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丈,二十丈……眼看只剩十丈就会进入他提前找好的薄冰区,容冲却勒马停住,不再动了。
元宓听到容冲和赵沉茜的谈话内容后,将计就计,用斥候将容冲部队引入冻河薄冰区。此处冰层天然比别处薄,马蹄一踩即碎,等容冲的士兵纷纷落水、阵脚大乱时,元宓命两岸伏兵上前,将容冲的精锐一网打尽。
但容冲却像被上天眷顾一样,正好在薄冰区前停下了。元宓心中飞快闪过一丝疑惑,容冲只带了三千骑兵攻打汴梁?就算容冲对自己带出来的兵十分自信,也不能如此托大吧。
但战场上分秒必争,战机转瞬即逝,元宓压过杂念,下令道:“合围,将他们赶入冰层。”
河岸草丛里,伏兵纷纷现身,拉弓搭箭,像一个口袋将他们围住。容冲看了一圈,说:“除夕佳节,越王特意在此招待我,令我受宠若惊。”
元宓不为所动,冷冷道:“这里已被我包围,容冲,你中计了。”
“是吗?”容冲反问,“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包围你呢?”
元宓学兵书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角子里的馅对角子皮说,你被我们包围了。元宓都气笑了,冷嗤道:“死到临头还嘴硬,放箭。”
背后猛然响起一阵敲锣打鼓声,压过了元宓的话。竟真有伏兵?元宓吃了一惊,立刻回头,看到草丛后稀稀落落的头盔,了然于心,冷嘲道:“还玩这一招,容冲,你是黔驴技穷了吗?”
容冲挑挑眉,笑着看向他:“未必哦。兵法说,兵不厌诈,我也以为你会长点心。”
容冲说着拿出鹰哨,吹出一道嘹亮短促的信号。两旁山林间如天兵天将般冒出许多士兵,借着地势冲下来,被包围的人霎间变成了元宓。
“傻子,敲锣打鼓只是为了掩盖步兵的脚步声。”苏昭蜚骑着马从伏兵阵中走出来,抬起手掌,“进攻。”
几乎同时,容冲也拔剑:“冲。”
外有步兵,内有骑兵,梁兵被前后夹击,瞬间陷入劣势。有士兵在躲避中跑上冰层,扑通一声,冰层碎裂,他连救命声都来不及喊就落入冰冷的河水。更可怕的是冰层像蜘蛛网一样断裂,附近的士兵接连遭殃。
士兵哭喊声不绝于耳,梁兵看到同伴惨状,军心大乱。元宓紧紧抿着唇,无法理解容冲怎么能未卜先知。只是此刻来不及想原因了,元宓不再顾惜伤势,将法力凝于掌心,猛然拍向冰层。
不好,容冲立刻意识到元宓想击碎冰层,让他的骑兵落水。容冲高喝:“两翼展开,上岸!”
同时,容冲也运转功法,寒意沿着冰层蔓延,浮冰刚有裂隙就复被冻结。元宓和容冲针锋相对比拼内力,谁都不在意自己的伤势,冰层反复消融、冻结,冰面上凝起尖刺,看着就知战况凶险。
不知是谁最先动手,两人从内家功夫变成短兵相接。冰河上天才与天才过招,刀光剑影,冰屑飞溅,岸上梁、容两方士兵厮杀在一起,血染霜草,杀声撼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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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府内,赵沉茜坐在议事堂,怎么都静不下心,眼皮一直跳。
不知道容冲和苏昭蜚那边怎么样了?
两日前,容冲来陪她剪窗花,闲话时他说得好好的,突然按住她的手。
赵沉茜心领神会,配合他演戏。容冲除夕要奇袭汴梁是故意说给元宓听的,元宓曾经借此法窃取了营救孟太后的计划,所以元宓必然对这个消息深信不疑。元宓想将计就计,容冲也想引蛇出洞。他们投鼠忌器,将梁军引出汴京作战,是最好的办法。
容冲感应到元宓走后,就立刻通知斥候,密切关注汴京的动向。斥候藏在山上,果然看到元宓领着一队人出城,反复查看冰面,最后徘徊在一道河湾处。斥候将元宓的行动传回应天府,容冲、苏昭蜚、赵沉茜一致推测,元宓想利用冰设伏。
根据梁兵动向,不难猜出薄冰大概区域。容冲带着三千骑兵出城,假意被梁军斥候引入包围圈,其实在包围圈之外,苏昭蜚领着真正的主力,提前一夜埋伏于此。
此战最难得的不是容冲带领骑兵诱敌,而是如何让步兵先于元宓一步赶到,并不留痕迹埋伏在山上,这才是真正的兵贵神速。
赵沉茜一直不解,元宓怎么知道他们要去救孟太后,甚至精确知道容冲何时出城,明明赵沉茜严格封锁消息,连海州自己人都不知道。直到在回山阳城的船上,容冲说:“其实还有一个秘密,等你睡醒再告诉你。”
赵沉茜怎么磨他都不肯说,不得不在气闷中补了一觉。等醒来后,他道:“小桐的身份是假的。”
“她说她家住南京钱塘长生桥,和小姐相依为命。此去临安,我特意去了她所说的地方,长生桥第三棵柳树下,确实有一户人家,姓吴。吴家确有一女,但乃吴太太亲生,爱若珍宝,根本不是什么不受宠的庶女,没有从小跟到大的丫鬟,更不可能被打发到道观寄养。她唯一能和道观扯上关系的,大概就是一年前,她随大流去归真观祈福,出来时被一枚果子砸了头。四周并无树,却从天上掉下一枚果子,她觉得这是缘分,就将果子带回家,埋在院里。果子埋下去就再无动静,渐渐她忘了这回事,突然一天夜里,她从梦中惊醒,发现那果子化作一个女子,说是她的丫鬟。吴小姐吓坏了,第二天赶紧请了道士做法,并把果子挖出来扔掉,之后果然没再犯过。吴家以为在山上惹了精怪,并未放在心上。我询问那个果子精的形貌,皆和小桐对得上。”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在你山阳城的宅子外设了结界,原本是防卫景云的,但有一天,我发现它被人碰过,灵气竟和元宓十分相似。我用追踪术追踪,果然在附近拦截到元宓。”
“元宓不可能无端出现在山阳城,如果他是冲着你来的,不可能查看完结界就走了。他的目标,定是宅子中另一个人——小桐。”
赵沉茜被这一连串信息砸得呆愣,她静了良久,问:“你说这么多,想必已对她的真实身份有了数。她是谁?”
“大差不差。”容冲说,“她很可能是元宓那个不为人知,却早已亡故的妻子。”
“沉茜!”回忆猛地被打断,赵沉茜抬眸,听到屋外传来小桐熟悉的,活泼又轻快的声音,“义母叫你回来吃饭。”
第125章 回家
赵沉茜骤然听到小桐的声音, 下意识将舆图盖住。然而屋外人并没有进来的意思,赵沉茜看着空荡荡的桌面,既为自己的疑心愧疚, 又忍不住防备小桐。
容冲在临安遇伏,要不是他们提前做了准备,后果简直不敢设想。吃一堑长一智, 回来后容冲和赵沉茜都在寻找从何处泄密。人一旦起了疑心,一举一动都变得别有意味, 赵沉茜想起容冲出发前日,小桐在院子里种花,无意掉出一块玉佩, 小桐看到赵沉茜捡起来,出奇紧张。
小桐素来大大咧咧, 不该对一块玉如此扭捏。何况,赵沉茜和她一起流落蓬莱, 一起从海上漂回来, 一起去山阳城扎根置业, 小桐身上的财物,赵沉茜再清楚不过。
印象中, 赵沉茜从未见过小桐佩戴此玉。好像就是从山阳城搬到海州后,小桐突然多了这块玉, 并且变得心事重重,时不时对着空地发呆。
赵沉茜不愿意这样想随着她出生入死的姐妹,可是,小桐一路跟着她,究竟是偶然还是刻意安排?
赵沉茜提醒容冲,容冲寻机会探查, 果真在玉佩外感受到先天精血的气息。容冲怕被元宓察觉,不敢多探,幸亏小桐以为自己是凡人,不作防备,要不然,容冲绝没有这么容易引蛇出洞。
他在山阳城就疑心小桐,一直隐忍不言,来海州后,他借保护赵沉茜之名,派人盯着小桐一举一动。元宓利用小桐打入海州内部,刺探情报,容冲亦想借此反制元宓。
确定了耳目在玉佩上,接下来就好防范多了。这些日子赵沉茜亦不动声色审视小桐,可是,排兵布阵、商议战术、购买粮草、转运军械这么多要紧事从赵沉茜书房发出,小桐没有靠近一步。她每日的行程既复杂又简单,洒扫房间,做针线活,陪孟氏闲话,剩下的所有时间都泡在花草堆里。她对打仗、朝政等事完全不感兴趣,一心只想装点自己的小世界。
赵沉茜观察了很久,终于敢确定,小桐对元宓的计划并不知情,小桐知道那块玉佩可以联络元宓,但她觉得得她主动呼唤元宓才能听到。意识到这一点,赵沉茜很是松了一口气,心情却越发复杂。
小桐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可是,她也是元宓的妻子。或许这并非小桐本意,但她的身上,实实在在背负着燕朝无数无辜百姓的命。
小桐知道赵沉茜很忙,每日都要经手许多军政大事,她听不懂,也不希望给赵沉茜添麻烦,所以并没有进去,停在门外等她。
敲门后,里面许久没有动静,小桐以为赵沉茜没听到,抬手正要再提醒,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
今日天空阴沉沉的,风声呜咽,铅云密布,似乎要下雪,赵沉茜站在里面,光线昏暗,小桐一时看不清她的神情。小桐愣了一下,笑着道:“沉茜,饭好了,义母亲手包了馄饨,还特意做了你爱吃的澄沙团子。”
如今是战时,应天府人手不足,赵沉茜不愿意铺张,本打算和将士一样吃灶房做的饭,孟氏和小桐却不肯,每日亲自下厨为她做饭。她不过随口提了一句,孟氏和小桐不知道忙活了多久。
赵沉茜叹息,从门后阴影里走出来,说:“辛苦你们了。其实不必这么麻烦,随便做点吃的就好了。”
“这哪能。”小桐说,“不麻烦的,我们是一家人,别的事我帮不了你,至少能让你每顿饭都吃好。你晚上想吃什么?”
赵沉茜正要说话,门外大步跑来一个士兵,他飞快扫了眼小桐,附在赵沉茜耳边说道:“安抚使,运登云梯的船来了,但这几日突然变冷,汴渠比预计时间更早结冰,货船如今冻在河面上,进退不得。”
赵沉茜听到心情骤沉,问:“走到哪一段了?”
“芦荻坞。”
赵沉茜想了想舆图:“幸而隔得不算远,派人去河上凿冰,将货船引到岸边,然后走陆路。我让……”
赵沉茜顿了下,容冲和苏昭蜚去汴京外埋伏元宓,程然在海州主持内务,离萤和周霓去执行秘密任务,所有人都奔波在外,一时间竟无人可用。但攻城军械这么重要的事,赵沉茜不放心让底下人看着办,她很快道:“你在这里略等一下,我亲自去接。”
士兵来禀事时,小桐默默退到另一边。赵沉茜交待完士兵,快步走向小桐:“突发急事,我得出城一趟,来不及吃饭了。你先陪母亲用膳,不用等我。”
“啊?”小桐惊讶,“你忙了这么久,不吃饭怎么行?你先等等,我这就回去给你打包团子,你好歹路上垫一垫。”
小桐急匆匆跑回去,生怕赵沉茜走了,没过一会就提着食盒回来,脸都跑得通红:“我带来了,里面有澄沙团子、春饼,还有一碗馄饨。你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士兵上前接过食盒,赵沉茜对小桐道谢,转身就走。天空似有碎雪飘落,赵沉茜走了两步,不由自主停下来。
今日汴京城外有一场大战,容冲和苏昭蜚都不在,如果她也出城,应天府无人坐镇,元宓用玉佩控制小桐或者压根就是赵沉茜看错了人,小桐借着义妹的名义假传赵沉茜口令,岂不会酿成大祸?
无数军民生死系于她身上,赵沉茜终究不敢赌,她回头,对小桐说:“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小桐一听,想都不想道:“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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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荻坞是一个临水凹地,四周蔓草萦垣,林掩柴门,若是春天来,不失为一个幽静僻静的好地方。
只是寒冬萧肃,运送攻城军械的船还冻在河上,赵沉茜可没有心思欣赏风景。她命押船的管事带路,让士兵拿着冰凿,一点一点将船引到岸边。凿冰非一时半会能完成的,冰上风大,卷着乱雪横冲直撞,赵沉茜不想站在岸边吃风,对小桐说:“我们沿着河走走吧。”
小桐点头。两人顺着堤坝漫无目的地走,小桐望向这个小却宁静的村落,说:“这里依山傍水,花木环绕,简直像桃花源一样。”
“是啊。”赵沉茜应道,“要是没有战乱,本该处处都是这样的景象。”
小桐也跟着低落起来,喃喃道:“是啊,如果再也不用打仗就好了。”
冷风萧萧从两人中间穿过,像是划了一条看得见摸不着的裂隙。赵沉茜静了一会,问:“你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小桐垂头看着脚下,多么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小桐低低道:“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谈不上早就。”赵沉茜说,“我从不愿怀疑你。在他派人于营救母亲的路上设伏之前,我也从未怀疑过你。”
小桐怔住:“他派人截杀义母?不可能啊,他怎么知道……”
小桐骤然失声,赵沉茜也低声道:“是啊,他是怎么知道的。”
话题渐渐揭开了两人岁月静好下不可弥合的裂痕,此刻的风声显得尤其暴虐。小桐沉默了好一会,问:“你们会对他怎么样?”
赵沉茜极冷极淡地笑了声,反问:“他对我们怎么样?”
小桐眨了下眼睛,好像是风里携着细砂,她抬手揉眼,泪水不受控地流下来:“为什么要打仗呢?我从来没想过当王妃、皇后,我就想有一个家,不需要富丽堂皇也不需要在繁华地段,只要有一瓦蔽头,一屋容身,早出暮归,邻里和谐,就够了。如果再有一垄空地能种些花草,就更好了。”
她知道自己身如草芥,不敢多求,唯有这么一个小愿望,为什么也无法实现呢?
她在海州告示墙上看到过那张图,长生树下是累累白骨,听说这是敌军将领为了复活妻子,拿活人做祭品。围观百姓都骂他丧尽天良,小桐也觉得太过分了,为什么偏偏,她就是这棵树?
山阳城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清晨,小桐去街上买菜,早早就注意到前方桥上有一个神仙般的郎君。她都不好意思仔细看,更不会觉得自己会和这样的人物扯上关系。她拎着篮子快步走过,却被那位仙人叫住了。
仙人说,他在寻找他走丢的妻子。
还说,他的妻子坚韧乐观,天真善良。小桐看到他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心里十分羡慕。他一定很爱他的妻子,能被他这样思念着的女子,该多么幸福。
小桐直到回到家都神情恍惚,原来,她也是被人爱着的吗?她原本也有家吗?
小桐和很多人不一样,她睁开眼睛时就出现在一个院子里,什么都记不得了,但又无来由坚持着一些认知。她是个丫鬟,和主子相依为命,主子对她非常重要,比她的性命还重要。她在房间里看到了一位娇滴滴的小姐,那么她的主子理所应当便是这位小姐了。
但小姐看到她却吓得晕倒,小桐也精力不济,失去意识。等她再醒来,已经被丢到了府外。
主子不要她了?不,主子是出去办大事了,只需要再等等,主子就会回来接她。
小桐在临安城里游荡,竟也没有饿死。她懵懂无知却又面容姣好,很快引起别人注意,一位姓钱的掌柜允诺只要她跳好一支舞,就可以帮她找到她想见的人,小桐毫不怀疑就答应了。
但进去后,她却发现钱掌柜要带她们去的地方不一般。她也在其他女子的点拨下,知道主子不会来接她了。
她被抛弃了。
小桐茫然无措,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主子为何要抛弃她,更不知道她还能去哪里。她就像一朵浮萍,随波逐流,在她以为自己终于要扎根山阳城时,他却出现了。
在他说出“元郎”这两个字时,无数片段击中小桐,丧母后和小孩打架伤得头破血流的元郎,高烧不退握着她的手一直喊“不要走”的元郎,苦学道术累晕在雪地里的元郎,在夫人墓前和她结为夫妻的元郎。
以及十五岁时意气风发,告诉她等他出人头地,定风风光光前来迎接她的元郎。
他那么聪明,受了那么多苦,理应得到一切他想要的。他说对不起她,小桐虽然记不清自己为何会出现在临安,但她觉得,她应当是不怪他的。
只是她有了新的家人,她不能抛下沉茜不管,何况她也着实不记得两人过往,小桐拿不好要怎么办,暗暗苦恼。海州围城那天,小桐在院子里浇花,听到北梁首领威胁劝降。
越王的声音,竟和他的一模一样。
小桐浑身血液骤然冰凉。
围城那几天,小桐都不敢听人讨论战况。可是哪怕她不出门,都能听到街坊们聚在一起,大骂北梁人残暴。那些罪行传入小桐耳朵里,像刀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