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沉茜已死,白玉京易主,元宓不必再担心长生树的行踪暴露,所以上书赵苻迁都临安,方便他就近照顾小桐。赵沉茜的尸骨一直没找到,元宓怀疑过她没死,但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小桐会和赵沉茜混到一起去!
树鬼从蓬莱岛回来,说在岛上见到了一个肖似夫人画像的女子时,元宓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他忙赶去归真观后山,果真在树叶隐蔽处看到了尚未成熟的果蒂,转生果已不见踪影。
长生树一长六年,毫无动静,大家渐渐都麻木了。谁能想到,它在今年突兀地结了果。
而果实却不见踪影!看痕迹,分明是果子尚未成熟就被外力强行扯落,小桐的魂魄还在里面,有没有受伤?
始作俑者手段很干净,一点痕迹没留,但元宓大致猜得出是谁。多半是那位合作者暗中捣鬼,元宓防备他,他也不会束手就擒。但元宓没有功夫和那位算账,当务之急是赶紧寻回小桐。
元宓顺着海岸,一路找到山阳城,看到小桐从一座老宅出来,衣着鲜亮,神情轻快,恍惚间让元宓生出幻觉,仿佛他和小桐已定居于此多年,没有钱财上的窘迫,没有梁汉根深蒂固的仇恨,她走在濛濛水乡,一路和邻里说笑问好,蹦蹦跳跳去买今早最新鲜的芦笋。
她好像忘记带什么,快步跑回去,咚咚敲门。没一会,门开了,里面的人是赵沉茜。
赵沉茜?
元宓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小桐和赵沉茜待在一处,言语熟稔,举止亲密,显然相识已久。更出乎预料的是,他在必经之路上等她,小桐和他擦肩而过,毫无反应。
元宓以为她在和他赌气,主动道:“小桐。”
小桐回头,脸上诧异又好奇:“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元宓意外,骤然涌上不祥的预感:“你不记得我了?”
小桐摇头,元宓抿着唇去探她的脉搏,发现转生果被提前摘落,小桐魂魄虽然健全,但失去了记忆。
故人相见,对面不识。
元宓宛如当头一棒,万箭锥心。原来一切冥冥之中都有定数,不是什么错误都能弥补,不是所有错过都配得到原谅。她毫无保留爱他时,他总觉得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并未驻足。待他痛失所爱,费尽千难万险想弥补她时,她却再也不记得他了。
元宓深深端详着她,小桐被看得不自在,问:“你应当是外乡人吧?你在找谁,要不我帮你问问?”
元宓默默解下佩戴多年、从不敢离身的玉佩,递给小桐:“我在找我的妻。她坚韧乐观,天真善良,陪我起于微末,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却因我的疏忽,在最爱我的那一年走丢了。上天惩罚,令她忘了我,我无颜见她,劳烦姑娘将此玉转交给她。”
小桐碰到那块玉,像是被烫了一下,慌忙道:“我不认识你的妻子,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你亲手给她吧。你好好解释,她应该不会怪你的!”
元宓握紧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问:“她真的不怪我吗?”
小桐近距离看着元宓天人一样的容颜,浑身都僵住了。元宓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不愿意强迫你,既然你完全不记得了,我等你。若你有危险,对着玉喊我的名字,我就来救你。”
小桐讷讷问:“你叫什么名字?”
元宓想起那个久远的称呼,说:“她常叫我,元郎。”
元宓走下拱桥,脚步鬼使神差慢下来,回头道:“我在江北有许多仇家,你能帮我隐瞒行踪吗?”
元宓心想,这是最后一次。刚才那座宅子的结界中有容冲的灵气,赵沉茜死而复生,和容冲舍不了干系。小桐什么都不记得,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一张白纸,才能取得赵沉茜信任,而容冲对赵沉茜向来不设防。用得好了,或许能成为捅入容冲心脏的一柄尖刀。
小桐站在桥上,双手捧着害她丢掉性命的玉佩,像一只落入陷阱而不自知的幼鹿,慢慢点头。
元宓心里道对不起,他并不想利用她,但只有他除掉容冲,攻下海州,才能说服那些顽固的契丹贵族,立他为皇。等他成了北梁皇帝,不,天下共主,他会有很长很长时间弥补小桐,唤醒她的爱。
他们都容颜未老,一切都来得及。
只需要小桐帮他做最后一件事。
元宓见完小桐后,立刻联络萧太后的势力,争取兵权。他久不回大梁,朝中许多人都不认得他了,元宓周旋许久,才赢得萧家的支持。前线部队已经走到海州,元宓生怕耶律淳那个蠢货擅自行动,立刻赶往前线,却在半路遇到容冲埋伏,受了重伤。等他再听到消息,便是梁军粮草失火,耶律淳大败。
他不知容冲如何得知了他的行踪,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小桐握住那枚玉佩就能联系到他,并非那块玉多么稀奇,而是里面封着他的胎血,无异于他的第二个身体,元宓可以将神识短暂地附在玉上,五感如他本体。
缺点就是他每一次施展附身术都会消耗胎血,一旦血絮耗完,玉佩就会彻底碎掉。
但对付容冲,已经足够。元宓每日都会附身到玉上查看小桐的状况,那日,他凑巧听到容冲和赵沉茜商量去临安救孟氏。
元宓知道,他的机会来了。他立刻传信给临安,提醒小皇帝令他夜不能寐的皇姐回来了,同时通知归真观,派精锐截杀容冲。
他想借容冲不在趁虚而入,没想到容冲打着同样的主意。他低估了容冲的胆量,或者说疯魔。
容冲劫走孟太后,已经惹得满城通缉,正常人此刻唯一的想法定是赶紧跑,他居然敢顶风作案,折道去了归真观,并且冒充弟子身份,在观里潜伏了好几天,踩好点后雷霆一击,让里面的人连焚毁证据都来不及。
长生树的事一夜间大白天下,证据确凿,辩无可辩,确实给他带来不小的麻烦,但也仅是如此。他杀的是汉人,又没残害大梁子民,何错之有?他向来看不上那些伪君子行径,哪个皇帝上位不血流成河,何必还要捏造一个道德金身?大梁不同于燕朝,能者居之,不看名声,只看功绩。能杀那么多人,是他的能耐。
至于容冲推倒了长生树,推就推了,反正小桐已平安转世。就算容冲不推,元宓也会命人烧掉,绝不便宜旁人。
元宓用赵沉茜活着的消息截杀容冲,赵沉茜就用他以血养树的秘密打击士气,连夺五城,他下了多年的棋,竟在一个女娃面前落了下风。现在双方身份牌都打明了,汴京之战,便靠硬本事了。
元宓已掠出上京城,驭马驰向莽莽雪原。他握着缰绳,在心中默默纠正。
不,他还有一手暗棋,尚未发动。
第124章 决战
哪怕四处都是战火, 年关到底还是近了。容冲虽已驻兵应天府,但刚收复不久,府里什么都没有。孟氏四处看着, 不满道:“冷冷清清的,过年没有过年的样,这哪能行?早知道我就从海州带来了。拿红纸来, 我来剪窗彩。”
赵沉茜正在看汴梁地图。目前看似容冲连夺五城,但对攻相持, 大局未定。元宓见已失先手,果断舍弃小棋,转投大场, 坚守汴京,是个难缠的对手。
汴京乃国都, 这么重要的战役,赵沉茜必然要亲临现场, 战势刚平定她就从海州赶来应天府, 留程然在海州处理常务, 薛婵姐妹在外替她打理生意。
刘麟被废,北梁随便封了他一个职位, 将他召回幽州,另立新皇, 赵沉茜手上的刘豫便失去了作用。赵沉茜对此毫不意外,刘豫能换回五城已经超乎她预料,她当然没想过靠挟持刘豫,一通嘴炮就能说服汴京留守投降。
北梁派来的主帅还是元宓,赵沉茜有些失望,但也无计可施, 北梁萧太后可比燕朝的皇帝英明多了。他们和元宓都已交过手,相互知道对方的实力,接下来无人会掉以轻心,汴梁攻城战,必是场恶斗。
然而赵沉茜和容冲最大的劣势在于,汴梁里有百万国民,元宓不在乎,但他们在乎。投鼠忌器,实在左右为难。
她心思全在战场上,敷衍道:“何必麻烦,这里我们也住不了多久,糊弄糊弄就行了,等日后收复汴京再大办。”
孟氏正容:“府邸虽不是我们的,但日子却是自己的,只要我们一家人都在,在哪里过年不是过?我知道你们在备战,讲究多,不许放炮仗不许点明火,但红纸总归是有的吧。”
赵沉茜不忍拂母亲的意,何况今年是她和母亲团圆的第一年,是该红火一些。汴京困局一时半会解不开,不如多陪陪母亲,换换心情。赵沉茜吩咐门外的士兵:“取红纸来。”
小桐赶紧道:“别麻烦他们了,我去吧。”
“外面天寒地冻的,你坐着就好。”孟氏将小桐叫住,说,“你这个孩子就是太勤快,别什么事都自己做,要是不会指挥男人,以后成婚可有的苦受呢。”
“娘。”赵沉茜收起地图,将榻上的茶案腾出来,道,“小桐还未婚许,你别乱说。”
“哪是乱说,这都是经验教训。”赵沉茜从早忙到晚,吃饭时能露一面都算忙里抽闲,孟氏和小桐相处时间更长。孟氏很喜欢这个小娘子,私心里把她当另一个女儿对待,问:“有心上人吗?你看上谁了,我去给你说亲。”
小桐红了脸,连忙摇头,睫毛下敛,情绪有些低落。孟氏见状道:“没有也好,女子别急着成婚,没考虑清楚就嫁人,无异于跳火坑。你会剪什么花样?”
小桐松了口气,随即又觉得不好意思:“我不会剪窗花……”
“啊?”孟氏意外,“你操持家事一把好手,竟然不会剪窗花?”
小桐摇头,黯然道:“没人教过我。”
孟家放在宫里算得上小门小户,但终究是官宦之家,衣食无忧。然不是所有女子都那么好运,更多的女子出生在卖儿鬻女的家庭,她们连温饱都没着落,怎么会有剪彩饰窗这等雅兴呢?
孟氏看小桐的一些习惯就知道她出身贫寒,孟氏心中了然,更添怜惜,说:“我教你。我未出阁时最擅长这些手工玩意了,无论除夕剪彩还是七夕穿针,没人比得过我。我自创了好些花样,可惜沉茜不愿意学,正好有你,没叫我这一身手艺失传。”
赵沉茜微微争辩:“我也不是不愿意学。”
“是没时间学。”孟氏乜了赵沉茜一眼,道,“我还不知道你,在海州时你担心大军安危,等打了胜仗你担心容冲受伤,不停不歇从海州赶到应天府,现在你又担心汴梁,连吃饭睡觉都没时间,哪还有时间学剪纸?我知道你忙,但天大的事也不能指着你一人想办法,该歇息也要歇息。”
“岳母说得对。”一道清朗含笑的声音从外面接话,“是我们无能,让茜茜费神了。”
赵沉茜怔了下,起身:“你怎么来了?”
“路上碰到士兵找红纸,正好顺路,我就替他们拿来了。”容冲身姿笔挺,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凛冽冷气,宛如孤松独立。
一个男人想见你,无论去哪里都是顺路,孟氏收拾好剪刀,说:“你们估计又有大事要商议,慢慢谈,我们出去。”
“不敢。”容冲忙道,“没什么事,我只是来看看你们。正好我也许多年未剪窗纸了,如果岳母不嫌我手笨,我替茜茜剪。”
容冲对女儿如此上心,孟氏心中安慰,享受难得的悠闲时光,在孩子们的簇拥下,剪她闺中最爱的窗花。小桐果然手巧,没一会就学会了剪纸,花样剪得惟妙惟肖,相比之下,赵沉茜和容冲的作品就很不堪入目了。
孟氏看着小桐的窗花,连连称赞:“剪得好,你心地良善,善解人意,还如此心灵手巧,不知哪家有福气生了你这样一个贴心棉袄,我都想收你作干女儿了。”
小桐一怔:“使不得,您贵为太后,而我身份低贱,哪里配得起?”
“哪里不配。”孟氏不高兴听这种话,虎了脸道,“我这辈子最讨厌别人用身份低贱说事,都一样是肉长的,谁比谁低贱了?我不在的那些日子,多亏你照顾沉茜。你会做那么多事,想来也是个爹不亲娘不爱的苦命孩子,我少时也是如此,见了你便觉得十分投缘,这才想着收你为干女儿,以后我们一大家子相互扶持,好好过日子。你不嫌我冒昧吧?”
小桐怎么会觉得冒昧,她从没感受过有父母遮风挡雨是什么感觉,每次在路上看到父母抱着孩子去逛街,她都觉得十分羡慕。有人愿意认她为女,简直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奢望。
小桐下意识看向赵沉茜,赵沉茜微笑以对,目光平和,显然并不介意母亲多一个孩子。小桐鼻头一酸,倏地掉下泪来:“不嫌……不对不对,瞧我嘴笨的,是我求之不得才对。”
“别哭了。”孟氏替小桐擦干眼泪,目带憧憬,规划道,“奚娘也是个好性子。等以后安稳下来,将奚娘和容泽也接来,你们兄弟二人不许分府,不许生嫌隙,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再过几年,给小桐找个好人家,你们各自有了孩子,过年那才叫热闹呢。我这一生虽无儿子,却有两个贴心女儿,也算圆满。”
“娘。”赵沉茜放下剪刀,按住孟氏的手,“容大哥和奚檀姐说不定另有安排,你怎么替他们夫妻做起决定来了?”
容冲忙道:“岳母放心,无论我和大哥以后身在何处,都绝不生隙,兄弟一心。旦逢年节,无论大哥大嫂、小桐和小桐的夫婿在不在,我和沉茜定会陪在您身边。”
“这才对。”孟氏转忧为喜,想了想,还是道,“最好你们三对夫妻都回来,能添几个孩子就更好了。”
他们婚还没成,孟氏就已经在安排他们的孩子了,赵沉茜和容冲笑了笑,不敢接茬。小桐笑着看家人之间讨价还价,原来一家人拉家常,是这种感觉。
如果孟氏说得能成真就好了,她几乎都已想象到那个场面,她和奚檀帮衬摆碗,赵沉茜不耐烦小孩却莫名在孩子中很有威严,孟氏教孩子们剪生肖,男人们从外面回来,各找各的娘子……
小桐笑容怔住,所有想象霎间灰飞烟灭。
孟氏过足了瘾,高高兴兴带小桐去贴窗花。小桐神魂不属,干什么都慢半拍,隐约听到隔扇里面赵沉茜和容冲说话:“你到底来干什么了?”
“其实没什么事……我打算奇袭汴京。”
“奇袭?大军奔袭这么久,急需休整,何况天气寒冷,临近年关,这种时候出兵,士气定然低迷,太凶险了吧。”
“正是因为所有人都觉得我会过了年再出兵,我才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汴京水道密布,有碍行军,冬季正好借着河道结冰,方便通行,杀他们个出其不意。”
“你当真想好了?”
“我夜观天象,后日除夕,有雪,此为天时;容家先祖参与过汴京城防修建,我知道哪里容易突破,此为地利;除夕万家团圆,元宓肯定觉得大雪天我不敢行军,会放守城武官回家过年,此为人和。天时地利人和占全,为何不敢赌一把。”
“应天府到汴京足有四五日路程,现在距离除夕只剩两天,怎么来得及!”
“大家都以为不行,才有机会。兵贵神速,今夜我会趁着夜色带精锐出城。守好应天府,不要惊动汴京,就靠你了。”
他们的声音后面越来越低,越来越快,已无法听清。小桐对谈话内容不感兴趣,就如过耳云烟,一点都没往心里去。她仔细调整手中的窗花,没有注意到颈间玉佩微微发热,一缕红絮悄然褪色。
元宓回到本体,轻轻嗤笑一声。天时地利人和占全?恐怕未必。
想借河道冰期奇袭,元宓微微眯眼,若有所思。
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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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冲和赵沉茜交待完后 ,马上就回营地整兵备战,夜晚,天凝地闭,冰霜凄静,三千骑兵包着马蹄,悄无声息出了城。他们意志力惊人,在这么冷的天里还能日夜兼程,硬生生将五日的路程缩短到两日。
他们无需绕河,一路直行,三十日中午,距离汴京城只剩百里,却意外遇到一队梁军斥候。如果放梁军斥候回去,他们的行动就暴露了!容冲立刻下令:“追!”
斥候小队意识到危险,拍马就跑,双方在冰天雪地中展开追逐。冰河两旁,芦苇萧瑟,元宓带着伏兵藏在其中,默默算着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