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从高高在上再到坠入泥淖,有时就是天家一句话的事儿。
直到禁卫军在两扇厚重的大门上贴上了封条,又浩浩荡荡地朝着宫里的方向行进远去,有人才晃过了神来:“我的个亲娘嘞,这郡主一介女流能犯什么大事?怎么就被抄家了?”
琼华郡主被抄家一事,传得沸沸扬扬,不仅是在民间,就是朝野上下都为之震惊。而直到圣旨降下,细数琼华郡主所犯罪责,又将其贬为庶民,择日发配回原籍,众人才算知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京都中的那些官员,除了扼腕叹息与怒其不争,更多的则是宛如惊弓之鸟。毕竟就连与圣上沾亲带故的琼华郡主,一旦触及根本,都照旧捞不到一点好处,更遑论是他们这样的臣子呢。
朝堂之上,一时间人人自危,日日谨小慎微。如此一来,圣上当真达成了他杀鸡儆猴的谋划。
“长情你此番当立首功。”
圣心大悦的梁淮易私下里是这样同她说的。
贺长情听了,心内却是五味杂陈,于是含糊应了几声,便退出了殿内。只是她独独忘了,琼华郡主并不是孤身一人,就在这皇宫之内,她还有一个要好的玩伴,便是宁昭公主。
“公主。阁里还有事,我就先行告辞了。”贺长情规规矩矩朝人行了一礼,想到二人那样的关系,唯恐招惹上不必要的麻烦,看来还是不要多言得好。
“站住。”宁昭公主几步绕到了贺长情的身前,意有所指地道,“贺阁主还真是贵人事忙,连同本宫说句话的功夫都抽不出来,却有闲心去管琼华姐姐的事儿。”
像这样打抱不平的事件,在宫里其实并不多见,但是若是宁昭公主,便实在不足为奇了。当年那场夺嫡之战,独独不被战火所蔓延伤及到的,便是这个女儿身的公主了。
梁淮易对他这个皇妹,也甚是宠爱。同她起纷争,并不是明智之举。
贺长情微微颔首笑道:“公主您说的哪里话,只是恰恰不巧而已。”
“哦?既是不巧,那么我正要去见皇兄,早听贺阁主一身好武艺,连寻常男子都不是你的对手。不如就让皇兄下旨,让你来宫中陪我几日,好好传授几招,如何?”
传授是假,怕是拐到她眼皮子底下,故意为难出气才是真吧。无论如何,圣旨是由圣上来下,在这之前,根本没有必要给出过于绝对的态度:“一切听公主的。”
她这水泼不进,针扎不透的样子,可实在可恨。宁昭公主的笑意都险些挂不住了,她越过贺长情,上下打量起面前的少年人来:“宫里一向冷清,不如贺阁主进宫时,把他也带来吧?”
后宫里的那些手段也同样名目繁多,她倒是并不畏惧,无论宁昭公主准备了多少花样来对付她,贺长情都有信心可以全身而退。可宁昭公主却偏偏要将第三个人牵扯进来……
“公主殿下。”正是僵持不下,邓瑛从殿内缓步走了出来,“圣上有请。”
邓瑛可是宫中的老人了,又一向最得皇兄信任,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宁昭公主,也少不得要卖几分面子给眼前这位。
“主上……”祝允望着及时赶来解围的邓瑛和公主远去的背影,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
只是,公主开口,他们不得不从吧?躲得了一时,还真能一直推诿搪塞下去吗?
“先回去再说。”这宫里,今日再不能多待。
——
圣上对宁昭公主的宠爱确实不掺杂私念,只是他也到底还记着自己的这位旧友,并未降旨,只是打着同她商量的旗号。
“就遂了公主的意思吧。”这心结迟早得解开,拖久了对谁都没有益处。贺长情主动应了下来。
入宫的前日,她托左清清去了一趟谢家,将谢引丞给约了出来:“谢公子,京都这里我暂时抽不开身,不过我已派人前往青州,寻着之前的线索继续探查。你尽管放心,一有消息,鸣筝阁定会立刻告知。据我目前已掌握的部分情况来看,这案子虽不是那叫宋融的金玉奴所为,但与他应该也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贺长情将她在青州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写在了纸上,交付到了谢引丞的手中,她一直想和谢引丞当面聊聊,却总是没有合适的时机。不承想,这一拖就拖到了今日。
“我有个问题,不知当不当问?”贺长情屏退了左右,手指不断摩挲着茶盏的杯壁,几度想开口,却又总是张不开嘴。
“谢某本以为经过那日侯爷大闹鸣筝阁一事,我已与小阁主交心。怎么,在小阁主的心中,我是一个不值得交换秘密的人?”谢引丞蹙着眉头,貌似很是纠结苦恼的样子。
即便知道他这副神情是有相当一部分夸张的成分在,但贺长情还是不禁臊红了脸:“那我便直说了。你与宋青璃宋姑娘可是……那种关系?”
如若不是,那她可真想象不出来,是什么驱使谢引丞与宋青璃书信来往多年,且蛰伏两年,一朝大权在握,他便立刻千方百计地寻人替宋家查清原委。可若是,那谢引丞可知宋青璃对宋融的那些少女情怀?
第30章 规矩
未料到,谢引丞听此却是哈哈大笑起来,观他神情,可谓是坦坦荡荡。
“青璃爱看话本,更爱写话本。多年之前,谢某无意中曾拜读过她的作品,读来觉得甚是有趣,于是便起了主动结交的心思。后来,我们二人一直以书信相交,彼此虽从未谋面,但我私心里已早已将她引为了知己好友。”
可惜那时,谢引丞在谢家好似寄人篱下。在二叔一房的掌控之下,他即便有心为宋家奔走,终究也是处处掣肘,既无人可用,也疏通无门。
“这一拖,两年过去。若不是拜托了小阁主,这案子怕是……到了最后也只能草草了却。”人果然还是吃一堑长一智,若不是宋家出了那档子事,可能直到如今,他还是那个靠着二叔过活,空有虚名的谢引丞。
“这案子,我定会全力而为。”至于再多的话,更像是种虚无缥缈的承诺,说多了贺长情只觉得心虚。
——
烈日当空的时辰,贺长情的额头被逼出了一层薄汗:“几位嬷嬷,公主何在?既说了要传授武艺,人却迟迟不现身是几个意思?”
她一早便知晓了宁昭公主的心思,只是即便是挟私报复,也该懂得适可而止。这宁昭倒好,生怕旁人不知她是个惯会仗势欺人的公主,堂而皇之地在这深宫之中,替已是罪人的琼华郡主出气。
将她撂在这后花园里,已是一个时辰过去了,贺长情的眼前除了有几个教习嬷嬷在晃悠,本尊硬是连人都不肯出现。
“小阁主莫怪,宫中有宫中的规矩。您若是学不好规矩,在贵人们面前失了仪,有损的不还是皇家颜面吗?”这伶牙俐齿的嬷嬷摆出一副笑模样,话说得也无可挑剔,似是处处为她着想。
可殊不知,越是这种惺惺作态,就越是令人作呕。贺长情最厌恶的,莫过于这些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刁奴。
她倒宁愿对方不肯给个好脸,那她至少还能痛快对峙一番,总比受这样阴阳怪气的邪火要强上许多:“鸣筝阁事务繁忙,圣上只给了我三日。时间紧迫,既然姑姑们也说了要学习规矩礼仪,那不如就速速开始吧。”
只见那三名嬷嬷互相对了个眼神,便回身在凉亭下的石桌边鼓捣起什么来。看样子,这是冷板凳给她坐久了,终于要上家伙事了?
贺长情背着手,也几步凑了上去,将那几人吓了一跳不说,还故作惊讶地问:“哎呀,三位姑姑,我忽而想起一个很是严峻的事情。与我一同入宫来的我那小奴隶呢,三位为何只教我学习规矩,却把他远远支到了一旁?”
她这一嗓子,用了远超往日数倍的音量,将几人都吓得虎躯一震。其中身形最是高挑的嬷嬷捂着自己的胸口,缓了好半天才冷着脸道:“那奴隶是男人,自是没有机会面见公主的,因而他也无需学习这些。公主殿下只是想让他同宫中的侍卫切磋切磋,小阁主还是管好自己吧。”
好个切磋切磋,分明是拿祝允开刀,反复羞辱于她。即便心中多有不忿,但贺长情面上未曾表露,反而是学着那些大家闺秀的样子只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来。
“第一步,就从叩礼开始学起。”三个教习嬷嬷各自忙活开来,又是给她备下了软垫,又是不知从哪里取来了戒尺。
宫中礼仪繁多且琐碎,放着旁的那些不学,却偏偏挑了最是磨人的叩礼,用心不可谓不险恶。
“好啊,那就请三位好好用心教上一教。”贺长情掀起下裳前片,双膝次第屈跪而下。无论是双手交叠的姿势,亦或是需得挺直的部位,她都做得堪称完美。
本以为这外室所出的贺长情没有侯府教养,小小年纪做了鸣筝阁阁主,日日只同那些举止粗俗的男人厮混一处,定与乡野丫头无异。既是受了宁昭公主的指派,对付区区一个粗鄙丫头,还是简单得很。
可看着此时此刻的贺长情,三人却是齐齐犯了难。这可该如何是好,硬要挑出本不存在的错处吗?
“你去!”
“不不不,还是你去。”
三人很快生了分歧,竟是谁也做不来这恶人。可是宁昭公主也是下了死命令的,若是让公主不得痛快,那她们往后在这深宫之中还有出头之日吗?
百般纠结之下,动作快于想法,啪的一声,那名操持着戒尺的嬷嬷,已是朝着贺长情的后背打了一板子下去。
这一打,让嬷嬷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但也毕竟是宫里的老人了,即便内心慌得要命,可面上也能装得像模像样:“你,你动作过于僵硬,空有其表,反倒丧失了仪态的魂。”
“嬷嬷说得是。”贺长情听了这般诡辩,实在是自愧不如。也难怪人家是在宫里混的,那嘴皮子功夫都可以去和朝堂上的言官大战三百回合了,“我自知自己天资愚钝,那不如就让您三位,好好演示一番。”
——
宁昭公主本想着从那个名叫祝允的金玉奴身上下手,因而特意示下,让宫中侍卫好好教训一番那卑贱的奴隶,必要之时也不介意整死对方。
可是当她抱着看热闹的心思移步到观景的桥头时,却看到那几个平日里自诩身手不凡的侍卫躺了一地,个个面露痛苦之色,口中呻吟不断。
至于那个祝允,则是立于几人的中央,正慢条斯理地整着护腕,俊俏的小脸上别说伤痕,就是连一点污渍都未能沾染上,依旧和那日见到时一样,颇为丰神俊朗。
见此情景,宁昭公主愈发气得牙痒,凭什么她贺长情身边就连一个金玉奴都是如此卓尔不凡,他又凭什么只是一个金玉奴!意识到自己这些羞于启齿的心思,越发地让宁昭公主气不打一处来。
不过无妨,一个奴隶还入不得她的眼,若是能让贺长情吃个哑巴亏,那才是真正的大快人心。
“走了!本宫倒要看看贺长情的规矩学得如何了?”言罢,宁昭脚下快得好似生风,带着一干人等,又风风火火地赶去了贺长情和三个教习嬷嬷所在的凉亭里。
那三人,可是她精挑细选选出来的,在宫中既有资历又有威望的老嬷嬷,遇上她们,任凭贺长情手眼通天,不也得乖乖认栽。
只是下一刻,宁昭公主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说好的教习嬷嬷,各自还都带了戒尺来,可如今这戒尺怎么反倒跑到了贺长情的手里?
“手伸出来。”贺长情弯着腰身,一只胳膊肘撑在膝头,正拿着戒尺欲要打在三个嬷嬷的掌心之上,“学艺不精,这个动作也不对。”
“贺长情!”
听这气急败坏的声音,还真是让人身心舒爽。在高高举起,又要重重落下的手掌劈来之际,贺长情只微微侧身一让,便让宁昭扑了个空。
若不是那三个老嬷嬷眼疾手快,宁昭公主可就要和冷硬的地面来个亲密接触了。
“你怎么敢?她们都是本宫亲自挑选出来的人啊,你居然敢如此折损皇家颜面!”人不能,至少不能一直吃瘪,两头吃瘪!宁昭公主气得眼前一阵阵发起晕来。
“公主此言差矣。若是她们本身就对宫中礼仪认识有误呢,那请问,找这样的人来规范约束底下人,到底是谁在折损皇家颜面!”虽说有理不在声高,但如若能亮一把声音洪亮的嗓门,很多时候更能将对方震住。
果然,这一回换了宁昭公主的气势弱了下去:“她们有何错处?都是宫里几十年的老人了,你可莫要信口开河。”
贺长情抬手一一指了过去:“都说我空有其表,没有魂在。可是这膝盖不弯,手臂举不起来,还有这脑袋垂不到位,她们连像样的表面功夫都做不到,还如何教人?”
“你们三个,还不快些下去,别站在这里丢人现眼。”宁昭公主一时羞红了脸,竟也将最开始的怒气冲淡了许多。
贺长情将戒尺塞在了离着自己最近的一嬷嬷怀里:“劳驾带走。”这一遭,也算是她误打误撞。毕竟三人占了岁数的劣势,人老了自然动作有所走形,本就禁不住过多挑剔。怪就怪,是她们挑刺在前,她自然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公主怎么不说话?不是要学习武艺吗?我此刻正好有空。”说了这半天贺长情也有些口干舌燥,干脆去到一旁的石桌上,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
她的不卑不亢,以及身上那股泰然自若的劲,倒是让宁昭公主大开眼界,不得不重新审视起面前的人来。
“本宫是故意来迟的,贺阁主也不生气?”她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贺长情的神色,只要贺长情的脸上浮现出哪怕一丝怨怼不甘来,自己或许都不会如此迁怒于人。
她不是不分青红皂白,桑城金矿一事,确确实实是琼华姐姐有错在先,她只是看不惯总是将一切都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的贺长情,似乎任何人都可以不被贺长情放在眼里。
皇兄允她建立鸣筝阁,还不必依附于皇室一脉,这样的大权旁落,皇兄是怎么敢的?
“既然公主主动提及生气,那我们也就不要兜圈子了。我向圣上禀明桑城金矿的事情,于公,我身为北梧的民,既然知情,那就不得不言;于私,我与郡主并无交情,反倒是郡主意欲灭口之人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不明白自己何错之有,公主为何要迁怒于我?”
这字字句句地逼问,都将宁昭公主问得哑口无言,她又何尝不知自己好生无理:“本宫……与郡主私交甚深。本宫既不是皇兄,亦不是大臣们,只是一个养在深宫里的公主,所思所想只想着自己的闺中密友,也没错吧?”
“那就对了。身份不同,看到的东西便也不同。我不指望公主能理解我,但也请公主莫要为难于我。”贺长情喝够了那几个老嬷嬷备下的粗制劣茶,便站起身来,“圣上发话了,让我三日后便送郡主回其原籍,既然公主也无心习武,不如我们就各退一步。”
“诶!”宁昭公主想叫人,却也不知说些什么,于是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贺长情消失在视线当中。她苦心设计的好些手段都没能使出去,一拳砸在了棉花上,结果到头来自己却是被训了一顿?
她被拂了面子,理应是该愈发生气的,可是在贺长情那好一番长篇大论之下,她这气却没有了由头,只好独自喃喃着:“下回你最好不要再动本宫身边的人,否则……”否则真不能饶了你!
第31章 原籍
“掌柜的, 帮我把你店里的云片糕、荷花酥还有八珍糕都包起来。”临行之前,贺长情特意绕道来到了京都里赫赫有名的点心铺子云香居。
她一早就派人打听过了,云香居里的这些糕点都是琼华郡主往日的最爱, 如今要被发配回桑城,若在口腹之欲上能尽量满足她一些,想必这路上也可以省去些麻烦。
其实贺长情始终不解, 京都里放着那么多大小官员不用, 梁淮易怎么偏偏选中了自己?说是同为女子, 路上有她照应, 琼华郡主也可以少受些罪。可是他莫不是忘了,琼华郡主私藏金矿,从中牟利一事可是经由她口捅出来的, 这一路上, 日日朝夕相处,琼华郡主不得烦死她?
当然,贺长情也很烦这位娇滴滴的郡主就是了。如今这郡主身份不再,与庶民无异, 怎么还认不清现实?整日里拿腔拿调的。
“主上,我帮您拎。”看着贺长情两手挂满了细麻绳, 她整个人都快被那些油纸包给埋了进去, 祝允赶忙上前将所有的东西都接到了自己的怀里, “怎么买这么多?能吃得完吗?”
“不过就是为了堵她的嘴而已。”对于贺长情来说, 路上能清净一些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