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问之前不是说皇上同意让太子妃陪他俩一起出宫来满月宴, 怎么光见他俩没见太子妃。
朱由校道:“太子妃殿下生病了。”
他娴熟地背起太子妃托他背的话:“太子妃殿下说, 不能把病气过给婶婶和弟弟,等回头病好了再说。”
棠袖有心问太子妃生的什么病,严不严重,怀里陈由珝忽然朝旁边一个歪倒, 棠袖注意力便转移到陈由珝身上,没能问。
不过待常云升宣完旨,同两位皇孙转述皇帝的话,说今日天太冷,道路都结了冰,不能在外面多呆,看完弟弟就得尽快回宫,两位皇孙听话地穿衣服准备走,以棠袖的记性到底是赶在他们离开前问出口,方知太子妃似乎病得不轻。
“具体怎么不轻?”
朱由校想了想,答:“我上次见太子妃殿下是半个月前,那之后就一直没去给太子妃殿下请安。”
包括托他背的话,也是太子妃叫宫女代传的。
一旁朱由检小鸡啄米式点头,说自己也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太子妃殿下。
不止是他们这些皇孙,王才人、李选侍、刘淑女等侍妾这半月来亦是没能踏进慈庆宫半步。
便是有侍妾提出想要侍疾,也一概被拒绝,唯一能见到太子妃的只有太子。
问太子原因,太子的答复是太子妃此病须得静养,越少人打扰越好,故不让她们侍疾。
东宫里因此悄悄流传说太子妃这次病得不轻。
棠袖听着,皱起眉。
她想问更多细节,但也清楚两个皇孙着实不知道更多了。还是得找知情人问。
棠袖目光很快转到常云升身上。
太子妃病重,这可不算小事,这位提督东厂知道的肯定不少。
棠袖想着,道:“厂公。”
这一声唤得常云升脸皮轻微一抖。
常云升在御前伺候那么多年,如何不懂棠袖的意思。
他朝棠袖微微躬了下腰,正要开口,却有小太监提醒道:“督主,皇上让尽快回……”
话未说完,就被常云升低声斥了句多嘴。
小太监一下呐呐不敢言,只能看督主转向江夏侯夫人,面带笑容道:“夫人可真是折煞奴婢了。”而后道,“夫人料事如神,今早奴婢奉皇上口谕前去东宫,有拜见太子妃殿下。”
隔着门见的。
他当时望了一眼,被门挡着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得从里面传出的太子妃的声音颇为虚弱,他须得屏气凝神方可听清楚。不仅如此,太子妃更是才说没两句就要停住歇歇,再说两句就被阻止,言语间都是让太子妃赶紧躺着,不能再费神了。
常云升回忆着,如实说给棠袖。
棠袖听完,没说什么,只道:“多谢厂公告知。”
“夫人客气了。”
常云升这才得以与两位皇孙离开。
棠袖目前还不能出门,便让外头陈檖代她去送。等人走后,她再次皱起眉。
王曰乾案前,她有进宫见过沈珠玑,当时沈珠玑除食欲不佳,瞧着有些清瘦外,浑身上下哪儿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得谁都不能见了?
棠袖甚至怀疑太子不准侍疾可是有什么别样用意。
越想越觉得沈珠玑这病不对劲,她得进宫亲眼看看。
然而进宫的话刚说出口,就被太医否决了。
太医道:“夫人这月子才坐三十天,身体各处都尚未恢复好,万万不可外出见风。”
棠袖不是不知道“弥月为期,百日为度”的说法,冯镜嫆也老早之前跟她说月子最好坐满百日。
但棠袖本就没那个耐心坐足足一百天的月子,又突闻沈珠玑病重,按常云升那意思怕是沈珠玑此次不得好,她便更是心中焦急,每天都要问太医她好了没,可不可以出月子了。
太医每次都说再等等,再等等。
等到这日太医终于松口,说差不多可以了,棠袖立即让人去递牌子,她则迅速沐浴更衣,简单收拾一番就带陈由珝进宫。
出发前,棠袖不经意抬头。
天色阴沉,铅云堆叠。似要下雪。
没像往常那样进宫后先去启祥宫拜见皇帝,棠袖直接去东宫,她要第一时间就见到沈珠玑。
到了东宫,被都人们如何再三劝阻,甚至太子听闻她来的消息后亲自出面,同她说太子妃真的不能见人不提,棠袖直接把陈由珝交给流彩和昭夏,让她们到偏殿等着,她一个人进慈庆宫。
见棠袖如此执着,不亲眼看到太子妃不罢休,太子叹气。
“也罢。是你的话,她无论如何都会见你一面的。”
棠袖心下一沉。
进得慈庆宫,扑面而来便是极浓重的药味,单单这么闻上一会儿,都觉脑子似要变得浑浑噩噩。在前领路的宫女请棠袖稍等,而后小心掀开厚厚床帐,轻声唤道:“殿下,殿下?江夏侯夫人来看您了。”
床帐一掀,看清里面躺着的人,棠袖心彻底沉下去。
沈珠玑竟已病得起不来身。
病到棠袖都在床边坐下,要和她说话,她却仍在那儿躺着,宫女并未扶她起来。
她好像一具失了魂魄的皮囊,从内到外都是干枯的,唯一双眼在望向棠袖时泛着些微光彩,似乎很高兴棠袖能来。
棠袖张张嘴。
“……你怎么病这么重,”棠袖想摸摸她的手,摸摸她的脸,却怕轻轻的一下就要碰碎她了,“我都不知道。”
以致于这么晚才来看她。
沈珠玑眼角微弯。
她开口,微弱声线从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唇里吐出:“藏藏有孩子了。”
“……嗯。是个儿子,陛下给赐了名,叫陈由珝。”
“真好。”
棠袖扭过头,不让沈珠玑看到自己眼眶里的泪。
而沈珠玑还在继续说。
“藏藏,我觉得,我可能撑不过去了。”
沈珠玑一直认为,徽娟是她的支柱。
有徽娟在,被太子冷落也好,责骂也罢,哪怕是在东宫里,她身为太子正妻却得不到应有的尊重,骄狂如李选侍更是几乎要骑在她头上,东宫之外同样不受重视,她也觉得只要徽娟陪在她身边,那她怎么样都可以。
可徽娟不在了。
她还记得那次清明,老君庙法会,她跪在太上老君像前为徽娟供灯,那位德高望重的方丈对她说生为自然,死亦为自然,她当时想怎么可能自然,那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怀胎十月、一手养大的女儿,她做母亲的,怎么会说自然就自然?
她不能接受。
但又不得不接受,徽娟就是离开了她,她的支柱没有了。
人没了支柱,要怎么才能活下去?
沈珠玑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有很努力地过活,也曾一度想给自己和太子挣个前路。可大抵她其实还是不想活了,所以撑了三年,眼看棠袖有孕,杜湘灵在海上也风生水起,她在意的人都越来越好,她便告诉自己说可以了。
既然生死皆为自然,那她不想活了,也是件很自然而然的事吧。
想到这,沈珠玑没有力气了,慢慢瞌上眼。
她最后对棠袖说的是:“徽娟等我好久了。”
棠袖转头看她,嘴唇微动。
棠袖说不出你走了,剩下我和湘灵该怎么办。
湘灵还在海上没回来,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吗?
但最终,棠袖也只是含泪笑着,轻轻应道:“那就去找徽娟团聚吧。”
万历四十一年腊月廿四,皇太子妃薨。
仿佛一切早有预兆。
雪忽然落下,天上地下皆一片素白。慈庆宫前,朱由检被刘淑女牵着,他懵懂地看大人们进出匆匆,听大人们哀声切切,刘淑女让他过去磕头,他磕了,却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直到望见棠袖,他挣开刘淑女的手跑过去,仰头问:“婶婶,慈庆宫里怎么了,为什么让我给太子妃殿下磕头啊?”
棠袖低头看朱由检,眸中有近乎温纯的热意。
她没说话,只轻轻抚摸了下朱由检头顶。
只这一下,朱由检僵住,眼泪也骤然滑落。
他好像明白了。
“婶婶,”他瘪着嘴,努力抑制哭腔,“以后我是不是再也不能见到太子妃殿下了?”
棠袖仍旧没有回答。
她又抚摸了下他头顶,轻声说:“好孩子。”
随后她向前走,朱由检站在原地,看她身影逐渐被风雪掩盖,眼泪一颗接一颗不停往下掉。
这天是朱由检三岁生日。
更是太子妃忌日。
朱由检想,他会永远记得这一天。
第70章 皇帝 若此次我偏要求呢?
又是雪天。
棠袖念了一下午的经, 出来时,正碰到李选侍。
那位大名鼎鼎的西李。
棠袖脚步一顿。
她没什么表情地看了李选侍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