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选侍当即站住了,握着女儿的手紧了紧。
注意到这点动作, 棠袖心下微微一哂。
这么怕她。
怎么, 以为她会替太子妃对付她吗。
目光转向李选侍女儿的身上,棠袖发觉这孩子好小,小到根本不认识她,只知道埋头抠李选侍的手, 埋怨地说娘力气好大,都把她弄疼了。
是了。
这么小的孩子,又哪里能懂大人的纷争呢。
棠袖平静地收回目光,没再理会李选侍, 径自往偏殿去。
到偏殿正是时候,陈由珝睡了一下午,刚醒, 挂着金豆抽抽噎噎,流彩昭夏哄说马上就能吃饭。棠袖烤了烤火,让自己身上暖和起来, 才接过陈由珝,给他喂饭。
流彩问:“小姐, 等会儿出宫吗?”
棠袖摇头:“我去趟启祥宫,你们先回吧。”
棠袖心里有数, 她这次去启祥宫多半要吵架, 且还不知道能不能吵赢,她不能带陈由珝。
于是待陈由珝吃饱,流彩昭夏带小公子往东华门走,先行坐车回家, 棠袖则独自一人撑着伞往西六宫走。
一路雪落琉璃,冰过兽脊。
进入西六宫范围,感到足底有些许湿意,棠袖不由加快步伐。忽而她抬了抬伞沿,前方陈樾也撑着把伞站在那儿,正在等她。
她走近了,没说话,陈樾却已经猜到她要做什么,便问:“我跟你一起?”
“不用。”棠袖脚步没停,直接从他身边掠过,“这事跟你没关系,你别瞎掺和。”
陈樾自是清楚她做好的决定,包括他在内无人能反驳得了。
他道:“可……”
棠袖没回他,目标直指启祥宫。
陈樾只得目送她。
事情确实和锦衣卫没关系——
此番主要是为了沈珠玑。
下午棠袖在慈庆宫念经时收到消息,说皇帝还是不满太子妃葬礼规格,认为逾制,太子妃只能继续停灵,不得发丧。
而现在已经是万历四十二年,冬天快要过去了。
棠袖不是很清楚为着太子妃葬礼一事,皇帝同礼部、同朝臣们如何争执斗法,她只清楚一点,那就是沈珠玑去世这么长时间,仍无法入土为安。
她很想问一问,堂堂皇太子妃,连发丧都不被允许,究竟是何居心?
是不承认这个太子妃吗?
可不承认沈珠玑是太子妃,岂非也不承认朱常洛这个太子?
就当真这么想改立福王为新太子?
以往棠袖总觉得,她身份过于微妙,她得明哲保身,得维持现状,尤其是不能在国本之争中站队,不能为一己之私惹皇帝不快。
可今天,这些全部推翻了。
常云升等一干人立在启祥宫外,隔着紧闭的宫门都能听到江夏侯夫人刚进去就和皇帝吵了起来,吵得极其凶。
常云升看看旁边的棠褋。
棠褋打从被皇帝喝退出来就一直盯着宫门,手紧紧捏成拳头,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常云升想让她别太紧张,只是吵架而已,皇帝再生气也不会对江夏侯夫人怎样,但听着里头传出的动静,常云升敢说他伺候皇帝这么多年,便是曾经那位权压皇帝的张居正,都没跟皇帝这么吵过。
秉笔太监感慨着,低头甩了甩浮尘。
“……她是太子妃,是您上了玉牒的儿媳!”
殿宇内,棠袖咬着牙,眼睛都红了:“就算不看功劳也要看苦劳,这些年她这个太子妃到底哪里当得不够格,为什么连发丧都不行?”
停灵那么久,她只第一天的时候去看了,之后再不敢看。
那是她认识二十多年的朋友。
她们共同长大,从孩提到总角,从豆蔻到出阁,到为人妻为人母,她们见证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节点,还约定过如若她也有了孩子,沈珠玑也要给她的孩子做干娘。
她们那么要好,相互扶持,相互陪伴,她高兴她跟着高兴,她难过她跟着难过。
如此,沈珠玑去世,于她本就是一道不可揭的伤疤,如今却眼睁睁看这道伤疤被反复划开撕扯,她几乎是拼命忍耐,才让自己不要在皇帝面前流泪。
只能隐忍着,尽力语句清晰地道:“陛下,您知道外头都是怎么传的吗?”
传果然皇帝就是对太子不喜,别看福王快要就藩,但到时会不会真的去洛阳还未可知。
传太子妃福薄,纵身份尊贵却不得安葬。
然而棠袖说了这么多,皇帝并不看她。
只说:“朕知道。”
一句知道,棠袖险些崩溃。
知道知道,知道有什么用?
棠袖深吸一口气,道:“我从没求过您什么,若此次我偏要求呢?”
皇帝总算正视棠袖。
他分明在看她,却又好像看的不是她。
片刻皇帝道:“不行。”他目光甚至有些冷淡,“你求也没用。”
棠袖几乎把掌心掐出血,才能让自己不要脱口而出——
既然对太子不喜到连太子妃都不允许下葬,那当初又何必立这个太子?!
不喜的是太子,为什么要牵扯到太子妃身上?
太子妃何等无辜,就因为她是太子妃吗?
棠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何为权势,何为天家,何为帝王。
是她错了。
皇帝终究是皇帝,她不该自以为是,认为凭一己之力就能说服他,她不该妄想的。
棠袖一时气极,怒极,也恨极。可到最后,她也只是面无表情地一点头,说:“我知道了。”
而后行礼,告退,转身离开。
皇帝凝目看她离去的背影。
须臾,垂下眼,不发一言。
……
正月即将结束的时候,杜湘灵回来了。
棠袖去城门口接她。
等不及车停稳,杜湘灵跳下地,抬头一见棠袖,话还没说,眼泪先掉下来了。
棠袖同样没说话。
只抱住她,听她埋在肩头小声地哭。
哭了一场,杜湘灵抽着鼻子,说她原本不打算这个时候回来的。
是有天她准备上船的时候,突然被沙子迷了眼睛,她莫名就想起朱徽娟夭折的时候,棠袖被沙子迷了眼,她一下就觉得不行,她得赶紧回大明。
果然入了大明境内,回京路才走一半,从京师方向传来讣告,说皇太子妃薨逝。
“我回来得太晚了,”杜湘灵每每想到这点,就难受得要命,“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没关系。”
棠袖拿帕子给她擦眼泪。
沈珠玑说过,湘灵不回来也好,省得回来见她这副模样,想哭又不敢哭。
沈珠玑说湘灵总是心软的。
杜湘灵听着,又哭了。
再抱着棠袖哭一场,她埋着脑袋没起来,就着这个姿势更小声地问:“我听说到现在都不让她发丧……真的吗?”
棠袖说:“真的。”
杜湘灵:“为什么会这样啊,不是说那位其实也不是不关心她那边的事吗,怎么……”
杜湘灵没说完。
因为她感到棠袖哭了。
她抬起头看棠袖。
“是我没用。”
棠袖安静说着,眼眶里不知何时蓄满了泪:“我去求了,还吵了,结果什么都没给她办到。我也不懂,苦了那么多年,凭什么最后一点体面都不给她?”
听出棠袖心灰意冷,杜湘灵反倒没跟着哭了。
而是沉默了会儿,才道:“那位也是人。人心都是肉长的,总会偏心的。”
棠袖道:“偏心那么多年还不够吗?”
杜湘灵摇着头,说不出话了。
随后棠袖带杜湘灵回棠府,让她洗个澡吃点东西,再进宫去看沈珠玑。
杜湘灵洗完澡出来,擦着头发往摇篮边上一坐,歪头看陈由珝。
陈由珝也歪头盯着她。
“和你长得好像,”杜湘灵伸出根手指碰陈由珝的手,小家伙得一整只手掌全用上才能握住她的,“他多大了,会说话了吗?”
棠袖道:“才三个多月,说话还要再等等。”
杜湘灵道:“真不敢相信他是你生的。”她晃晃手指,近乎惊叹地感受婴孩微小得她轻轻松松就能挣开,可同时又有劲到她险些抽不出来的力道,“一转眼你都是当母亲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