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铁柱馋虫挠心,还是不死心,说道:“我真的好想啃裙边啊,不如我们去问问库房管事,万一不是呢?我就遗憾一辈子了。”
不止赵铁柱一个人馋啊!
于是众人抬着老鳖回库房,如意好奇,也跟着去了。
仓库管事姓曹,叫曹鼎,是西府一个不大不小的管事,当然也是家奴,他老婆曹嫂子还是鹅姐的好友,曾经和鹅姐如意娘一起选奶娘,可惜因早饭吃了糖蒜,口气臭,第一轮就被淘汰了。
曹管事会做账,入库出库都是他负责,认识的字当然多,见到偌大的老鳖,还刻着字,顿时拍手称奇。
曹管事用库房里存着的油漆刷清洗青苔,再用工匠们抹灰的铲子把吸附在鳖壳上的螺丝等寄生物铲干净,用放大镜细看龟壳,最后提笔在纸张写下龟壳上的字:“为吾儿石浤周岁祈福,长命百岁,吉祥如意。”
“吉祥如意?”长生拍手道:“你们两个的名字就在上头。”
赵铁柱一听,顿时泄了气:“真的是祈福放生的老鳖,不能吃啊!”
但曹管事却兴奋起来了,“你们这群小崽子,就知道吃,这东西可是有来历的,你们知道颐园以前的主人姓什么?”
众人一起说道:“石!”
曹管事说道:“这个才周岁的石浤,一定是石家家主的儿孙,掐指一算,石家被抄是四十六年前的事情了,这个石浤如果还活着,应该跟我差不多年纪,四十八岁左右吧。”
如意好奇问道:“石家不是满门抄斩,被灭族了吗?”
曹管事摇头道:“石家一门两公侯才两年就被抄家了,就像流星一样,只光辉了两年,这个石浤既然才周岁,抄家的时候他顶多三岁,三岁的孩子还没成年呢,不会被斩首,一般是罚没为官奴。”
赵铁柱还是想着吃,“就是这个石浤,为了给他过周岁,在好端端的老鳖壳上刻字放生,害得我们都没得吃了!”
曹管事拿出一角银子来,“给,你们买零嘴吃去,算是我给这个老鳖赎身了。”
赵铁柱把银子掂了掂,至少二两啊!顿时狂喜,“行,我们这就把这个老鳖放生。”
曹管事连忙摇头道:“颐园有几百工匠,你们放了生,万一被别人捉了去,不识字稀里糊涂把它又吃了怎么办?仓库有大水缸,我养在缸里,等颐园竣工,闲杂人等清退出去,再把老鳖放生湖里。”
一众半大孩子只顾着盘算二两银子可以买多少好吃的,并没有人在意老鳖的后半生。
大热的天,最想吃点凉的了,众人一致同意吃冰碗,暑天冰块昂贵,连如意吉祥也只是吃过两回。
众人一人一碗,把银子都花了。
当晚,所有人都窜了一晚上的稀,容易得的银子来得快,去的也快。
如意娘一晚上没睡,照顾如意和吉祥,给他们一人一颗梅花点舌丹含在嘴里,快到天亮时,两人终于止了泄,昏沉沉的睡去。
如意娘稍稍放心,和衣而卧,方便随时起来照顾他们。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如意娘?开门,有急事。”
听声音是鹅姐夫,如意娘以为鹅姐夫连夜去请大夫来了,赶紧起床开门,却只见鹅姐夫,不见大夫。
鹅姐夫是驾着一辆马车来的,他进屋就直冲炕上,摸了摸吉祥如意两人的额头,松了口气,“还好还好,都没发烧。”
如意娘说道:“外头的冰不干净,他们肚子疼,拉了一晚上,没有发烧。”
鹅姐夫赶紧说道:“怕的不是拉稀,小孩子脾胃弱,那一年不拉几回?怕的是出水痘——九指家的一对儿女,胭脂和长生都发烧了,长生尤其严重,浑身都是稠密如蚕种般的水痘,这个病最容易过人!多少孩子过不了出痘这个鬼门关,赶紧把吉祥如意送走!”
出痘!如意娘顿时吓得失了魂似的,“好,我这就收拾行李,我们去……我们去那里?四泉巷也有好多孩子,万一他们也有病……还有工地的差事……今天早上轮到我上灶。”
鹅姐夫说道:“孩子们最要紧,凡事有你鹅姐兜着,她已经连夜给你们找到了安顿的地方,你随便拿几件换洗衣服,连被褥都不用带,我们快走。”
鹅姐夫一身傻力气终于派上用场,他把昏睡的吉祥如意一一抱进马车里,甩着鞭子,马车消失在颐园夜色中。
第八章 沐皇恩青山埋枯骨,翠微山慈母抗病魔
因照顾两个窜稀的半大孩子,如意娘熬了一整夜,她坐在马车里晃晃悠悠,虽焦急如焚,还是抵不过身体的疲倦,歪在孩子们身边睡过去。
恍惚中,如意娘听见女儿的声音。
“娘啊娘,我好渴。”
如意娘眼睛都没睁开呢,立刻弹坐起来,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哺乳期无数个夜里,只要夜里孩子们一哼唧,她的身体会比脑子先醒过来,凭着本能撩开衣襟,送到孩子嘴里,有时候整个过程她其实都没醒。
如意在梦呓,要水喝。拉了一晚上,身体都空了,嘴唇都是干的,皮肤蔫吧了。
如意娘往水壶里放了一些糖和盐,摇匀了,一点点的喂给如意。
如意迷迷糊糊喝了一口,醒了过来,根本等不了,抱着水壶喝了半壶。
这时吉祥也醒了,喝干了水壶。
如意趴在窗边,看着外头,“这里不是颐园——我们为什么在马车上?”
坐在车辕子上赶马车的鹅姐夫说道:“颐园闹瘟了,是水痘,鹅姐要我把你们送的远远的。”
毕竟还小,没有见识过出痘的可怕,吉祥居然还很庆幸,说道:“太好了,这样我就不用在仓库里搬砖、搬一桶桶死沉死沉的油漆。不就是出痘嘛,爹娘还有如意娘不是都出过?就当休息了。”
鹅姐夫都气笑了,“混小子,还以为出痘是什么好事,爹娘小时候没熬过这一关的同龄孩子都死绝了,他们没有机会长大。”
如意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我们躲到什么时候?”
鹅姐夫说道:“水痘过人太快了,一般人家的孩子,很难躲得过去,咱们就是能拖一天是一天,这个病越晚一些得了,症状就越轻。”
如意娘也是过来人,“在前面发病的孩子死的多,后面发病的孩子活下来的多,鹅姐夫说的对,能躲一天是一天。”
正说着话,马车驶入一条宽广笔直的石板大道,大道两边没有任何人,也没有房子,只是石头雕刻的大象、骏马、还有类似文臣武将打扮的石像,很是气派威武。
如意好奇,“这是什么地方?”
吉祥说道:“这个马雕的好看!等我有力气了,就爬上去骑着玩。”
鹅姐夫说道:“臭小子不要命了,骑上去会被打死的——这里是咱们国公爷的墓地,我们正走在墓地神道上。”
鹅姐夫话里的国公爷,是昌国公张峦,张家老祖宗的丈夫、张太后的亲爹、当今正德皇帝的外祖父。
本书的第一回 目就说过,弘治皇帝后宫无妃,一生只守着张皇后一人,对张峦这个岳父很敬重,岳父死后,弘治皇帝不仅坚持把岳母金太夫人接到宫里养老,还把京郊翠微山南麓的一块风水宝地赐给岳父当墓地,建造了宏伟的神道和祭殿,将岳父风光大葬。
此外,还立了神道碑,御笔亲提。
当年修建这座恢弘的墓地,征用了万人工匠!比现在修缮颐园还要热闹呢。
鹅姐夫缓缓说着张家辉煌的过去,驾着马车,拐到了一座小院停下,“好了,就是这里,这一片都是咱们张家的祭田祭屋,主子们有时候来祭祀,当晚回不去,就住在这里,这块是下人们住的地方,一应被褥蚊帐炭火炉子都是齐全的。”
两个孩子拉虚脱了,吉祥在如意娘的搀扶下,勉强能自己走进去,如意只觉得双腿软如煮熟的面条,使不上劲,是鹅姐夫把她抱进去的。
“那边是厨房。”鹅姐夫给细细给如意娘交代暂居的地方,“你听见敲钟的声音了吧?那边是张家的家庙,是个道观,叫做怀恩观,道士们全是张家供养,张家族人有去世的,都会先把棺材抬到怀恩观停灵,攒上一年的棺材,每年春天一起运到沧州老家祖坟里埋葬。”
翠微山是御赐的墓地,只葬张峦夫妻——将来老祖宗去世,会抬进墓地里和张峦合葬。其余族人都要叶落归根的。
如意娘开了眼,“真是豪门大族,墓地里有坟、祭屋、道观、祭田,还在翠微山下,我瞅着,这块墓地比颐园还大!哎哟哟,死人住的地方比活人还舒服!”
躺在炕上休息的如意听见了,有些害怕,“又是墓地,又是攒了一年的棺材,好多死人,会不会闹鬼啊?自从马车进了这里,一个活人都没见过。”
如意娘忙安慰道:“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活人其实比死人可怕,死人没什么可怕的。这个地方最适合躲水痘,没有小孩,只有成年的道士,鹅姐怎么找到了这么好的地方。”
鹅姐夫说道:“张家祭祀的时候,你鹅姐跟着三少爷来过这里,还住过几次。花姨娘每年都给怀恩观捐许多香火钱,她是个姨娘,没资格来这里祭祖,就把银子交给你鹅姐捎过来,一来二去,和家庙混熟了,所以你鹅姐开了口,怀恩观就同意你们来这里避一避。”
“油盐酱醋,蔬菜肉食,短了什么就去怀恩观去领,看住孩子们,千万别让他们跑出墓地,去外头染了水痘。”
原来是因花姨娘捐了香火钱,鹅姐夫他们才能有资格进来——鹅姐虽没出过钱,这香火钱毕竟经了她的手呀,何况她还是三少爷的奶娘,怀恩观顺手行个方便。
如意娘说道:“放心,他们也大了,知道轻重。再说这么大一块地,够他们撒野,就不会野到外头去。”
如意娘一边说着,一边从匣子里取出一些丸药给鹅姐夫,“这些梅花点舌丹、辟毒散什么的,都是鹅姐以前从二门里拿来给我的,必备不时之需,都是顶好的药,我分出一半,你捎带给九指他们,希望孩子们都能挺过去。”
鹅姐夫接了,登上马车要走,如意娘突然想起了什么,追出去问道:“我们来墓地躲瘟疫,鹅姐带着三少爷去了那里?”
鹅姐夫指着翠微山对面巍峨的绵绵群山,这就是闻名遐迩的香山,说道:“张家的孩子们连夜送去了香山别院,比咱们这还安全。”
这就是现实,从出生起便是天壤之别!
胭脂和长生无处可躲,只能凭天由命;吉祥如意有靠山的父母亲友找到翠微山墓地躲瘟;主子们生的小主子在深山避世,远离病气。
有人出生就要吃苦,有人出生就含着蜜。
如意和吉祥止了泄,养了两天就生龙活虎了,他们还不懂出痘的厉害,不晓得生离死别之痛,少年不知愁,只觉得墓地什么都新鲜,不用在工地干活了,每一天就像探险,都有新的地方玩耍,头一回觉得墓地是个好地方。
每天都闲着,又不能走出墓地,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吉祥教会了如意游泳、抓鱼、捞虾、摸螃蟹。
如意以前只是在岸边看着男孩们玩水,心中羡慕,现在学会了,还能恣意玩耍,颇有些乐不思蜀。
秋风起,天气终于凉爽了,初秋第一枚金黄的梧桐叶落在水塘里。
如意和吉祥正把裤腿高高卷起,在水塘里摸螃蟹呢,双腿糊满了青泥巴,浑然不觉四季轮转。
鹅姐夫驾着马车,给他们送月饼等吃食,还有厚些的新被褥——大半个月过去了,已是中秋节。
如意娘一直在焦虑中,忙问:“现在外头如何?可不可以回去了?长生那孩子还好吗?”
长生身体本来就弱些,又是第一个病发的,如意娘一直牵挂着他。
”长生熬过来了,胭脂的水痘也消退了,可是……”鹅姐夫叹了口气,“九指的秋胡戏(妻)没了,两个孩子没了母亲。”
九指家三年抱俩,老婆生下长生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太好,平时也不怎么出门,在家里养身体。
九指是西府护院小头目,月例八百钱,这只是收入的小头,大头是外头有人拜访时,送给看门护院的见面礼,九指一家本来应该能过上殷实日子。
但因九指的老婆常年服药,什么人参肉桂各种补品,九指眉头都不皱一下就给老婆买,所以他家一直攒不住什么钱,每个月都无结余。
两个孩子出痘,九指去颐园当差看管工地时,九指的老婆撑着病躯单独照顾孩子们,胭脂长生都顺利过了鬼门关,她倒下了。
如意娘听了,觉得世事无常,“没想到走的是九指的秋胡戏,九指保了她十年的命,还是没保住。唉,看着孩子生病受罪,当母亲都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换孩子的命,希望她来生投个好胎,一辈子健康顺遂。”
鹅姐夫把东西全部卸下车,“我还有事,就不等如意吉祥他们回来一起过节了——九指今晚要给他的秋胡戏做法事超度,我替他值夜看工地。”
晚上,如意娘没有把九指家的噩耗告诉吉祥如意,她做了一桌子菜,把鹅姐夫送来的月饼摆上,过了个中秋节,看着如意和吉祥吃饱喝足,在院子里赏月吃月饼,打打闹闹,如意娘默默对月祈祷:
月亮啊,如果有什么灾难,就交给我来承受吧,不要为难孩子,让孩子们纯真无忧的笑容多留一些时日,虽说,他们迟早会面对长大后的无奈,可,这样的日子能晚来一天就晚来一天吧,就像这可恶的水痘瘟疫一样!
山里冷,当晚,如意娘把鹅姐夫送来的厚被褥就给他们换上了,暖和入眠。
可是,次日,如意娘早上醒来,习惯性的摸了摸身边的女儿,这一摸不得了,如意身上怎么发烫?
如意娘用额头挨着如意的额头,没错,就是发烧!
糟糕!
如意娘连鞋子都没来及穿,光脚跑到隔壁卧房,吉祥睡在这里,他也在发烧,胸口已经出了根红顶圆的水痘!
千防万防,还是防不住,到底那里出了纰漏?
如意娘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把早就预备好的四圣散用开水化开,分别喂给两个发热的孩子,去菜园摘了丝瓜和紫草,煮了水,这两样东西都是清热解毒的,适合给出痘的孩子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