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分明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摸海东青,然那双微瞌的眼睛却好像根本没听到他话似的,半点未抬。
这摆明要么是真喝醉了,要么就是不待见他。
围观的众人不禁心想,难道是江夏侯追得太紧,所以连个面子也不肯给?
众人倒没觉得棠袖故意拿乔。
以往江夏侯宠妻的场面,在场不少人都有目共睹,甚至棠袖嫌江夏侯烦不理他也是时常发生的,眼下这还真算不得多么能教人大惊失色,担心江夏侯会不会发怒的危急场面。
果然,棠袖不予理会,陈樾也没催,只蹲在原地耐心地等。
终于棠袖慢吞吞抬起眼,拖长了声音答:“当然认得。”她又摸了摸手里海东青的脑壳,语气强调地道,“我酒量好着呢,我没醉。”
喝醉的人从不觉得自己醉了。
陈樾这么想着,嘴上却说:“嗯,没醉。我带你回去。”
这次棠袖接话接得快了。
她问:“回哪儿去?”
陈樾说:“回家。”
棠袖想了想。
大约是觉得家这个字没什么可指摘的,又大约觉得陈樾是她能信任的,她被他带走没有关系,棠袖总算松开抚摸擎苍的手,并着另只手对陈樾一伸。
“那走吧,”说着她眼睛又要闭上,声音也拖得更慢更长,“我困了,想睡了。”
“睡吧。”
陈樾起身,一手揽住她后背,一手把住她腿弯,轻轻松松将她打横抱起。
擎苍也扇动翅膀,很懂事地落在陈樾没被棠袖搭着的那边肩膀上。
擎苍这么大只自然不算轻,又陈樾怀里抱着棠袖,他却身体晃都没晃一下。他只略微调整了下姿势,低首对棠袖道:“等睡醒,就已经在家里了。”
棠袖安心闭眼。
陈樾这就要带棠袖离开。
离开前,他没忘同冯镜嫆请示。
他没喊岳母,也没称左都督夫人,只道:“棠袖我便先带走了。”
冯镜嫆没说什么,淡淡挥手。
众人一看冯镜嫆这态度就懂了,左都督夫人也是不抗拒女儿同江夏侯复合的。
众人目送陈樾往外走。
不多时,陪送的都人回来,有好事的命妇一问,方知陈樾不仅一路抱着棠袖出了公主府,还直接将棠袖抱上马车。直至都人折回前,马车上始终没人下来。
都人说看马车行进方向,应当是往江夏侯府去的。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
嗯……
陈樾亲自接棠袖回江夏侯府……
很显然,不管两人最终复合与否,倘使棠袖今次真的进了江夏侯府,她若还想像之前那样走人,怕是没那么容易。
看陈樾那架势,保不齐为了留下棠袖,要对棠袖用些什么手段——
不过冯镜嫆这个当娘的都没拦着陈樾不让他带棠袖走,棠袖还是自求多福吧。
第44章 石榴 葡萄。
被认定需要自求多福的棠袖安然睡在陈樾怀里。
江夏侯府的车辇很稳, 车夫驾车的手也很稳,整段路程没有丝毫颠簸,棠袖完全没被中途晃醒。是以到了江夏侯府, 看她仍沉沉睡着, 容颜恬静,眉宇放松,两颊浅浅潮红晕染,似犹处梦中, 陈樾并未喊醒她,而是抱起她下车,入了江夏侯府的大门。
流彩跟上。
刚进门,就与迎接难得回府的侯爷的丫鬟仆从们撞个正着。
双方皆止步。
然后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丫鬟仆从们还没来得及诧异怎么流彩也来了,流彩已先行开口道:“我去照顾小姐, 回头再找你们聊。”
语毕,赶紧小跑着去追陈樾。
看流彩去的方向,不出意外目的地应该是侯爷住的正房, 即流彩随夫人离开侯府前居住的希言苑,丫鬟仆从们再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而后才恍惚记起,好像刚才从他们面前经过的侯爷怀里确实抱着个人……
侯爷疑心重, 又洁身自好, 必不会抱夫人以外的人。
所以,是夫人回来了?!
丫鬟仆从们大喜。
回来了好啊,回来了就说明夫人跟侯爷和好了,侯府女主人归位, 以后他们再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活,生怕哪天侯爷终于心灰意冷觉得夫人不会回来,府里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把他们统统赶出去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今天侯爷是使了什么计才设法将夫人骗回来,府里这么多人,大家群策群力、集思广益,未必就没有撮合夫人与侯爷重归于好之力。
和离前两位主子的感情有多深,有多恩爱,外头能看到的都是表面,他们这些在府里伺候的才是最有资格发言的。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相信府里不管是谁,都绝对铆足了劲想要为两位复合出一把力。
确定目标一致,丫鬟仆从们火速找到车夫询问,果不其然得到侯爷是钻了夫人醉酒的空子,才将夫人带回府的回答,大家互相对视一番,颇有些心照不宣。
就知道以夫人的性子,必不可能这么好说话地同意侯爷带她回来。
夫人对侯爷还是太放心了。
丫鬟仆从们很是鄙夷自家侯爷趁人之危的哄骗手段,嘴上却异口同声地道:“快去希言苑!”
可不能只让流彩一人照顾夫人!
得所有人齐上阵,务必要让夫人回忆起以前还在侯府时的舒适亲切,明确感知到有他们在身边的好,当然最重要的是侯爷的好,这才能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可能性,令夫人酒醒后知道自己着了道也不会生侯爷的气,更甚将错就错,直接住下来……
这简直是一箭双雕,不,一箭叕雕之举!
思及于此,丫鬟仆从们摩拳擦掌,直奔希言苑。
“你去打水、你去烧火、你去备菜、你去炖汤,”一连串安排被为首的曾近身伺候过棠袖的丫鬟吩咐下去,几乎整个江夏侯府全动作起来,“夫人应当傍晚会醒,届时一定要将夫人伺候好。夫人的喜好都还记得吧?”
“记得!”
“记得就好。往后诸位可还能继续留在侯府,就全看今日了。”为首的丫鬟说着,深吸一口气,“各去做事吧。动静小点,别吵到夫人。”
大家依言散开。
为首的丫鬟再深吸一口气,将过于激动的情绪按捺下去,方轻手轻脚地进到希言苑。
正巧流彩端着盆从卧房里出来,看起来是要打水给夫人擦洗,丫鬟忙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抢过盆小声道:“我来。”
流彩见是她,没和她争。
她便心里有数了,夫人今天有一半的可能会留在侯府。复问:“侯爷还在里面?”
流彩点头。
“侯爷说出宫的时候有告假,下午就不过去了。”
丫鬟闻言,哪能不明白侯爷打着陪睡的主意,当即抿抿唇,压住想要上扬的嘴角,正色道:“那待会儿你也歇着。我昨儿才给你屋扫过地,被褥也换了新的,干净着呢。”
流彩讶然:“我走之前不是说那屋留给你,你没搬进去?”
她那间屋子是侯府最好的丫鬟下房,比一些大户人家里的正房还要精致。
丫鬟摇头:“哪能啊,我寻思着保不准哪天你就突然跟夫人一块儿回来了……”
流彩失笑。
可不是就突然回来了。
流彩观察四周。
老实说,早在寿宁公主府的宫女呈上琼浆时,她就想倘如侯爷知道了小姐吃酒,必定会借机做点什么,没承想侯爷居然将小姐带回侯府。
看周围和记忆中毫无二致的陈设,流彩有点感慨,一晃一年多过去,江夏侯府竟还是原先的模样,什么都没变。
人常说物是人非,侯爷却依然如故,料想等小姐醒来看到这样的侯府,多多少少也会有点心软的吧。
侯府下人们训练有素,仅短短工夫,厨房就已在蒸气腾腾地烧水,流彩和丫鬟稍作等待便打了盆温度正好的热水。回到卧房,两人只消拧巾子递巾子,擦洗的活儿全由陈樾自己来。
这会儿是未时,外头日头正晒,好在窗户一直敞着,和风徐徐吹入,轻薄柔软的纱幔泛起层叠波光。陈樾便坐在这波光下的床沿处,一丝不苟地替棠袖把脸擦了把手洗了,身上也解开道袍简单拭过,确保棠袖清清爽爽睡着不难受,他把巾子递给流彩,示意她们出去。
期间棠袖始终没醒。
不知是身处的环境和身边的人都太过熟悉的缘故,还是真的喝太多醉到不省人事,棠袖睡得很沉,包括陈樾扶她起来她也没醒,呼吸清浅悠长。陈樾看了她片刻,渐渐的竟也有些犯困。
他便脱掉飞鱼服,在她身边躺下。
就在陈樾同样以为,棠袖不到傍晚不会醒时,她忽然醒了。
睁开眼,入目即是床帐上的石榴纹样,多子多福的象征,既陌生,又熟悉,棠袖盯着纹样,许久没眨一下眼。
陈樾只是小憩,立刻注意到棠袖醒了。
发觉她醒后不说话,也没动作,陈樾心下觉得奇怪,同时又有点忐忑她是不是不高兴她一觉睡醒居然被带到侯府,撑起身问:“哪里不舒服吗?”
棠袖眨了下眼。
但仍盯着那石榴纹样看,口中慢吞吞道:“石榴。”
陈樾跟着看了眼:“嗯,石榴。想吃?”
他正想现在这个时节,京城及周边城镇的石榴树顶多才刚开花,远没到结果的时候,不知谁家有成熟的果子,得派人去四处打听找找看,就听棠袖道:“想吃又不想吃。”她闭了下眼,语气透出少许不易察觉的恹恹,“我也不知道。”
自打做了那个梦,棠袖认为她对所有象征多子多福的东西应该都是敬谢不敏。石榴恰在其列。
可石榴又确实很好吃,那么饱满,那么甜……
棠袖有点纠结。
那么好吃的东西,根本舍不得讨厌。
所以还是想吃吧。
遂更加恹恹,也更加坦诚:“我想了想,还是想吃。”
陈樾道:“我让人去买。”
情知棠袖现在脑子有点迷糊,陈樾也没提醒她现下这个季节不一定能买得到新鲜的石榴,总归她鲜少会向他要东西,他乐得动用一切权势讨她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