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养鹿人结了工钱,打发她们出府了;去东府大少奶奶夏氏那里,求夏氏跟大少爷说一声,大少爷文笔好,要他亲自按照老祖宗的意思撰写碑文,再拿到外头找石匠刻碑。
之后,又找八个颐园看门小厮,一起泛舟去了长寿湖湖心岛,拿着铁锹挖坑,天气渐暖,得先把一对白鹿葬在地下,免得放在外头发臭。
深坑是很难挖的,何况要埋下两头鹿的大深坑就更难挖了,因为如果埋的浅,两头鹿腐烂的臭气会散出来,所以必须挖的又深又宽,将两头鹿深埋了才行。
八个小厮一起挖坑,几乎挖了整整一下午,好容易挖出一个大概一人半高的深坑,埋了祥瑞白鹿,开始铲着泥土填回去,填了浅浅的一层土之后,天已经快黑了,没了太阳,春寒料峭的,众人又饿又冷。
如意跟小厮们说道:“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再继续,各位辛苦了,你们去颐园大厨房点菜,报我的名字的就行,想吃什么随便点,小锅现炒,等月底厨房从我账上支银子。”
小厮们大声欢呼,“多谢如意姐姐!”
如意说道:“丑话说在前头,菜随便点,但是不能喝酒,你们还在当差,小心喝酒误事。”
如意和小厮们驾船从湖心岛回到岸边,因明天如意还要亲自去湖心岛监工,所以这艘船就弯在离承恩阁最近的码头那里,这是一个从十里画廊里延伸出去的石阶码头,山上没有水源,如意经常提着衣篮和棒槌,在这里洗衣服。
如意去颐园大厨房吃了自己的份例菜,回到承恩阁时,已经开始掌灯了。
和以前一样,和她作伴的蝉妈妈早早就把承恩阁的灯笼点亮了,照亮她回去的路。
初春夜晚很冷,如意仗着自己年轻,火力壮,出门没有带手炉,现在冷得直哆嗦,只想快点回去,坐在热炕上泡脚。
到承恩阁还需爬八十一个台阶,如意早就爬习惯了,如履平地般就到了承恩阁,都不带喘息的。
如意正要去后罩房的院子里,冷不防从松林里窜出来一个人,把如意吓一跳,正要叫蝉妈妈,那人嘘声道:“别叫,是我。”
今天是二月初三,月黑风高,如意借着承恩阁挂着的灯笼的微弱的光辉,看出了来者,是东府三少爷张宗翔。
张宗翔为何在承恩阁?这要从他在棉花胡同里那里捞钱碰壁,被钱帚儿骂出来,只有盖上印章,她才给他钱。
张宗翔心想,老祖宗的书房只有三个人可以进,来寿家的,芙蓉姑娘和如意。
来寿家的和芙蓉姑娘他是不敢招惹的,但是如意嘛……张宗翔想起以前中秋节开家宴玩牙牌令,每一次都是如意当令官,她是个非常好的令官,无论别人抽到了什么牌,她开牌的时候都会把牌说的让人很容易对出酒令,不让人陷入对不出的尴尬。
有她在的宴会,气氛都不会差。甚至,我这样不受宠、被轻视、被人踩在脚下的庶子,她都不会像别人那样捧高踩低,故意刁难我。
记得有年中秋节,家宴就设在承恩阁,老祖宗心情好,拿出一对金镶宝石的香盒,差不多值三百两银子,说要大家敞开了喝,谁的酒量好,这香盒就归谁。
轮到我对酒令了,我故意连最简单的人牌都对不出,磕磕巴巴一连说了五个“人”字,如意看懂我的心思,作为令官发话,罚我喝了五杯酒,那晚宴会,是我赢得了香盒——老值钱了!
如意姑娘对我好,我就找她帮忙嘛!
打定了主意,张宗翔买了一根老参,巴巴的去颐园松鹤堂,说是孙儿孝敬老祖宗的。
是芙蓉姑娘接待了他,收了人参,打发一个小丫鬟送他出去,才走到一半,张宗翔就对小丫鬟说道:“天还冷,我自己出去就行了,不用送。”
小丫鬟也懒得跑腿,就由得他自己出去。
张宗翔没有出园子,偷偷去了承恩阁松林里躲着,等如意当差回去,好跟她说话。
没想到如意今天忙着安葬湖心岛白鹿,天黑透了才回来。
如意说道:“是三少爷啊,这么晚了,老祖宗肯定歇着了,明天再来吧。”
张宗翔说道:“其实我下午就去松鹤堂了,给老祖宗送了一根人参,不过,我其实来找你的,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这个东府三少爷平日里很少在府里,基本跟着东府侯爷和钱帚儿在外头混,据说花天酒地不像话,是最像东府侯爷的少爷。
就这种人,在黑夜的松林里巴巴等我回来,说有事情找我帮忙,肯定不是好事啊!
如意心怀戒心,说道:“少爷是侯府公子,我区区一个丫鬟,如何帮得上少爷?少爷别为难我了,天黑了,又冷,少爷快家去吧。”
张宗翔拦着不准如意走,“你听我说嘛,这事还真你帮忙。你是老祖宗写信的代笔,我需要你去老祖宗的书房,把平日老祖宗书信用的印章拿出来,随便在一张纸上盖上印就行。”
如意听了,严词拒绝:“这可不行,一来,我不能私自动用印章,二来,在一个空白的纸上盖章,谁知道别人之后会在纸上写些什么?就更不行了。”
张宗翔急道:“如意姑娘,你一向对我很照顾,你一定要帮我啊,只要你肯帮忙,事成之后,你无论要什么我都给你。”
如意心道:我想脱籍,离开张家,不过,我不需要靠你这个废物。
如意说道:“我在颐园什么都有,不缺什么。三少爷请回吧,莫要再纠缠。”
张宗翔急红了眼,一把抓住如意的肩膀,不让她走,“你们当丫鬟的不都想爬上少爷的床当姨娘吗?我可以成全你,事成之后,我就去老祖宗那里讨了你,开了脸就封你做姨娘,都不用从通房丫鬟做起。”
如意性格泼辣,那里受得了这种这种侮辱,当场一口就啐到了张宗翔脸上,“给你脸你不要脸!是那个上赶着要当你的姨娘!也不拿镜子照照,就你这样的废物点心,给我擦鞋都我嫌脏!”
张宗翔气得七窍生烟,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本在邪路上走的太久,满脑子都是腌臜事,见如意不肯从,顿时起了邪念,说道:
“好啊,你一个低贱的丫鬟居然也瞧不起我!你不过是我们张家养的猫儿狗儿而已,是我们使唤的奴隶,要你给我暖床是抬举你!”
“我就先要了你,再去老祖宗那里领罚就是,家丑不可外扬,为了张家,老祖宗顶多把我打一顿、骂一顿,事后还不得替我遮掩?横竖我至今没有子嗣,以生养为由,顺水推舟,把你给我当了姨娘,你顺从也好,反抗也罢,你一个丫鬟,是改变不了结局的,到头来还是得给我暖床。”
如意听了,顿时浑身冰凉,是的,倘若张宗翔得逞,老祖宗肯定会站在亲孙子这边!不仅不会为她主持公道,还会遮掩张宗翔的恶行,将她像个猫儿狗儿一样,送给张宗翔玩弄。
为了张家,死了二小姐张言华,逼了三小姐张容华出家,连亲孙女都尚且如此,老祖宗如何会对我一个丫鬟心软?
如意顿时陷入绝望,张宗翔想把她拖到松林施暴,还笑道:“你不要乱叫,叫了会引上夜的婆子们过来,她们看见我们在松林里做成了好事,外头的人只会说丫鬟爬床,勾引少爷,你就更说不清楚了。”
不过,早就被酒色掏空身体的张宗翔如何是身体丰壮、每天在承恩阁上上下下八十一个台阶爬山下山的如意的对手?
如意用尽全力,将这个恶心的家伙奋力一推!
张宗翔身后就是八十一个台阶,如意力气大,他的身体向后飞起来了!就像他的名字叫做“翔”一样的飞翔,在空中旋转一周半后,咔嚓一声,脖子砸在台阶上,颈骨折断,当场气绝。
身体咕噜噜顺着台阶滚下,越滚越快,滚到了最后一个台阶势头依然不减,滚过了山下小径,被长寿湖畔的一根柳树下,拦住了去路,这才停下。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两代人携手埋恶少,风波起江西点烽火
月黑风高夜,如意大口大口的喘息着,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如意。”
是蝉妈妈的声音!
如意回头,看着蝉妈妈左手打着灯笼,右手拿着一根给承恩阁地坑升火的烧火棍。
蝉妈妈声音颤抖:“我在等你回来,听到外头有声音,就像吵架似的,我就过来了,我看见……我看见那个畜生想欺负你,我就拿起烧火棍赶过来……如意啊,不是你的错。”
没等蝉妈妈出手,如意就把张宗翔给推飞了。
“妈妈!”如意扑过去,紧紧抱着蝉妈妈,就像在天寒地冻里抱住身边唯一的火光,她杀了人,此时她的双手双脚都是麻的,一时无法从惊惧中走出来。
蝉妈妈放下烧火棍,轻轻抚着她的脊背,“好孩子,是你为我找到了父母的下落,也是你把我从阎王殿里拖出来,劝我不要轻生,好好的活着。这十年来,我和你在承恩阁作伴,早把你当成亲人,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咱们有福一起享,有难一起担,你看——”
蝉妈妈指着山下远处两个萤火虫般的微光,“那是上夜的女人在值夜,打着灯笼巡视,我们得赶紧想法子把这畜生给埋了。”
站得高,看得远,如意定了定神,果然如此,求生的欲望战胜了惊惧,两人赶紧走下台阶。
从山脚到承恩阁,一共八十一个台阶,如意平时就像一阵风似的下山,唯独今晚觉得这个台阶是无比的漫长,似乎永远都到不了尽头。
下了台阶,却找不到尸首!
“人呢?不会没死跑了吧?”如意说道。
蝉妈妈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经历过石家抄家的劫难,一生坎坷,此时慌而不乱,清醒镇定,她抬头看着陡峭的八十一个台阶,说道: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落在这里应该还不会停,定是滚到路对面去了。”
蝉妈妈打着灯笼,去对面找,果然在一根大柳树下找到了双目圆睁的张宗翔,只不过他的颈骨折断了,脖子扭过去半周,脸长在后背上,后脑勺却在胸前,很是诡异。
如意看着远处的灯笼越来越近,连忙把灯笼吹灭,和蝉妈妈一起把尸首拖到了柳树后面去。
过了一会,等上夜的女人经过此地,如意心里也有主意,说道:“今天老祖宗要我把湖心岛的那对白鹿葬了,那个坑是我带着八个小厮去挖的,又大又深,再多埋一个人是不成问题的,我们连夜把他运过去——船就弯在我们洗衣服的码头边上。”
幸亏有了这对白鹿!要不然,她们两个没有铁锹等工具,如何挖坑?抛尸湖中更加不可,说不定天亮就浮起来了。
蝉妈妈点头说道:“好,我老婆子做了半辈子粗活,有些力气,能帮你抬人。”
时间紧迫,两人说做就做,如意见尸首口鼻流血,就赶紧把尸首身上的貂鼠皮袍子脱下来,毛皮朝外,裹住了他的头、双手和上半身,用汗巾扎紧,然后,和蝉妈妈一人拖着一条腿,把尸体往十里画廊码头上拽。
尸体死沉死沉的,幸好如意和蝉妈妈都有一把力气,尤其是如意,她都能把如意娘抱起来,两人齐心协力,拖动了尸体。
貂鼠皮的皮毛顺滑,拖动起来就省力多了,蝉妈妈一边拖动着尸体,一边观察着是否还有上夜的女人巡视。
如意说道:“妈妈放心,自从潘婶子去了东府当大管家娘子,上夜的女人们都归我管,我是给她们排的班,每半个时辰巡一次,夜里巡视主要是为了防火,防火重点在容易起火的林地和宅子,十里画廊这边都是水,她们晚上不会经过这里的,更不会朝着湖水看。”
当差嘛,都是这样,例行公事,绝不多走一步路。上夜的女人拿的又是颐园最少的月钱,这大冷的黑夜,谁会想不开来湖畔边巡视啊。
再说现在府里节省开支,十里画廊的灯只在过年和八月十五的时候点亮,平时是一片漆黑。
两人拖着尸体,很快到了码头,把尸体扔进船上,如意熟练的划起双桨,朝着湖心岛而去。
划船这门技艺,是小时候她和吉祥为了躲水痘瘟疫,去了翠微山国公爷墓地祭屋那边田地里学会的,这东西就像游泳似的,一旦学会就不会忘记。
湖心岛就像一头黑乎乎的、沉睡的野兽,卧在长寿湖的湖心。
船到了湖心岛码头,如意先上岸,从岸边棚子里推出一辆推车来,这是养鹿人平时用来运送粮食柴炭的工具。
两人搬着尸体上岸,用尽力气抬上小推车,一路推着车,到了松林间的深坑处。
这里还摆着八把铁锹,明天小厮们还要过来填坑。
蝉妈妈正要把尸体推下深坑,如意说道:“且慢,搜他的身,看有无钱袋玉佩金七事之类的,这些东西即使尸体化为白骨,也暴露尸身身份。”
两人搜身,找到了这些东西,蝉妈妈说道:“你真是细心,都这时候还想的如此周到。”
如意说道:“我平时喜欢看话本小说消遣,书里都写着,那些青天大老爷们查案,从一堆白骨里头翻检出刻着字的金玉等家伙,就知道白骨的名字。”
蝉妈妈一听,干脆把尸体的衣服鞋袜都剥光了,就连扎头发的网巾都不放过。
张宗翔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也赤条条的离开这个世界。
两人下了一人半高的深坑,用力翻动死去的白鹿,把尸体夹在了白鹿的下面,上去之后,拿着铁锹又盖了一层土,掩盖住痕迹,又拿起灯笼照了照,确认没有纰漏。
两人用貂鼠皮袍子把剩下的衣服鞋袜头巾网巾等包裹起来,装进小车里,推到岸边,把小车放进棚里,上了船。
虽然在黑夜里,如意依然能够辨清楚方向——蝉妈妈每晚都会点亮承恩阁的灯笼,照亮如意回家的路。
五层楼阁,五盏灯笼,在山上就像五颗明亮的星星,即使在月黑风高的夜里,如意依然能够看清承恩阁的方向。
如意在划船的时候,蝉妈妈把钱袋的银钱都扔进湖水里了,到了承恩阁码头,上了岸,回到后罩房院子里,两人把一身泥土的衣服鞋子换下来,穿上干净的衣服。
升了一盆火,把所有的衣服鞋袜头巾网巾还有钱袋等等全部烧了。
金七事用火融成一坨,玉佩用石头砸碎。
由于太过兴奋紧张,等两人忙完这些,不知不觉,天蒙蒙亮了。
如意用滚水冲了两碗如意娘抄的油茶,和蝉妈妈一起喝下,胃里暖暖的。
如意想起了母亲,一颗硬下来的心变软了,委屈、愤怒、惊惧等等情绪争先涌上来,如意流泪了,泪水落在碗里头。
此刻,如意好想扑进母亲的怀里,痛痛快快的放肆哭一场啊!
但是她不能,她还有事情没有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