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收了红封,又是大过年的,自然是一堆好话,“十二天不见,嬷嬷好像比以前更年轻了,这皮肤,这气色,告老返童似的,这是吃了什么仙丹了。”
“瞧这个小嘴,十二天不见,越发甜了。”来寿家的笑道:“就是什么都不用操心,每天早睡晚起,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把瞌睡睡足了。一日三餐有我的宝贝孙子陪着吃,我一高兴,能够多吃半碗饭,那有什么仙丹,五谷家常饭最养人呐。”
来寿家的一番话,如意深有所感,同样是吃饭睡觉,在自己家里就是觉得舒坦,虽然四泉巷拥挤逼仄的环境在主子们看来如同贫民窟一般,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如意还是喜欢待在家里。
这来寿家的住着三进的大宅院,比四泉巷可好多啦!只会更舒服,难怪越养越年轻。
如意喝茶,尝出味道来了,“哟,这不就是三年前,我第一次来您家里时喝的蜜饯金橙甜卤茶嘛,还是那个味道,看来三年了,您老人家里还是同一个厨子。”
来寿家惊叹道:“哎哟,你的嘴巴甜,舌头也尖啊,这都能尝出来?确实是同一个厨子熬出来的蜜饯金桔甜卤子做的甜茶,你喜欢,就带一罐子蜜饯金桔甜卤回去。”
如意忙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这次得用个大一些的罐子,否则带到颐园里都不够分的。三年前您送给我的那一小罐子很快就分完了,好多人都没吃上,我那时候只是个三等丫鬟,怕得罪人,我就要吉祥去外头买了相似味道的金桔甜卤,谎称就是嬷嬷您给的,狐假虎威,哄的好多人以为我和嬷嬷您很熟,都不敢欺负我。”
如意现在想想,以来寿家的能耐,她以前那点小心思根本藏不住啊,只是来寿家的心胸宽广,不和她一个小丫鬟斤斤计较,愿意借给她一点东风,没有戳破罢了。
这也是如意年年给来寿家的拜年的主要原因。
来寿家的笑道:“我就说嘛,就那么一小罐金桔甜卤,顶多能冲十几二十来杯茶,怎么后来颐园能说上话的都说喝过我家的甜茶?原来你是个小妮子捣的鬼,滥竽充数,拿我的名号做人情,小小年纪,鬼精鬼精的。”
现在两人都把这事当成笑话讲,就是不计较的意思了。如今如意的翅膀渐渐硬了,来寿家的无心插柳柳成荫,在颐园有个强援也不错。
来寿家的吩咐丫鬟,“春花,要厨房装上一大瓮金桔甜卤,送到如意姑娘的马车上去。”
丫鬟春花应下,去准备了。
如意打趣道:“三年前是一罐,今年是一瓮,明年过年嬷嬷要家里的厨子多熬一些,我得带上一缸回去。”
来寿家的也笑道:“你不怕把马车车轮子压坏了,我就敢送你一缸。”
两人说笑寒暄,气氛渐渐融洽起来,来寿家的话锋一转,“你放假在家,去给曹鼎夫妻拜年了没有?”
如意说道:“我家和曹鼎家没有人情来往,倒是我鹅姨带着吉祥与曹鼎夫妻互拜了年——没有去家里拜访,就是在外头一起喝了茶。曹鼎夫妻忙的很,天天赶场子似的赴宴,有时候晚饭还要吃三顿,鹅姨知道他们夫妻的难处,就只是请他们喝茶,消消食。”
来寿家的问道:“东府宝庆店要换掌柜了,你知道这件事不?”
如意揣度着来寿家的是什么意思,她们都是西府的人,肯定管不了东府的官店,所以,来寿家的肯定不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来问这件事,那么,就是有人托付来寿家的说情了。
如意说道:“知道一些,东府的人在争夺宝庆店掌柜的宝座,至于最终鹿死谁手,咱们西府的人坐着看结果便是了。”
来寿家的说道:“那个白杏白掌柜把宝庆店搞砸了,东府侯爷嫌他无能,周夫人的奶娘周嬷嬷亲自来我家里,找我说情,想要我跟老祖宗说一说,再给白杏一次机会,侯爷肯定会听老祖宗的话。”
“我想着,大过年的,跟老祖宗讲这些烦心的事情,还是别触这个霉头,那白杏能不能赚钱,与我何干?又赚不到我钱袋里,就应付了几句,端茶送客了。我得在家里过完十五,才回去颐园陪老祖宗。”
难怪,来寿家的趁着过年,在家里躲清净呢。
如意说道:“正是,各家门,自家户,各管各的事。”
如意心道:是我和鹅姨给东府长房的夏收魏紫牵了线,把他们夫妻介绍给了曹鼎夫妻。关系已经在那里了,能拉就拉一把嘛……
两人说笑了一会,如意告辞,“时候不早,我先回去,就不打扰嬷嬷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了。”
来寿家的按照礼数,自是虚留一下,说道:“吃了饭再走嘛。”
其实每个人过年都不想和一起当班的人吃饭——关系再好也不行,来寿家的当然也不例外,但留客是礼仪,不得不说一句。
如意推辞道:“嬷嬷家有好厨子,我也想留下来尝尝味,只是今天天气不好,怕待会下雪路滑,我先回家吧,以后有机会再领您家的饭。”
晓得来寿家的怕冷,如意坚决不让来寿家的送她,“嬷嬷留步,今天没有日头,刮着北风,还有风沙,嬷嬷仔细保养身子,别出来了。”
如意出了门,吉祥赵铁柱驾着马车在外头等,吉祥说道:“方才有个丫鬟送来好大一瓮蜜饯金桔甜卤,说是来寿家的送给你的。”
赵铁柱口水都流出来了,“如意,回去给我尝一碗呗。”
如意说道:“行,干脆今晚你就在我家里吃饭吧,我娘也想留你。”
赵铁柱高兴的挥起马鞭,“那还等什么,赶紧家去!”
马车缓缓驶出石老娘胡同,隔着车帘,如意看见有个穿戴着重孝的人骑着马迎面而来,那人背上还绑着一张招魂幡,在风沙中飘扬着。
回到了四泉巷,晚上九指一家三口,吉祥和赵铁柱都在如意家吃饭,很是热闹。
次日,正月十二,早上如意依旧在窗外吉祥吼吼哈哈的练功声中醒来,她睁开眼睛,吓一跳!胭脂穿着一件新衣裳坐在炕边做针线呢!
如意拥着被子坐起来,“胭脂啊,你起的真早,还有,你怎么一大早来我家了?长生呢?”
“长生外头堆雪人玩呢,昨晚下了一夜的大雪。至于为何我今天来的这么早——”胭脂放下针线,爬到炕上,坐在在如意身边,“你细瞧瞧,我今天有什么变化?”
如意揉了揉眼睛,仔细打量着胭脂,“啊!你穿了皮袄!真好看!”
胭脂高兴的站在炕上转圈,“皮袄又轻又暖又漂亮!昨晚回家,我爹拿出这件皮袄,说是从我娘的嫁妆箱子里翻出来的,是我娘的遗物,就给我穿上了。”
其实这件出风毛缎面貂鼠皮的皮袄是九指拿着老舅郑纲给的钱,悄悄的去成衣铺子给胭脂买的,花了四十两银子。
走百病那夜,一起去的女人人人穿着皮袄,唯独胭脂没有,九指很惭愧,觉得亏欠了女儿,他晓得女儿懂事,肯定不同意他花大价钱买皮袄,于是假装说是从亡妻的箱笼翻出来的遗物,哄着胭脂穿上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胭脂所有的月钱和打赏都留着给长生治病,舍不得给自己花钱,昨晚得了皮袄,高兴的连觉都没有好生睡,次日一大早就起床了,带着长生来到如意家里,想和好朋友分享喜悦。
如意没起床,胭脂就坐在炕上做着针线等她。
如意也为好朋友高兴,拍手笑道:“这件皮袄很配你,而且一点看不出来是旧的,就像新的一样,皮袄可暖和了,你穿着它,我们一起去护国寺庙会看戏去,上回的戏还没看完,我打听过了,《狮吼记》会一直演到正月十八。”
隔壁正在雕萝卜花的如意娘听了,说道:“你们出去听戏吧,一年就放这一回假,得好好玩一玩,长生交给我看着就行。”
向来端庄稳重的胭脂难得露出活泼俏皮的模样,她从炕上溜下去,跑到隔壁炕上,抱着如意娘,小猫似的蹭了蹭,“如意娘最好了!”穿上梦寐以求的皮袄,不出去遛一遛,就好比锦衣夜行,太亏了。
外头冰天雪地,屋里温暖如春。
这时,外头吼吼哈哈的习武声音停止了,随即传来吉祥诧异的声音,“娘?今天您怎么回来了?”吉祥吓一跳!还以为豹子营名贴的事情被母亲知道。
鹅姐说道:“你小子穿这么少,皮都不冻破了你的——你赶紧去车马房要一辆马车,我和如意立刻要出门。”
说完,鹅姐掀开厚重的夹板门帘进来了,说道:“如意,快收拾收拾,换一身素净点的衣服,跟我去一趟石老娘胡同,昨日关外的人来报丧,说鞑靼犯边,来寿战死了。”
张家四大管家,福禄寿喜,来福炸炕烫死、来禄头戴绿帽、来寿不寿,死在了边关沙场。
第九十一章 修画稿寡妇换老公,挑纸扎来春戏少年
噩耗来的太快,如意换了一身月白色素净的衣裙,头上的珊瑚璎珞也改用了青玉簪,鹅姐换了鸭蛋青的衣裙、赶车的吉祥也穿上那夜走百病时穿的月白圆领袍,三人匆忙上了车。
在摇晃的车里,如意问鹅姐:“来寿家里,只有孙子脱了奴籍,来寿夫妻和儿子儿媳都还是张家奴,若他家还住在西府里,自不会给来寿办葬礼——来寿家的得罪人太多,肯定会被人告发咒主子呢,但是他家住在石老娘胡同,这葬礼会怎么办?咱们该送什么奠仪合适呢?”
这是个难题,在法理上,家奴是主人的“财物”。主人的财产权是凌驾于家奴血亲关系之上的,所以,家奴们原则上只能给主人戴孝,不能给父母亲人戴孝。
家奴地位再高,比如来禄和腊梅夫妻还是东府大管家呢,当来福夫妻炸炕而死时,夫妻二人带着儿子来春赶到沧州料理丧事时,也只是穿着素服,没有公然戴孝。
倘若来寿家的只草草了事,如意和鹅姐只需去问候安慰几句“节哀”,再封一封银子随礼就可以了——就像去年对待来禄和腊梅一样。
倘若来寿家的得了主家的容许,可以大操大办,那么如意和鹅姐就需要送全套的奠仪,比如三牲祭品、金银纸锭、金山银山、冥纸柱香之类的,一个马车都装不下,得要白事店铺的人跟在后面抬着,一箱箱的送到石老娘胡同。送礼也得看菜下碟啊。
鹅姐伸手点了点如意的鼻头,说道:“不错,知道一些人情世故了,今天一清早,来寿家的亲自去颐园老祖宗那里报了来寿战死的消息,老祖宗可怜来寿家的孤零零等了十五年,结果还是成了寡妇,就跟咱们西府侯爷侯夫人说,把来寿全家的身契都拿出来,放了来寿全家出府,都脱了奴籍。”
来寿用生命、来寿家的用多年在老祖宗那里伺候的体面和奉承,最终换得了全家人的自由。
“既然来寿全家都不是张家奴了,来寿的葬礼肯定得大操大办起来,咱们的奠礼可不能简薄了。若不是来寿家的仙人指路,你能在承恩阁平步青云吗?再说来寿家的三年前还给了你鹅伯伯五千两银子的本钱出海做买卖,对我们两家都有恩啊。”
“那是自然。”如意很为来寿一家得到自由身而高兴,反倒是对来寿之死的噩耗没有什么感觉了,对赶车的吉祥说道:“挑一家好的白事店,我们去采买奠礼。”
吉祥说道:“西四牌楼的登仙楼全京城最好,他家的纸扎做的精致,听说那里金童玉女就像活人似的,就是有些贵。”
如意说道:“贵不打紧,要体面才是。”
鹅姐还在感叹,“这个来寿家的真是厉害,通常豪门家奴,爬的越高、赚的越多、就越难脱籍——因为脱籍就不受主家控制了啊,可来寿家的真有本事,先是给孙子脱了籍,好让孙子读书将来走仕途,现在又借着来寿之死,哄着老祖宗放了他们全家。”
“这些年,来寿家捞不少银子啊,单是石老娘胡同的三进大宅院,现在得值一两万,都不用当赎身银子吐出来,老祖宗放的不只是来寿一家人,这是放了一大笔银子不要,全都准许来寿家的带走了。”
若是以前,如意听到这么大数目的银子,估计头都麻了,但是如意见识过东府曾经的大管家来福夫妻几天就吐出三十五万两银子的巨大数目,再看来寿家的几万两银子,心中波澜不惊。
来寿夫妻曾经是西府的大管家夫妻,西府向来比东府会打理财物,家底厚实,也没有胡乱花钱,如今看鹅姐扒拉来寿一家的家底,如意顿时觉得来寿夫妻简直“清廉如水”了!
如意说道:“也难怪老祖宗一分赎身银子都没要,就放了来寿一家,比起京城各个大家族的大管家,来寿一家那点家底算不得什么,全家伺候张家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看曹鼎夫妻再干个两年,家底肯定能够超过来寿家的。”
如意问鹅姐,“曹鼎夫妻将来也会放出去吗?”
鹅姐摇摇头,“估计不太可能,他们夫妻两个太能干了,谁家舍得把会下金蛋的鸡放走?再说,曹鼎夫妻也不可能离开张家,做大买卖没有大家族在后面撑腰,肯定做不起来的,什么都要靠关系,光有本事没有用。”
“你看杨数,他已经是自由身,还不是主动让出七成利给西府,不就是为了找个靠山么,自由身又如何,没有靠山,也是不成事的……”
鹅姐和如意聊着这些人情世故,吉祥驾着马车来到了专门做白事生意的登仙楼。
与此同时,石老娘胡同。来寿家的正在看画师给亡夫来寿刚画出来的一轴大影(注:就是全身的遗像)。
来寿去边关十五年了,画师当然没有见过来寿,这幅大影是按照来寿儿子的相貌画老了二十来岁而成的。
目前只是勾勒出了线稿,还没有着颜色,还可以修改。
来寿家的看了看线稿,说道:“眼睛画的大一些、眉毛浓一些、鼻子再挺一些、颧骨平一平,别那么突兀、下巴收一收、肩膀和胸膛再宽阔一些、腰瘦一些、腿长一些 ,就差不多了——总之,你画的英俊一些,就照着绣像上的赵子龙画。”
画师为难啊,说道:“您儿子和绣像上的赵子龙一点都不像啊,照着这个画,您亡夫的大影就更不像本人了。”
来寿家的用手指戳了戳画稿,说道:“像不像有什么要紧?十五年了,我都忘记亡夫长什么样,我只要挂在墙上好看,看的舒坦,还不快去改好了上颜色?客人们陆续都到了。”
来寿家的是一家之主,给钱的就是大娘,画师麻溜拿下去修改画稿。
来寿家的长舒一口气,她的眼睛红红的,一副哭过的样子,但是精神非常好——甚至比昨天如意给她拜年的时候还要好!
因为昨天从边关来报丧的人告诉她:来寿其实死在了姑娘身上。
来寿名为戍边,其实从未上过沙场。
有钱人即使被发配边关,也吃不了苦,花几个钱,自有一群人争着抢着替他当差。比如这次,就是来寿使了钱,让别人冒名顶替,拿着他的军牌站岗放哨,鞑靼有些部落到了冬天,过不下去,就会来边关抢夺粮草,抢了就跑,拿着来寿军牌的倒霉鬼死在了乱箭之下。
来寿本人去那里呢?这十五年来,来寿在边关过的滋润,没有断过女人。只是年纪大了,睡不动,靠吃猛药来睡,结果药吃多了,死在了姑娘身上,来寿不寿,白瞎了这个好名字。
来寿家的对外当然不会这么讲,以军牌辨人,毕竟战报上写的来寿中了鞑子的箭,是战死的。来寿家的靠这个来博得老祖宗的同情,放了全家脱奴籍。
死的真好,来寿家的心道:来寿啊来寿,你的死换来了全家自由,死的好啊!且看老娘将你风光大葬!
另一边,吉祥赶着马车来到了登仙楼采买奠礼,巧了!来禄腊梅来春一家三口、王善和王嬷嬷两口子、魏紫和夏收夫妻、甚至曹鼎夫妻,居然都在登仙楼!
他们都穿着月白或者石青、烟青色等等素净的颜色的衣裳,大家寒暄打招呼,登仙楼一下子热闹起来。
在场的各位,除了吉祥如意,都是张家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地位最高的当然是王嬷嬷——原本应该是来禄,但是来禄三年前成了王嬷嬷的外甥女婿,权力虽大,但辈分矮了一截。
王嬷嬷发话了,“既然大家都要去石老娘胡同里送奠礼,我就倚老卖老说一句,咱们送的东西不要重复了,猪羊祭品、吃看桌面、金山银山、车马房产、冥纸香烛等等,先挑了好的,一起都买全乎了,然后大家按照各房分摊便是,如此,好看又体面,别乱哄哄的买一大堆重复的,堆在孝棚里也不好看。”
众人皆道:“我们听王嬷嬷吩咐便是。”
腊梅对继子来春说道:“来春,你刚刚给我爹娘办过百日祭,各种纸扎祭品都是你挑的,现在我们要一起送奠礼,你来帮大家挑一挑。”
来春说道:“登仙楼做的最好的是纸房子和纸人纸马什么的,猪羊祭品,吃看桌面着实一般,这两样我们去点心铺子里再挑好的。”
于是长辈们都坐下吃茶聊天,尤其是刚刚结识的魏紫夏收和曹鼎曹婶子等两对夫妻,热烈的聊着各种生意经,简直把这个丧葬用品铺子当成了社交的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