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婶, ”坐上回宫的马车时,朱由校意犹未尽地问棠袖,“以后婶婶还能带由校出宫吗?”
棠袖答:“有机会的话。”
若非利玛窦有本事, 生前死后都得了圣眷,叫皇帝记住了他, 她还真不好找由头带朱由校出来。
朱由校也明白以他的身份,确实没法随随便便就出宫, 想想说:“那约好了, 以后有机会的话,婶婶还带我来外面玩。”他伸出小指头,认真得要命,“拉钩上吊, 一百年不许变。”
“嗯,不许变。”
棠袖也伸出小指头和他拉钩,最后还盖了个章。
章一盖,朱由校满意了。
他小时候很喜欢和人拉钩上吊,长大后就不做了,因为王才人常常会忘记,乳母太监们则是不敢,也就只有婶婶了,婶婶还知道上吊完要盖章,婶婶真好。
他以后也还要和婶婶盖章。
盖好多好多,盖一辈子。
“我今天出宫前去拜见了太子妃殿下,她好像还是有点难过。”马车离开前,朱由校语重心长地对棠袖道,“婶婶要多进宫看太子妃殿下呀。”
棠袖听了,问:“你呢,你也还在难过吗?”
朱由校说:“难过的。”
可难过又能怎么样呢,还不如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这样梦见弟弟妹妹,还有徽娟姐姐的时候,他还能和大家多待一会儿。
“婶婶也别难过,”朱由校说,“你难过,由校也会难过的。”
棠袖笑,孩子大了,懂事了。
又过一个月,太子第四子出生,循例外命妇要进宫庆贺。棠袖才送走传话的宦官,三房的韵夫人就找到她,问她能不能带棠褋一起进宫,总该让别人知道她们家还有个姑娘还没嫁出去。
“陈檖那小子都弱冠,在准备明年的婚事了,谁家姑娘及笄了还没定亲的,”韵夫人道,“小褋的事不能再拖了。”
棠袖道:“三婶有提前跟小褋说吗?”
本来已经不再相看,这突然又要去相看,小褋应该很不情愿吧。
韵夫人:“我正准备和小褋……”
话未说完,脚步声响起,棠褋小跑进至简居,不及顺气,张口就道:“我不要嫁人!”
“……你说什么?”
韵夫人愕然。
跟着跑进来的瑜三爷险险停步,露出个牙疼的表情。
看韵夫人还在愣着,瑜三爷忙转头劝棠褋:“我不是跟你说了,你先答应着,让你相看你就去,先把你娘哄高兴了,过后我再发发力,慢慢的你娘不就不问你了?你看你这孩子,怎么连这一时半会儿都忍不了?”
对。
忍不了。
再多一刻也忍不了。
“……我不想嫁人,”不敢看韵夫人的表情,只盯着地面的棠褋听见自己颤抖地,却口齿清晰地道,“我想进宫,我想当女官。”
这话一出,出乎意料,韵夫人没骂棠褋,而是转身和瑜三爷吵架。
“把我哄高兴?怎么,你闺女不嫁人,你就这么支持?我看你是成天正事不做脑子出毛病了,你问问谁家闺女不嫁人的,还想当女官,正经人家谁会送女儿进宫去当女官,脑子被驴踢了!”
脑子被驴踢的瑜三爷把棠褋往后一扯,赔笑道:“这不是小褋这两年一直不愿意相看,我寻思小褋心里可能有她自己的章程,这不,当女官我觉得可以啊,挺好的,我听说宫里给女官的待遇还不错,你要是担心,我这就去找人打听一下,看到底好不好,你先别这么急着怪我。”
“不怪你,那怪我?”
韵夫人气个仰倒。
站稳后,发了狠地说:“对!怪我,都怪我,当初要不是我,也不会害你不能生育。你这些年又是辞官又是找女人,不都是特意做给我看的吗?”她深吸一口气,“我知道全都怪我,我没话说,你想怎样都行,随便你,可小褋这是人生大事,不能随便,我不同意,你怪我我也不同意。”
瑜三爷怔住。
他喃喃:“可我从没想过怪你。”
韵夫人道:“无所谓。”
反正这十几年都这么过来了,再纠结怪不怪的也没什么用了。
“总之我就一句话,我不同意,小褋就算留在家里,也绝不能去当女官。”韵夫人最后道,“我管你们父女俩心里都有什么章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能改。”
这下瑜三爷赔不出笑了。
棠褋也抿着唇,不吭声。
一家三口不欢而散。
不过好在最终的结果没让棠褋失望,韵夫人此后再未提过让她相看。
直到杜湘灵来找棠袖,得闻棠褋不想相看,乃至不愿嫁人,杜湘灵先是讶异一瞬,毕竟在她的认知中,棠褋可以算得上最为标准的那种大家闺秀,极听父母的话,有时说句逆来顺受都不为过,未料竟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但讶异过后,就是赞同与欣慰。
“不嫁人怎么了,我也没嫁人,”杜湘灵叉着腰,眉眼飞扬,浑然不觉她声音能传到至简居外,“不嫁人多爽啊,想去哪就去哪,想睡就睡想起就起,想干什么干什么,不用相夫教子侍公奉婆管家理事,谁听了心里不偷偷地羡慕。”
语毕显摆了下带来的匣子里要送给陈樾的金刀,拿这现成的例子对棠褋道:“你看,连金刀我都能说打就打,谁都管不着我。”
棠褋以前就知道自家长姐这位手帕交很是有些桀骜不驯,与众不同,而今听着看着,倒没觉得与众不同,只觉她怎么没早点朝湘灵姐看齐,白白虚度了这两年时光。
“不嫁人就不嫁人,不嫁人也照样能活,好处比嫁人不知道多多少呢。”
棠褋连连点头。
杜湘灵再道:“而且嫁人,喏,你看看你姐姐,”她指指棠袖,知道她要说什么的棠袖很不给面子地翻个白眼,“你姐姐嫁的人多好啊,不还是折腾成现在这样。”
说句不好听的,其实棠褋看她自己的养父母就知道了,韵夫人和瑜三爷才是最好的例子。
这世间这么多夫妻,真能像史书诗歌里写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可以说极少,绝大部分都是如她父母那般同床异梦貌合神离,就是能称为正面例子的她姐姐的亲爹娘,棠东启可谓事事都依着冯镜嫆,就这冯镜嫆还经常嫌棠东启烦,只是不在人前闹红脸而已,私下里还不知道斗过几回嘴。
“你们家还是只娶妻不纳妾呢,”杜湘灵直接忽略了辰二爷,“就是我家,我爹在我娘死后娶了继夫人,小妾也纳了好几个,我继母找我哭过好多次,说天天光是我爹后院就够她头疼的了。”
没想到她连自家例子都举,棠袖没忍住又翻个白眼。
丝毫没被白眼影响到发挥的杜湘灵把能想到的优点一二三四全列举给棠褋说了,直说得棠褋喜上眉梢,一叠声地喊湘灵姐。好容易等反应过来湘灵姐来找长姐肯定是有事要说,不便再打扰,棠褋离开时颇为依依不舍,看那架势,几乎要认杜湘灵为亲姐姐了。
“真是年轻啊。”
杜湘灵感叹了句,转头跟棠袖说金刀就先放她这儿,什么时候陈指挥使翻墙来了什么时候代她给他,她懒得再跑一趟江夏侯府。
棠袖说好。
杜湘灵正给棠袖说这把金刀她打了多长时间,算算日子道:“今天是十一月十八吧?”棠袖颔首,她继续道,“我早晨从南堂经过的时候,听里面特别热闹,就去问了嘴,传教士说今天是欧逻巴那边的元旦,他们在庆祝。”
南堂是万历三十三年,利玛窦于宣武门主持修建的天主教堂,是北京城内第一座天主教堂。
“元旦?”棠袖以为指的是正月初一,便说,“这才十一月,早着呢。”
“不是这个啦,是传教士他们带过来的一种新历法,说今天是欧罗巴那边一个很重要的节日,也叫元旦,和大明的不一样。”
要不是她没入天主教,她高低也得进南堂去凑凑热闹。
棠袖也没信天主教。
两人换话题,杜湘灵说除金刀外,她还另带了个好东西,给棠袖过过眼。
棠袖以为是多了不得的东西,谁知一瞧,《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早八百年就读过的小说,光棠府就几乎人手一套,根本不稀罕再收。
杜湘灵哼了声:“这绝对是好东西,你不要,有的是人要。”
棠袖听出点意思:“你又要出海了?”
“对,到时就拿这书赚大钱,外面的人可痴迷咱们大明的文学著作。”
“那你岂不是又得好久不回来。”
“没办法,”杜湘灵摊手,“谁让外面的风景太迷人了。”
杜湘灵说完,没多久就离京,直把西平侯气得够呛,不孝女,连个年都不留下来陪他过。
时至年底,宫中传来喜讯,东宫刘淑女诞下太子第五子,皇帝为其取名朱由检。眼看棠袖又该进宫,韵夫人不知为何突然松了口,决定顺了棠褋的意,让她去当女官。
得到准话的棠褋第一反应是惊疑。
她没想到先前那般抗拒的母亲居然会同意。
待回过神,她已经飞快跑到至简居,欢欣喜悦地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棠袖。
就在棠褋以为,长姐也会为她感到开心时,却见长姐神色有些莫名。
“……姐姐?”棠褋心里瞬间七上八下,犹恐一向疼她的长姐忽然改变主意,不许她当女官了,“怎么了吗?”
棠袖没答,只问:“真想进宫?”
棠褋重重点头。
不期然的,棠袖想起朱徽娟头七那会儿,杜湘灵和她说的话。
“以后啊,没什么事的话,这皇宫我是再也不想来了,”去过太多地方,见过太多风景的女子如是道,“像我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有什么特别想要、特别在意的东西,我是决计不会踏进皇宫半步的。”
棠袖抬头,看远方隐隐露出轮廓的紫禁城的城墙。
权位更迭、世事变迁。
这偌大宫城,有的人拼了命地想要远离,有的人撞破脑袋也想进去。
棠袖收回目光,最后一次问棠褋:“真的想进宫?”
棠褋点头:“真的。”
“哪怕进宫了就后悔了?”
“不会后悔。”棠褋认真道,“我有想要达成的愿望。”
那个愿望在她心中已经盘桓许久。
在愿望达成之前,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的。
看出棠褋的坚持,棠袖垂下眼。
“好。我找人送你进宫。”
“多谢姐姐。”
棠袖办事素来讲究一个快字,商定之后,即刻便起身,去找能送棠褋进宫的人。
现下并非宫里选人进宫当女官的时候,这事估计不太好办,又想进宫的还是自家妹妹,她得多费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