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假很快就过去了,如意把娘炸的洋芋片带进了颐园,分给了胭脂红霞等人,园子里就没有不爱吃的。
王嬷嬷自打回到颐园之后,晚上就不住值房了,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下午就早早的回家,和丈夫王善相伴,反正如意已经可以独当一面。
这一回王嬷嬷养病半年,一直是丈夫王善贴身照顾,外甥女腊梅也时常过去陪伴,但腊梅已经嫁人,有时候也要回家看看。王嬷嬷和王善的相处从最初的疏离别扭,到慢慢习惯。
两人的关系倒不是旧情复燃、老夫老妻聊发少年狂什么的,更像是多年的亲人或者是朋友,王嬷嬷的眼病让两人明白了其实岁月并不漫长,他们已然老去,正在走向生命的尽头,只要不是相看两厌,两人其实可以相伴度过余生。
失去孩子的痛苦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变成一种羁绊,夫妻两人一对眼神,就明白对方心里想着什么,沉默着拍一拍的对方的手:是的,我明白你此时正在痛苦,我也是。
三个月后,秋去冬来,季风起,杨数和鹅姐夫又带着众人给的本钱南下组建了商队,下了西洋,这一去,估计又是三年多才能回家。
东府里,秋租收上来了,年底算总账的时候,夏收又带着通州宝庆店四万银子的利润回来了。
二小姐张言华果断凑了五万两银子,全部还给了西府!
周夫人不理解女儿为何要这么做,“秋租加上宝庆店的利润,统共就七万两,你还西府五万,就剩下二万两,眼下要过年,下一次收入要等明年收了春天的租子,这点钱花起来捉襟见肘,府里的下人都怨声载道的,你还三万就不行了,剩下两万明年再还,反正西府有钱,又不着急等这些钱用。”
张言华说道:“父亲的脸伤已经养好,可以出去见人了,这一出去,就得花钱。我得在父亲把钱库里的钱拿走之前,抢先把钱都还了,无债一身轻。”
“剩下两万要过年、过日子,还要熬到明年收春租才有新的进项,我就不信父亲还执意把这些钱都花掉——如今皇上一直没有批下五万盐引,就是不给咱们了嘛,如此一来,父亲就没有理由再找西府借钱,借了拿什么还呢?皇上拒给盐引,人家西府又不是冤大头。”
“你——”周夫人被堵得说不出话来,这也就是有老祖宗撑腰的亲闺女敢这么做,断了亲爹的后路。
否则,她也好,大儿媳妇夏氏也好,都是万万不敢用这种手段“对付”一家之主的。
夏氏的病已经痊愈了,东府欠债也清了,张言华本打算把在年底把管家之权交还给大嫂,可是夏氏病愈之后立刻诊出了喜脉,且怀像不太稳,需要静养。
老祖宗发话说,要夏氏安心养胎,张言华继续主持中馈。
次年开了春,如意收到苏州王延林写的信,她嫁给了朱希召。朱希召带着她在各地游历,抄录宋元两代状元们的墓碑,打算编写两本状元录,王延林跟着夫婿游山玩水,吟诗作画,神仙眷侣般。
如意很为王延林高兴,女子能够走出去多么不容易啊。
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定国公府传来喜讯,定国公夫人张德华生下一子,母子平安。
把老祖宗高兴的,下令十里画廊连续点灯三夜,庆贺重外孙的到来,从此百年定国公府也有张家人的血脉。
夏天到了,又入了秋,又是一年的中秋节,东府二小姐张言华和魏国公定了婚,钦天监合了两人八字,把婚期定在明年二月,也是二月十八——去年这天正好是张德华出嫁的日子!张言华即将成为魏国公的续弦,成为魏国公夫人,两姐妹年纪轻轻就都是国公夫人了。
但是,魏国公已经在今年春天的时候,回到了南京祖宅魏国公府——魏国公一脉世代镇守南京,这是从大明永乐年间就定下来的祖制,之前是因这个第七代魏国公年幼无知,被召到京城读书明理,现在他早就成年了,得需回到南京,履行历代魏国公的责任。
如此,张言华嫁给魏国公就是要远嫁到千里之外的南京,很可能此生都无法回京城了!
张言华听到婚讯,愤怒的跑去质问母亲,“这样的婚事肯定不是一蹴而就,应该在暗地里早就开始谈婚论嫁了!您一直都知道对不对?您明明知道我不想成为魏国公的续弦!明明知道我会反感这门婚事!您就是这样做了!可笑我傻乎乎的一直蒙在鼓里!”
周夫人早就料到女儿有如此反应,说道:“不仅是我,你父亲,还有老祖宗、咱们家太后娘娘、甚至夏皇后都是乐意促成这门亲事的,女儿啊,都是为你好。”
第五卷 散芳华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为家族言华从婚事,卖田地夫人备嫁妆
张言华听了无数次“都是为你好”,今天这句最残忍。
从小到大,母亲总是把她和大姐姐张德华比较,并不是为了她好,只是为了母亲的虚荣心和好胜心。
张德华成为国公夫人,好强的母亲也要她当国公夫人。
张言华知道,这门婚事在母亲这里是没得商量的。
绝望之下,张言华去了颐园松鹤堂找老祖宗,虽然母亲告诉她,老祖宗也是这个意思,但,倔强的张言华依然不肯死心,哪怕是最坏的结果,她也要亲耳听到才行。
一年过去,老祖宗因消渴症的缘故,身体瘦了不少,刚刚入秋,就穿上了夹棉的衣服,有些弱不胜衣,身体也佝偻了,脊背总是挺不直。
扑通一下,张言华跪在硬冷的地砖上,一旁的花椒都来不及给她垫上蒲团。
花椒抱着蒲团,急忙道:“这可如何使得,二小姐小心伤了膝盖。”
“你们都退下。”老祖宗屏退了众人,屋里只有祖孙二人。
张言华梗着脖子不肯起来,“老祖宗,求求您,我就是嫁给贩夫走卒,也不能嫁给魏国公啊,魏国公夫人那么好的人,还是大嫂的亲姐姐,才死了一年,我就……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老祖宗仍由她跪着,“张家锦衣玉食把你养大,能给你的都给你了。张家三个孙女,德华知书达理,容华谨慎小心,唯有你过得最恣意,我也一直惯着你,不让你娘拘着你。”
“你管家的这一年,大兴俭省之法,得罪了好多人,连你父亲都找我告状,我都弹压下去了,要他们不准找你的麻烦。”
“因为我知道,女孩子家也就在娘家当姑娘的时候能够任性一些,等过了门,成了婆家的媳妇,就再也回不去了。”
张言华哽咽道:“既然知道前路灰暗,为何要我看见光?见过光的人,如何忍受将来的日子都是晦暗无光的?老祖宗为何对我如此残忍?”
老祖宗并没有责怪张言华口不择言,她的目光里有怜悯和悲凉,也有克制和漠然,“因为你……最像少女时期的我,只有来寿家的见过这样的我。但是我那时候没有一个包容的祖母庇护着我,让我可以任性恣意,我一直在隐忍克制,一直道嫁入张家,成了张家妇,头胎生的又是女儿——”
老祖宗闭上眼睛,初为人妇,没有儿子傍身时的委屈还历历在目。
老祖宗说道:“看到你,就像看到了我,想着哪怕只能快活几年年也是好的。将来成为妻子、母亲、祖母的漫长岁月里,若有苦熬日子的时候,还能把这些美好的记忆拿出来尝一尝,能得几分甜滋味。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百年魏国公府,族人成百上千,你将来是徐家宗妇,来管这个庞大的家族不是易事,要比你现在当家理事要繁琐数倍,你又独自一人远在南京,我……除了给你添一些嫁妆,就只能给你这些。”
“我要履行我的责任,稳定张家基业,你也要担负起为张家联姻、增加盟友的责任。女子成婚前和成婚后是两个世界,这一点,没有人比你大姐姐德华更明白的,明天德华会回娘家一趟,她会跟你讲清楚的。”
“希望你……明白事理。”
张言华听到这句“明白事理”的话,比母亲那句“都是为你好”更加心寒。她们三个女孩子的价值就是联姻,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不同意就是不明白事理。
张言华后来是被人扶到轿子上抬回东府的。
次日,定国公夫人张德华回娘家恭贺二妹妹定亲。生下儿子之后,张德华长的珠光圆润,模样气质越发像宫里太后娘娘年轻的时候。
张德华去了二妹妹的闺房,张言华躺在榻上,目光无神,也不和心心念念的大姐姐打招呼了。
张德华一声长叹,“我们这种外戚之家,本就是以联姻为立家之本,后代男人基本已经荒废了读书举业,早就不是过去沧州那个书香门第了。为了家族基业,我们三姐妹必定是要高嫁的,你不嫁魏国公,又能嫁谁去?”
“当今这些没有老婆的勋贵们,魏国公年轻,家世好,爵位高,他是最好的选择。”
“但他不是我的选择。”张言华终于开口说话了——昨天从老祖宗那里回东府之后,她就一直不说话。
张德华改口说道:“魏国公是我们家族最好的选择。外头不知多少人羡慕你的亲事。”
张言华冷哼一声,“我偏不稀罕。”
张德华说道:“你不稀罕就不吃饭了?听说你从昨天中午开始就不肯动筷子,瞧瞧,脸都黄瘦了。”
张言华别过脸去。
张德华对着红霞点点头,红霞赶紧把饭菜端过来,搁在桌子上,然后默默退下了。
张德华端起一碗火腿粥,“我们这些女孩子,迟早都是要嫁出去的,就像砧板上的肉,横竖都要挨一刀。你就——”
“是啊,人横竖都会死的。”张言华抢话道:“就让我饿死好了。”
张德华叹道:“从小到大,我的口齿就不如你,本不该来当这个说客,根本说不过你嘛。但我不能不来,你以后远嫁南京,咱们姐妹见一面,少一面,还不知——”
蓦地,张德华放下粥碗,用帕子捂住嘴干呕起来了!
张言华蹭地坐起来,轻轻拍着姐姐的背,“你怎么了?这天已经凉快了,怎么还受了暑气?红霞,红桃!去取解暑药丸来!”
“不用。”张德华摆摆手,扶了扶胸膛,“我不是中暑,我只是……”
张德华把张言华的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又有了一个。”
正好红霞已经拿着解暑药丸进来了,听到了这个好消息,笑道:“还记得当年大小姐出嫁前夜几位小姐们喝酒玩酒令,是如意当令官,大小姐连抽了两张和牌,都是我抢着把酒令说出来了,一个是夫唱妇随真和合,另一个是三年抱两笑呵呵,还真的灵验了!”
得知大姐姐怀了第二胎,张言华不敢再任性了,就怕姐姐为她担心,伤了胎气。
张言华坐起来吃饭,说道:“这一胎是不是还不是闻不得荤腥?红霞,把这些荤菜都撤下去。”
可怜张言华此时不得不绝望的对命运低头了,还顾忌着姐姐的感受。
她其实并不是个任性骄纵的姑娘。
看着二妹妹懂事的样子,张德华越发难过,还不得不强打精神,给她讲如何在百年勋贵家族里当宗妇。
“……你刚嫁进去,肯定有不少人试探你的深浅,拿规矩来压你。这时候你要顶住,不要被这些人拿捏住了,服从规矩,但不要服人。纵使是你的丈夫,你也可以拿规矩反驳。”
“你的底气来自你的姓氏,太后娘娘曾经母仪天下十八年,你是太后娘娘的娘家侄女、明媒正娶的魏国公夫人,纵使魏国公也会忌惮你的身份。”
“你当了国公夫人,丈夫就不仅仅是丈夫了,不要拿平民百姓之家贤妻良母的标准来要求自己,那样会过的很惨。丈夫是你的伙伴,有时候也会是你的对手,实在不能举案齐眉,就不要强求了,就把魏国公夫人当一份差事来做……”
张德华爱妹心切,恨不得把脑子里的东西全部灌给二妹妹,脑子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
有些话张言华听得懂,有些听不懂。
女子婚前婚后过得是两种日子,张德华最明白不过了,希望提前给二妹妹说一说,将来好有个准备,不像她,什么都要靠自己摸索,同时还要肩负孕育子嗣的重任,百年勋贵家族的宗妇就是很累人的差事啊。
离张言华出嫁还有半年,周夫人紧锣密鼓的为女儿备嫁妆,由于京城到南京路途遥远,类似床、家具什么粗笨的大家伙不好带,都要换成方便装箱的金银细软。
还有陪嫁的田地和房屋,远在京城,将来收租也不方便,周夫人就琢磨着都变卖了,换成了银钱,再交给女儿带到南京,在江南的地界重新购置田地和房产。
周夫人要出手的地产太多了,出的又急,要成交时,买家乘机压价,把周夫人气的够呛,索性不出了。
周夫人跟张言华说道:“我的地产一分二,分给你和你哥哥,就是买家见我着急出,翻脸压价,最终还是你吃亏,我就想着先不着急一口气都卖了。我慢慢的往外出,然后把银子一笔笔的给你捎过去,你在江南置办新的地产,细水长流的收租,将来这些都是你安生立本的本钱。女人任何时候都得有自己的钱,花起来趁手。”
张言华说了句“随便”,就继续对账,看账本,好像谈论的是别人的嫁妆。
周夫人见女儿忙个不停,连自己的嫁妆都不关心,就说道:“你订婚了,要把心思放在备嫁上。这主持中馈的差事就交还给你大嫂吧。你将来在南京魏国公府,还有几十年的漫长余生,你得为自己盘算啊。”
“你忙娘家的活,到处俭省,落下多少埋怨,只是不敢当面顶撞你就是了。俭省下来的钱都是官中的,你一个钱都带不走的。到头来,你一嫁出去,丰厚的钱库归你大嫂管,你能落到什么好处?为人做嫁衣罢了。”
张言华甩着脸子,“我乐意,大嫂挺着五个月大的肚子,让她好好安胎便是,等她平安产下孩子,出了月子,把身子养好了,我就交还中馈。”
“我已经答应远嫁南京,你们还想怎么样?嫁妆的事我万事不管,随便你们安排,我没兴趣。”
张言华的婚事由不得自己,只得任由家族安排,对备嫁更厌屋及乌,讨厌至极。
目前她唯一能够掌控的就是中馈,所以,能抓住一刻是一刻,让自己忙起来,没有时间去想那些未知的命运。
周夫人被压价的事情传出去了,西府崔夫人听了,很是为张言华惋惜:“这婚事其实早就定下了,只是因为魏国公才丧妻几个月就要再娶,说出去不好听,好歹等了一年才公布而已。”
“既如此,大嫂早就该把田地房产往外出,悄没声再派人去南京另外置办田地房产才是啊,怎么这点成算都没有,上花轿现扎耳朵眼,人家可不要乘机压价么?”
西府夫妻都是理财有道之人,西府侯爷说道:“干脆我们出钱,按照原价把大嫂要出手的地产都买下来吧。凑了钱,赶紧去江南置办田地,二侄女有这些房契地契当嫁妆,一来,嫁妆单子上好看,二来远嫁到南京也不愁钱花。”
崔夫人冷笑道:“就大哥大嫂的性格,咱们别说原价购入,就是高价买到手,她也觉得是咱们占了便宜。”
西府侯爷当然晓得东府夫妻的秉性,前年陆续借了五万两银子,从不提还钱的事,还是二侄女大兴俭省之法,再加上夏收把宝庆店经营有方,这才把钱还上了,否则这笔钱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西府侯爷说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咱们就在看二侄女的份上,就当帮她了。”
张言华是个硬气的好姑娘,一个姑娘家当家,居然把家里的债都还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