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帮女乐不是教坊司的人,她们是教坊司乐官臧贤悉心培养的私班。臧贤是目前在皇帝面前最得宠的乐官,据说,其盛宠能够与大太监刘瑾相提并论。
虽说官员们都在骂大朝会的女乐是礼乐崩坏,但是民间才不管你甭不崩的,反正这些士大夫们连女人把发髻梳的高耸一些,也会指着女人的鼻子骂什么“服妖”,亡国之兆什么的,总之,崩坏都是女人过错——虽然国家的权柄牢牢掌握在男人手中。
官员越骂,民间的人就越是好奇,想知道能够在正旦日大朝会演奏官员们朝拜皇帝时的雅乐的女乐是啥样!
民间的人,大多为了生活奔波,大家过一天算一天,简单寻个开心而已,管你崩坏不崩坏。
于是女乐演出的门票是一票难求,甚至如果没有关系,就根本不知道这帮女乐会在那个地方演出!连买门票的门槛都摸不到!
曹婶子的包厢票,还是丈夫曹鼎走了大太监刘瑾的关系弄到手的。
如此神秘,就连喜欢看热闹戏的红霞都被说动了,欢笑连连,说“同去同去”,于是也跟着曹婶子走了。
去三保太监祠堂烧香之后,曹婶子带着三人直奔戏楼。
坐在包厢里,等待好戏开场时,曹婶子的丫鬟用随身带着的茶具给如意三人泡茶,曹婶子说道:“我晓得你们颐园的规矩,不用外头的家伙事,自己带的洁净些。”
曹婶子是财大气粗宝源店老板娘,其实也是西府家奴啊,她当然晓得张家的规矩。
如意谢过了,笑道:“其实我们也在外头偷着吃路边摊,筷子碗都是小摊上现成的。”
红霞也笑道:“路边的东西就是香,灰尘就当不要钱的胡椒粉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第七十六章 听套曲似曾旧相识,说塌房盈利两重天
曹婶子说道:“虽如此,我带你们三个出来,是要担责的,小心点好。”
三人谢了曹婶子,喝茶吃果子,不一会,只听见刷刷几声,突然戏楼变得一片漆黑,所有的窗户都拉上厚重的帘子,连一丝光都不透,所有人都变成了瞎子,被迫把手里吃的喝的都放下来,安心听戏。
这时,戏台中央,一轮明月缓缓升起,这是戏楼里唯一的光芒,一个用纸糊的、磨盘大的圆月亮,里头有灯照着。
坐在包厢里看过去,只觉得月光皎洁,就像真的一样,让看客们一下子就入了戏,忘记了外头庙会的喧嚣,就像置身明月下的夜晚。
众看客座位处,听取“哇”声一片,赞戏台布景讲究。
这时,戏台上出现一颗棵树,树枝树干都是青黑色的,蓦地,这些树同时开始喷出银色的烟火来!
这是一种昂贵的烟花,叫做烟花树,做成树的样子,烟花树喷银色烟火的时候,伶人们上台,有舞龙的、有舞狮的,还有一列提着鱼灯、做仙娥打扮的女伶,她们一边提着鱼灯舞蹈,一边合唱了一曲《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原来讲的是元宵节的故事,算是应景,戏台的明月、烟花树、舞龙舞狮等等场景,均和这首《青玉案》相互映衬,再过六天就是元宵节了。
女伶们舞着鱼灯唱完《青玉案》之后,蓦地,月光消失,烟花树也喷完了,眼前又重归黑暗。
突然又变成了“瞎子”,看客们大气都不敢出,仿佛刚才仙娥们舞蹈歌唱,只是神游天宫,都是梦一场。
这时,月亮又亮起来了,戏台中央出现一个楼阁,有个女伶站在楼阁飞檐之下。
这次的月亮依然是圆的,但是光芒黯淡,看门只能看到飞檐下女伶一个侧身的剪影,无论飞檐还是女伶,入目都是黑的,只有人影,根本看不清脸。
丝竹响起,楼阁上的女伶开始随乐起舞,一个人独自唱了一套曲,叫做《黄钟·醉花阴》之《元宵忆旧》。
先从一曲《喜迁莺》开始唱起,“……自从别后,这满腹相思何处说。流痛血,瑶琴怎续,玉簪难接。”
戏台的窗帘始终都遮着光,看客们只能看见唱戏女伶的身形轮廓,看不清长相,只能听到唱曲的声音,和女伶随乐起舞的美妙身段,柔美而坚韧,就像三月里的柳条似的。
众看客顿时沉迷于女伶的表演,等女伶唱完尾声:“一担相思自摇撼,我和你两家担由自难担,将一个担不起担儿却怎生分付俺。”
这套曲唱的是女子在元宵节看到别人成双成对,“两口儿家携着手看灯”,“一对小小夫妻送的来他羞我惨。娇娇媚媚”,甜甜蜜蜜。
她的情郎不在身边,“我则落的眼儿馋”,是元宵闺怨之曲。
“分付俺”字唱完之后,连微弱的月光也熄灭了,戏台第三次陷入黑暗,美妙的歌声和剪影一起消失,看得台下的看客们是欲罢不能,方才又一个梦!
红霞这个戏痴看入迷了,梦醒之后,才发现自己听落了泪,就拿出帕子擦泪。
如意在听这套曲的时候,看着戏台楼阁上的女伶剪影,听着女伶的声音,脑子里浮现出一个人来。
帚儿。
声音,面部轮廓等等,都似曾相识。
但是仔细想想,这绝无可能,帚儿是东府侯爷的侍妾,东府已经开始收拾院子,帚儿即将过明路,成为东府的新姨娘。
这是教坊司乐官臧贤的悉心培养的女乐私班,今年大朝会上一演成名,帚儿怎么会在女乐里头呢。
不可能,只是相似而已吧。
如意将帚儿赶出了脑子,继续听戏。
戏台上演的都是套曲,且一幕幕都是重要的节日,从新春伊始的元宵节开始,到大年三十除夕结束,中间有清明、七夕、中秋、重阳等等,每一个节日唱一套曲目。
用华丽精致的戏台布景将看客们沉浸在一个个节日的气氛里,身临其境般,仿佛自己就是伶人,伶人就是自己。
甚至清明节的时候,伶人唱《越调.天净沙》,“碧桃花下帘旌,绿杨影里旗亭。几处莺呼燕请。马嘶芳径,典衣做清明”时,戏楼居然开始下起来微微细雨!
这当然不是雨,又是戏班布景不知道用什么东西站在高处,往观众席里喷洒细密如雾般的水珠儿。
这细雨恰到好处,既让看客们体会到了清明时节雨纷纷,又不至于把看客的衣服弄湿。
等全部唱完,遮挡窗户的窗帘蓦地全部拉开!台下的看客们如梦初醒,都像是在刚才短暂的时光了过了一年似的!
“唱的好呀!”红霞蹦起来鼓掌,若不是包厢离戏台有些距离,她都想往戏台上一把把的撒钱呢!
散席的之前,有人端着铺着红绒布的托盘讨打赏,红霞如意胭脂三人掏出钱袋,准备给打赏,尤其是如意和胭脂,她们习惯给五个钱,但这种演出给五个钱的打赏她们都不好意思,打算像红霞那样,抓一大把钱来。
但是,看到红绒布上都是金银黄白之物,甚至还有宝石、珍珠、玉环等等名贵之物,三人都觉得铜钱拿不出手。
幸好,曹婶子有备而来,财大气粗,她从手腕上撸下来两个金镯子当赏钱,放在了托盘上!
那伶人道了谢,端着托盘走了,去下一个包厢。
如意啧啧赞道:“曹婶子出手阔气,我今天长见识了。”
曹婶子笑道:“你年纪小,有些东西还不懂得。我这其实不是打赏,是还人情呢。这看戏的门票是托了刘公公的关系弄到手的,要不然,就是拉一车钱也没处买去。看了戏,给女乐丰厚打赏,就是领了刘公公的人情,不给刘公公丢脸的意思。”
胭脂说道:“今天我们运气真好,遇到曹婶子,要不去那里看这样的好戏。”
红霞还在咂摸着女乐的滋味,“真好,要是咱们家也有这么好的私班就好了,天天听。”
曹婶子说道:“就说你们还小嘛,其实咱们张家东西两府以前都养着私人戏班,那时候你们都没有出生呢,我和你们差不多的年纪,和鹅姐一起当擦地的小丫鬟呢,那时候两府私班成套的大戏唱不下来的,但是有名的折子戏还是会一些的。后来,先是周太后太后薨逝,因国孝,高官勋贵外戚家里几年都不得有乐声,咱们老祖宗深谋远虑,说干脆就把两府的私班都解散了,以免有人存心诬告。”
“后来陆续几年,不是薨了太妃,就是薨了藩王公主什么的,时不时要守国孝,就一直没有再养私班。遇到吉庆场合,都是从外头请戏班来唱。”
一听这话,红霞这个戏痴不禁说道:“原来如此,咱们两府里都有私班,如今太平盛世,是不是可以把戏班再养起来了?”
曹婶子笑道:“哪有那么容易,养个私班很费钱的,再说,三年前,咱们东西两府为了修建颐园,那银子花的,填海似的,那年夏天又恰逢旱灾,连秋租都收不齐,到处打饥荒,哎哟喂,那个难,那有闲钱养私班。”
“这三年才刚刚缓和些,但今年开年,你们东府又有一个大事要办,你们东府大小姐出嫁,出嫁就是定国公夫人,这排场可小不了,随随便便十来万银子都能花出去——别忘了,东府还要供着颐园呢,细算下来,你们东府怕暂时没这个闲钱养私班。”
红霞很失望,如意问道:“东府不养,咱们西府总该养得起吧?”
西府的进项比东府多得多!又无需供养颐园。且不说各地田庄了,就单看东西两府三年前得到的两个通州张家湾官店塌房,西府得到了宝源店,东府得到了宝庆店,两个塌房都是有四百多个仓库的大塌房。
如今,三年过去,年底盘了账目,宝源店的利润是宝庆店的十倍不止——这个,都是吉祥偷偷告诉如意的。
曹婶子的丈夫曹鼎确实厉害啊。
西府花钱的地方少,进项还多,西府养得起私班。
红霞一听,忙道:“对啊,你们西府养了私班,不得孝敬老祖宗?咱们颐园听戏就方便了。”
曹婶子笑道:“我们西府的崔夫人是个过日子的人,不喜豪奢,毕竟是永康大长公主的女儿嘛,什么没见过,没吃过,没玩过?她没有养私班的打算,倒是大管家夫妻来喜有张罗私班的心思。”
红霞忙追问道:“莫非来喜夫妻也是喜欢听戏的人?”
曹婶子哈哈大笑道:“官中出钱张罗私班,好几万的使费,油水多,雁过还拔毛呢,来喜夫妻不得多捞点?有钱赚嘛就行,是不是真的喜欢戏,无所谓的。”
如意听到这话,脑子想的却是三年前吉庆街三十多万两巨额拆迁费的事情,来福夫妻贪墨了五万多,周富贵还逼死了帚儿的爹……
管家们都希望主人办大事,从中捞钱,倒霉的是无权无势的老百姓。
如意问道:“曹婶子,您见多识广,养这样的一个女乐班子,需要花多少银子?”
曹婶子说道:“这个女乐班子都能登上大雅之堂,在大朝会上演奏宫廷雅乐,不是一般人能养出来的,光有钱都不管用,没有钱就更别提了——这个东西不像我们塌房的货物,再贵也有个价不是?所以,演成这样需要花多少钱,我真的估不出来。”
散了场之后,曹婶子辞别,“你们三个继续玩,我还要去其他庙会看看现在京城的买卖行市,别玩的太晚,天黑之前要回家,免得家里的大人牵挂。”
如意三人应下,送别曹婶子。
红霞赞叹道:“这个曹婶子真能干,我们东府在宅门里会管事的媳妇多,但在能够在外头和夫婿一起做大买卖的一个都没有。连我姨爹都说,都是张家湾的塌房,曹鼎夫妻经营的宝源店日进斗金,我们东府的宝庆店差远了。”
胭脂跟曹婶子不熟,因而很少开口,几乎一直默默听着她们的谈话,现在曹婶子走了,胭脂就问道:“你们东府的宝庆店是谁在当掌柜?”
红霞说道:“那能还有谁?当然是周夫人的陪房啊。”
胭脂问道:“那周富贵不是已经噎死了吗?”
东西两府,但凡有因水痘瘟疫死过人的人家,没有不厌恶这个周富贵的,恨不得他死一万次。
红霞说道:“周夫人还有其他的陪房,东府的三少爷你知道吧,就是周夫人的陪嫁丫鬟苹姨娘生的,这个苹姨娘有个兄弟,叫白杏,当年作为周夫人陪房小厮一起来到东府的。”
“三年前,东府得了宝庆店,周夫人跟侯爷说,要白杏当掌柜,那时候周富贵不是刚刚出事么?侯爷本不想再用周夫人的陪房,可周夫人说,看在三少爷的面子上,就让白杏当个掌柜。侯爷就同意了。”
东西两府的三少爷都是庶出姨娘生的,只不过苹姨娘是周夫人的陪嫁丫鬟,且已经故去;花姨娘是老祖宗给的,活的好好的。
这些往事,如意从王嬷嬷那里略有所闻,王嬷嬷本想帮助大少爷房里争一争这个宝庆店,后来听说给了白杏,也就算了——都是看在三少爷的面子上,东府侯爷把这个这么大的店给白杏,估摸也是为了给三少爷弄点体己,免得将来分了家,这个庶子能分到的十分有限。
毕竟三少爷生母苹姨娘没了,嫡母又懒得管他,无人替他筹划将来。
如此看来,同为庶子,西府的三少爷日子好过多了,有生母花姨娘为他盘算。
红霞一边讲东府这些八卦,一边和好姐妹逛庙会,遇到戏台也会停下来听听看,但是最后都走开了——今天在戏楼开了眼界,看了女乐们唱套曲之后,其他戏班子的表演就很难再入她们的眼。
因今年逛庙会没有吉祥和赵铁柱跟在后面提着沉重的毡包,所以三个姑娘基本上只逛不买,庙会各种小吃又多,边逛边吃,不知觉就到了下午,把护国寺庙会逛完了。
如意看了看日头,现在回去又太早,不回去吧,也玩不了多少时候了——她答应过如意娘,天黑之前要回家。
如意就问胭脂红霞,“是在某个地方再逛逛,还是回家?”
胭脂说道:“还是回去吧,虽然天色还早,我爹还在大门当差,但我可以去门房把长生弟弟先接回你家,我还能帮你娘一起做晚饭。”
其实红霞还想玩会,但见胭脂这么说,她也同意回家。
于是,三人回到最初下车的棉花胡同,马车夫就在棉花茶馆里喝茶等她们。
车夫驾车,先到西府东大门,九指就在这里当差,如意胭脂红霞都下去,跟九指打了招呼,把门房里的长生接走了。
临走的时候,如意跟九指说道:“九指叔今晚不要吃官中的份例菜,去我家里吃,我娘跟我说了,今晚九指叔一家都在我家团圆团圆。”
马车里,长生不认识红霞,有些害羞,躲在胭脂和如意后面,不敢正眼看红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