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棠袖这心血来潮离京远游,江夏侯二话不说就跟来,放眼天底下,能有几个男人做到这份上。
好男人本就不可多得,似江夏侯这样的男人就更是绝无仅有。
聊到最后,杜湘灵率先撑不住,头一歪睡着了。等棠袖也迷迷糊糊将要入梦之时,才听沈珠玑喃喃道:“我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
宫里夭折的孩子实在太多了,她的徽娟也不过只是其中的一个。
第50章 宅邸 问题。
清明。
老君庙举办济幽度亡的法会, 沈珠玑全程参与,诵经拜忏,并为朱徽娟供了灯。
“娘也只能为你做这些了。”
四十九盏光明灯前, 沈珠玑虔诚叩拜, 闭目轻声祈愿:“愿徽娟下辈子能长命百岁,岁岁无忧。”
如果……
如果下辈子也还愿意成为她的女儿,就好了。
她知道她这个母亲当得不够格,连让徽娟无病无灾地长大都没有, 但……
她真的好想徽娟。
好想好想。
徽娟也会想她的吧?
灯烛明亮,青烟缭绕。
女人深深叩首,眼泪与烛泪一同流进心底。
……
沈珠玑在老君山住了很久。
久到不止老君庙,老君山上其余知名的、不知名的庙宇殿堂也全认认真真地进过、拜过, 眼看再住下去,太子妃怕是要就此留在老君山再不回宫了,不知去哪办差的江夏侯突然现身, 接太子妃一行下山。
至此,杜湘灵才真正看陈樾顺眼。
别的不提,至少她们来洛阳的路上一直平平安安, 没碰着什么匪徒强盗,在老君山上住的这段时日也安安静静没被任何人任何事波及, 陈樾护卫的活儿还是干得很不错的。
杜湘灵一满意,当即就往京师飞鸽传书一封, 把先前允诺的金刀提上日程, 争取下次出海前给陈樾送上。
陈樾哪里知道他平白得把金刀,只听棠袖小声问他:“宫里是不是有喜事了?”
“是。太子得了个女儿,”陈樾言简意赅,“是第六女。”
陈樾说话声音不大, 然沈珠玑还是听到了。
沈珠玑面无表情。
他得了新女儿,必然已将她的旧女儿给忘了。
下了山,一行人没有立即回北京,而是前往洛阳东北方向的卫辉,即太后次子潞王的封地,前去拜见潞王。
去卫辉的行程是一早就定好的,为此太后还特意召见沈珠玑,让她帮忙带上给潞王的家书礼物等,临行前更是拉着沈珠玑的手,让她替她多看看潞王,一颗思子慈母心惹得沈珠玑上车后暗自伤神,眼下见到潞王,转述太后的话,也是险些没能忍住,略略失态。
潞王倒没见怪。
这个作风骄奢之极,荒淫无道,却至今仍备受太后思念与宠爱的中年男人早在沈珠玑第一次说“太后”二字时,就已红了眼眶,此刻见沈珠玑失态,猜到她许是想起自己的女儿,还反过来劝沈珠玑别太难过,做子女的最见不得母亲伤心。
劝着劝着,潞王忽然有些感同身受。
太子妃和女儿天人相隔,算算他和太后自万历十七年,他离京就藩河南卫辉府后,也已经有整整二十一年没见过面。卫辉距京师千里之远,他虽仍牢记太后生日,每年圣节都会派人进京送贺礼,说实在的又和天人相隔有什么区别?
太后年纪已经很大了,不定哪天他就突然收到太后崩逝的消息,到时恐怕连太后最后一面都不得见。
潞王眼眶愈发红了。
看看沈珠玑,她眼眶也红得厉害,潞王一时对这位此前从未见过的侄媳妇生出莫大好感,待彼此都平静下来,潞王甚至出言让她在卫辉多留几日,他好尽一番地主之谊。
沈珠玑婉拒。
“我们还要去开封,就不在卫辉多留了。”沈珠玑道,“多谢潞王殿下好意,回信我必定好好保管,等回京第一时间就交给太后。”
潞王欲要挽留,想起什么,看眼不远处的陈樾。
按说陈樾是皇帝外甥,也是他外甥,然和沈珠玑差不多,他离京前仅只见过陈樾几次,且那时候陈樾还小,估摸着早记不得他,现在更是有了连他这个亲王都望尘莫及的能耐,他想跟陈樾稍微拉近一点关系,都得动动生锈的脑子,思考一下这么做会不会让京师那边不悦,朝廷里可多的是人想弹劾他。
陈樾这行不通的话,那就只有……
潞王目光转向陈樾身旁,默默品茶的棠袖。
没记错的话,棠袖是他就藩前一年出生的。印象中他见棠袖的次数比陈樾还多,一则冯镜嫆每每进宫看太后都会带上她,他常常能在慈宁宫碰见个小娃娃坐太后怀里,二则他那位皇帝兄长十分重视棠袖,曾私下同他说过等棠袖长大,如能嫁进天家就好了。
如今棠袖虽没嫁进天家,但嫁的是陈樾,是他外甥媳妇,也算半个天家人了。
强行忽视早前从京师传来的棠袖陈樾和离的消息,潞王正要向棠袖开口,从棠袖这借个道,脑子忽的一转,复又住口。
差点忘了,棠袖背后是皇贵妃,这分明更行不通。
能想到的两条路全堵,潞王左思右想好一番,还是遗憾放弃,同沈珠玑再说了几句,亲自送她们出潞王府。
像沈珠玑她们来拜见潞王,不仅带了太后准备的礼物,她们自己也置备了礼物,此刻她们走,潞王除给太后皇帝的回信回礼外,也给她们准备了许多,装了满满大几辆车,直让杜湘灵暗暗咂嘴,都说潞王铺张奢侈,凡事都要与皇帝比肩,果然能流传几十年的话并非空穴来风。
辞别潞王,车队向南,往开封去。
到这便又是棠袖自己的安排了。
说来之前车队走那么慢,诚然有太子妃仪仗的缘故,另一个缘故便是棠袖每到一座城镇,就要去冯家名下的铺子庄子看看,包括在老君山住的时候也时不时下山往周遭巡视一番。开封算是巡视的最后一站,再往南的地方就不去了,棠袖跟皇帝说了只到开封府,可不能食言,不然回头还要有人参她一本欺君之罪。
到开封时是五月,冯家宅邸早打扫一新,保管让尊贵如太子妃殿下也能住得舒心。左邻右舍见这空了多年的宅子总算有人住进去,且来人好像还有着特别了不得的身份,纷纷探头观看。
有仪仗在,左邻右舍没能看清最先进去的轿辇里坐的是谁,只看清落后一些的马车里的人在宅子大门前露面了。
是个穿道袍的……
“姑娘?”
听得宅子门仆喊了这么声,有好事者捉住临近的车队中的一人就问:“那姑娘是……”
“是我家夫人。”被扯住的宋勉章好脾气地答。
“夫人?”
对方不懂了。
既是夫人,那怎么不挽妇人髻,反倒如未出阁的少女一般?
被质疑的宋勉章面色不变。
夫妻之间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情趣罢了,难道还要事事都跟外人解释清楚?
“原来如此。”
对方露出个懂了的表情,朝宋勉章心照不宣地一点头。
宋勉章也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可不就是情趣——
什么姑娘什么打扮,那都是为了哄骗不能知情的外人的障眼法,宋勉章坚决认为他家大人和夫人能复合,他这双招子雪亮着呢。
进入宅邸,如太子妃等不适应舟车劳顿的,都吃点东西去休息了,宅邸的临时主人却是不得闲,宋勉章眼睁睁看着不下两手之数的人往他家夫人的书房进进出出,每人手中皆捧着厚厚一摞册子,他打眼一扫,好家伙,全是账本。
不必问也知道,这些全是要他家夫人亲自过目的。
宋勉章肃然起敬。
夫人真是辛苦了。
和宋勉章想象中的辛苦不同,他家夫人实则是在以一目十行的速度翻阅账本,桌案上堆在一起的一摞摞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迅速变矮。
“哗啦啦”的声音不停歇地响起,同样经过数天舟车劳顿,却仍然精神奕奕不想休息,便美其名曰陪伴的杜湘灵简直叹为观止,虽然藏藏说是因为年前才在京师看过开封这边的账本,所以这次开封呈上来的账目其实不算多,但她要是有能有藏藏这本事,不,哪怕只有十分之一,她也早越过冯翁成大明首富了。
藏藏这本事是真厉害。
同样负责陪伴的陈樾习以为常地在棠袖翻完一本后,递上新的一本。
这次“哗啦啦”的声音只响几下就停了。
杜湘灵侧目:“怎么,有问题?”
棠袖嗯了声说:“问题还不小呢。”
往后再翻几页,越翻越觉不对。棠袖放下这本,将余下的还没看的大致翻了翻,挑出其中有问题的喊流彩,让把负责这些账本的人叫过来,她要严查。
杜湘灵啧啧称奇:“该不会是觉得你第一次来,不熟悉开封这边的事,就想着做假账糊弄你?反正你呆不久就走了。”
棠袖摇头:“没这么简单。”
那些账目的问题,可不是寻常做做假账就能说得清的。
一语成谶。
棠袖的吩咐才下去没半天,一条消息递到她案前,负责问题最严重的那本账本的主管上吊自杀了。
而陈樾只看了一眼主管尸体便说:“不是自杀。”
“嚯,”杜湘灵捏着鼻子道,“事情好像更复杂了。”
棠袖:“继续查。”
既出了命案,这就轮到陈樾来查了。
锦衣卫办案向来雷动风行,很快便查到主管同某些人的暗中来往。顺着往下深查,居然还和北镇抚司的一个陈年旧案对上了。
再查,更是牵扯到开封及周边等地卖官鬻爵,这就更归陈樾查。
对此棠袖只问:“回京前能处理好吗?”
陈樾没接话,挑了挑眉。
杜湘灵捂嘴,装模作样道:“哟,你这是不信任陈指挥使的能力啊。”转头怂恿陈樾,“还不赶紧表现表现,不然晚上都不让你进屋了。”
陈樾道:“嗯。”他老神在在,“晚上的事晚上再说。”
棠袖也老神在在。
管陈樾表现不表现,总归他今晚上多半不会回来,她一个人睡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