我。我运气不佳,还差点被他得了手。对付这样的家伙,你们说,该不该杀?”
“那自然是该杀的!”
“胆敢谋害主上,吃了他的熊心豹子胆了吧!”
“看不出来,平常人模狗样的,但是是个蛇蝎心肠啊。”
一时之间,底下吵嚷一团,但无一例外都是义愤填膺的样子。从面部神色来看,倒是没什么异常的。但这也不排除,这里面有得是机智且善于伪装的人在明哲保身。
她需要在众人的情绪之上,再添一把火:“沈二姑娘险些葬身火海,苏杭苏楠两兄弟监守自盗,这一桩桩一件件,我都看在眼里,之所以不动他不过是记着往日的情分。可面对这样不知悔改,一而再再而三地妄图谋害他人的奸佞小人……小白,你来说说,依照我们阁里的传统应该如何?”
沈从白是这阁里与她最有默契的手下。往往她不曾出口的意图,只需递一句话,他便能立即心领神会,就好比现在这样。
“依照惯例,出卖背叛鸣筝阁之人,挑断手筋脚筋,一律逐出阁中。要对同伴不利者,一经发现,即刻处死。若是对主上动了杀心,从即日起,会由我和左清清为其强行灌下铘阑之毒。此毒每过一个时辰便会腐蚀一寸经脉,不出三日便会穿肠肚烂,直至脏腑衰竭而死。”
铘阑由于没有详细的配方流传下来,已经销声匿迹很久了,据说这毒是没有解药的。若是旁人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们或许还不会信。
可偏偏京中名医何云琅如今也是阁主的人,其人有着近乎于活死人肉白骨的神迹之术,下一点区区的让人穿肠肚烂的毒药又算得了什么呢?
有人听了面色一白。更有甚者,已经开始腿肚子发抖了。
贺长情的目光一一从他们神情各异的脸上移过。眼下的局面和她想象的所差无几,别看她渲染得如此可怖,但只要是没有异心的,其实完全不必忧心。
因而,坦坦荡荡者才是绝大多数。
“你们都是经得起考验的,我相信大家断然不会像林治岁那样,做出人神共愤的事情。为了鸣筝阁的长远考虑,我决定从今日起,鼓励揭发,一经查实,未有虚报的,赏金百两,即刻跃升三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若有人贪恋钱财而刻意中伤污蔑他人,鸣筝阁也留他不得。”
此话一出,才犹如水入油锅,反响强烈。
贺长情勾了勾唇角。如此一来,利也抛出去了,隐瞒或是有害人之心的后果也亮明了,如若真有知晓林治岁更多内情的,定装不了多久。
第70章 云崖新客
从贺长情那私宅赶来鸣筝阁的距离实在太过遥远了, 这边的一大箩筐话都说完了,徐柔儿才带着其余人姗姗来迟。
“主上,王书誉在外面, 说想要见您。”徐柔儿叉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脸累极了的样子。
“谁?”贺长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怎么对这个姓王的毫无印象, 她认识这个人吗?
“就他说自己是长晟亲王的小舅舅, 从云崖来的。”那个叫王书誉的家伙看上去还没有自己岁数大, 看上去倒是打扮得光鲜亮丽, 但实际上就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徐柔儿忍不住嘟喃起来,“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长晟亲王的舅舅?他不是因为长晟亲王的死而在云崖过上了滋润的好日子了吗?大老远, 跑到京都做什么?尤为令人想不通的还是, 他甚至专程找到了鸣筝阁里,点名要见她。
总不能是……发现了什么?可是她做得很是隐蔽,至今便是连沈从白和左清清都未能知晓里面内情。外人,更何况还是一个远在云崖的陌生之人, 又上哪儿去看透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短暂的惊疑过后,贺长情重又冷静了下来, 只见她眉头一扬:“远来的都是客。柔儿, 你去把人叫进来吧。”
把众人全都遣散之后, 贺长情命剑兰烹了一壶好茶, 自己则是带着祝允提前候在了会客的厅堂里。无论王书誉此行是何目的, 明面上她的行为都不能落了人的口舌。
未有多时, 便见徐柔儿领进来一个半大小子。
对方的面容嫩得仿佛能掐出水, 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 亦在光明正大地打量于她。这王书誉看上去,估摸着也就十五六岁的年龄。果然,当舅舅的居然比自己的外甥还要小。
贺长情权当没有看出这机灵鬼的心眼子,只堆起满脸笑容,主动迎了上前:“不知这位贵客远道而来,该如何称呼才是?”
“叫我书誉就好。”王书誉点了点头,自打他一踏进屋里,便一直板着张脸,好像真成了个饱经沧桑的小大人,“我此次前来叨扰,不为别的,是想代阿瑜亲自谢过鸣筝阁的各位。”
“不知这位阿瑜,是?”最烦这种说话说一半的人了,你不说阿瑜的大名,我能知道是指谁吗?就算贺长情猜到了一些,约莫着王书誉口中的这个阿瑜就是已故的长晟亲王,但她也不打算表现得这么了悟。
她才不信有人千里迢迢来至京都,真就为了什么登门道谢,王书誉这一招极有可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索性她也就装得糊涂一些,让这位的幺蛾子无处可发。
只是,她实在低估了王书誉。
其人有着和他年龄并不相符的绝佳心态,只见他不紧不慢地叹了口气,神情哀痛:“阿瑜便是我亲生的外甥,那个可怜的,惨遭乱党所害的长晟亲王。”
贺长情当即便喉咙一哽,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了“节哀”二字。
呕,贺长情险些没被自己给恶心透了,她可真是虚伪透顶。可有什么办法呢,原本那些早应该随着岁月长河的流逝而被彻底掩埋的秘密就应该做好它的本分,它的结局注定只能永远不得窥见天光。
可偏偏,苦主找上了门来。老天就一定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她,手上添了这样一条不干不净,不清不楚的人命吗?
最终还是王书誉自己打破了这死寂。他抬起手背,擦抹干了眼下的泪水,用力挤出一个笑容,道:“不提这些不开心的了。我带了些云崖的风物特产,上个月刚摘下的云崖红茶,这便日夜兼程地赶来,想着给鸣筝阁的诸位尝尝味儿。”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贺长情与人推拒起来。这非是她含蓄的一种表达,而是来路不明,尤其是还会入口的东西,谁敢要?
况且,如果她是王书誉,便是不知内情,从道听途说的状况来看,也不会觉得鸣筝阁对长晟亲王有什么恩情。他们不过是听命办差罢了。
尤其是如今王书誉得了亲王死后追封的荫蔽,在云崖当地已是摇身一变,成了呼风唤雨的地头蛇。他没有道理啊,犯不着来到这毫无根基的京都,与鸣筝阁扯上什么联系。
越是反常,这里面的门道才越是多。哪怕对方的年纪和自己相仿,甚至看上去还要更小一些,贺长情也不相信,王书誉的目的真就像他本人说的那样纯粹。
于是,她摇了摇头,也学着官场上的那套说辞:“鸣筝阁也是职责所在,实在担不起你的这份情意,你便拿回去吧。”
“不过想来书誉你也是第一次来京都吧,这几日,不如就由我手底下人带着你四处逛逛?”像是生怕被王书誉拒绝,从而再生出什么枝节来,贺长情还飞快地给一旁的徐柔儿递了个眼色,“柔儿与你年纪相仿,想必一定很聊得来,就让她代我,代鸣筝阁一表地主之谊吧。”
实在是四下里无人可用,她还把沈从白和左清清也给支开了。至于祝允嘛,他为人性情寡淡沉默,实在适应不来这项任务。想来想去,也只有徐柔儿这个直肠子最适合了。
但令贺长情没想到的是,徐柔儿的直肠子今日直接跃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只听她啊了声,随后露出了一脸的不解:“主上你不也和他年纪相仿吗?怎么把自己说得好像很老一样?”
她错了。徐柔儿不仅是直肠子,某些时候还很缺心眼。
贺长情眨了眨眼,用俏皮的语气笃定道:“阁中事务催人老,别看我样貌同你们一般无二,但我心中很是沧桑,早玩不动了。乖,带着书誉多走走多看看,让他好好欣赏一下京都的风土人情。”
贺长情都把话说这份上了,王书誉自然也没有异议。而徐柔儿又一向最是听贺长情的话,于是她点头如捣蒜,欢欢喜喜地接下了这个差事。
目送着两个少男少女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贺长情回身低声嘱咐着祝允:“这几日里我身边不用你,你只管跟着他们上街去,别被徐柔儿发现就行。若有什么异样,回来报我。”
“是。”现下对主人最大的威胁也被他亲手铲除了,阁里还有沈从白他们在,祝允也便没有再坚持黏着贺长情留下。况且他想,他也是时候需要自我冷静一下,不然一看到主人就克制不住地脸红心跳算怎么个事啊。
他要的不是一朝一夕,而是从此以后的朝朝夕夕和岁岁年年。
——
而直到真的跟着徐柔儿和王书誉上了街后,祝允才依稀觉得,会不会主人那句“早玩不动了”根本不是什么推拒的措辞。因为徐柔儿连带着那个王书誉,他们真的是很精力旺盛,一点都没觉得累的样子。
徐柔儿平日里就替贺长情掌管着私宅,以前嘉妃娘娘还在的时候,她要时刻照顾着人家的衣食起居,又得调度大量人力轮换值守着用以确保对方的安全。即便后来嘉妃娘娘回了宫,也依旧有很多重新整理排布的活儿在等着她忙。
今日倒是借了王书誉的光,徐柔儿这一出来放风透气,就好比脱缰的野马,放纵得没有章法了。
王书誉几次三番想出口喊住人,可惜徐柔儿并不给他开这个口的机会,反倒是大大咧咧地一把将人带到了旁的一个摊位前:“你看你看,这是京都里有名的糖画,没见过吧?”
不就是糖画吗?哪里没有?京都的人都这么自命不凡吗?
王书誉黑着脸挣了几下,才好不容易从徐柔儿的手中挣了开来,他心不在焉地抚摸着自己被攥疼的手腕,故意说着反话:“没见过没见过,你们京都的人一个个都成精了,我个破落户怎么能见过?”
他就是要刺一刺这个叫徐柔儿的,不要因为他是云崖人就看不起他,谁又比谁高贵呢!他就不明白了,怎么会有姑娘长得这么人高马大,五大三粗,而且还浑身上下一股子用不完的蛮劲的?
徐柔儿并没有听出来自王书誉的阴阳怪气,她甚至还很心疼这个从云崖远道而来的小可怜,居然连糖画都没见识过。纵然如今守着万贯家财,又有何用?到底是不完整的一生啊!
徐柔儿十分仗义地拍着自己的胸脯,也不知她用了多大的劲,甚至能拍出咣咣作响的声音:“今日我就带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人间日永升。走啊!”
话音未落,二人便一道汇入了更加汹涌的人潮当中,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一直跟着的那条小尾巴。
祝允将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脚下步履未停,心中却是忍不住地暗自纳罕起来。京都里,什么时候来的人间日永升?
那是什么,他怎么从未听说过?该不会是徐柔儿自己杜撰出来的吧?
祝允一路跟着前面二人,来到了一处彩楼前,楼上各色花布招摇,清脆铃声不绝于耳,俨然一股靡靡之风。
“公子,进来玩啊!”有身形丰腴的中年女子,一看到他后便远远地挥舞着手中的帕子。
这群人说话的语气,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那股子明晃晃的勾人意味,都让祝允感到了由衷的不适,他甚至生出了逃避的想法。
可,徐柔儿已经带着王书誉进去了。主上交代过的,让他跟着二人。
想到此,祝允攥了攥拳头,迈步跟了进去。
第71章 翠芜楼
“喂, 徐柔儿,这就是你说的人间日永升?”甫一进去,王书誉便被扑上来的莺莺燕燕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没有搞错啊, 他如今不过才一十五岁,连加冠之礼都还遥遥无期,这个疯女人就敢带他来这种地方?
王书誉气到浑身颤抖, 嘴皮子却利索得令他自己都惊讶:“你信不信, 我现在就去告诉你们阁主, 说你带我不学好!”
岂料, 那徐柔儿听了反倒是瞪大双眼,一脸的不可置信,甚至还恶人先告状起来:“你有病是不是?果然, 人心脏的, 看什么都是脏的。我有说来这里,就一定是为了你们男人那些破事吗?”
搞不搞笑。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带男人来青楼寻乐子,王书誉怎么一天天的尽想美事了呢?
王书誉立在原地, 拍掉身上的那好多只手后,语气总算是平和了一些:“听你的意思, 这里不是青楼?”
他倒要看看, 徐柔儿还能狡辩出什么。如果不是青楼, 怎么解释那些快缠到他身上来的女人!
“是, 倒也不是。这倒是我的疏忽了, 你可千万别跟我家小阁主说啊。”说着, 徐柔儿还将双手合十, 对着他做出了一个很是虔诚的姿势, “求求了。”
不得不说, 看着身量如此高大的人对着他低声下气,王书誉心中很是畅快,于是他大手一挥:“罢了罢了,既然你诚心道歉了,我也不与你计较。但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你总得说清楚吧?”
“不好意思了,各位姐姐。我这个弟弟呢,他岁数还小,不是去后堂的。”徐柔儿向着身边的那些姑娘们赔起笑来,同时又不忘了自己身后刚刚跟上来的几个男人,“嘿嘿,我也不是去后堂的。”
这话一说完,那些人方才朝他们见了一礼,三三两两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