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然想走,我就不留你了,你想要我写休书对吧?我写!”
东府侯爷铺纸,将“休书”一气呵成,其实并不是休书,而是摘抄了苏东坡描写好友陈季常害怕以彪悍闻名的老婆、外号河东狮的诗句:“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注:出自苏轼《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
写罢,东府侯爷将“休书”一叠,递给周夫人,“给你。”
周夫人不知道这是假的啊,以为侯爷真的写了休书,气急上头,脑子也不晓得转了,颤抖的手接过“休书”,说道:
“好!写的好!当年我们周家的太皇太后还在时,你狗颠似的哄着我、宠着我,我不喜欢满屋子的牡丹花,你就立马把牡丹都移走了。”
“我以为你是个知情贴心的夫郎,却没想到你只是为了宫里的娘娘敷衍我罢了!”
“你若无情我便休!我出了你们张家的门,你就是跪下来求我,我也不回来了!”
言罢,暴怒的周夫人拿着休书转身就走!
其实二小姐张言华的耿直执拗的性格,和少女时期的周夫人非常相似。只是周夫人经历了岁月的蹉跎和娘家败落的影响,变成了如今势利短视的模样。
事情闹大了!东府侯爷傻眼了,赶紧冲过去拦下周夫人,“别闹了!大过节的,今晚还要一道去颐园团圆赏月,没得让人笑话。”
周夫人挣扎着,拿着“休书”的手就往侯爷脸上抓去,“谁闹了?休书你都写了,要赶我走呢!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空有宗妇之名,却无宗妇之实,连同我的人都被排挤,这日子我早就过够了!”
周夫人暴怒之下,没有留心自己为了美观而保养的、用凤仙花染的长指甲,锋利的指甲盖一下子把侯爷的脸给抓破了!
一共四道血淋淋的血口子从额头一直到下巴!
鲜血滴在衣襟上,哎呀一声,侯爷用帕子捂着脸,“什么休书?你到底看看我写的是啥啊!”
周夫人展开“休书”,看到的却是“河东狮子吼”,顿时也傻了眼。
正房闹成这样,长房的大少爷、管家的二小姐等子女纷纷来看父亲的伤势。
好在伤口不深,划破了皮,没有伤到肉、筋,和眼睛,不至于破相或者失明。
不过,侯爷这张老脸要是想出门见人,至少要修养三个月。
现在,东府的侯爷侯夫人不来了,出席家宴的人数变成了十一个。
少两个人,地方就宽裕一些了,如意就跟严婶子商量,说道:“十一个主子依然分餐,我用两个小桌拼在一起,桌子就能摆下九个菜了,一共二十二张小桌,拼成十一个小席面,刚好可以围着六角形的楼阁摆一圈,首尾相接,这样大家都从容的坐着、吃着,还方便席间玩行酒令或者击鼓传花等小游戏助兴。”
严婶子说道:“如此,就要把每一道菜平均分成十一个小盘菜,要重新装盘摆盘,九道菜就是九十九个小盘,连装饰用的花朵等物都不够啊。”
一旁胭脂忙道:“需要什么花儿,婶子只管吩咐我,我这就给您采去!摆盘算上我一个,婶子摆出九个样子来,剩下的我照葫芦画瓢全都摆好就是了。”
胭脂还是一如既往的帮如意。
如意握着严婶子的手,“我的好婶子,求求您了,如今我只有这么个法子,您就帮帮我吧!”
看着如意央求自己,胭脂也愿意帮忙,严婶子无奈说道:“好吧,分餐,重新摆盘——这是看在如意娘帮大厨房做了五百个月饼的情分上,若换了别人,我可是不依的。”
如意嘴巴甜,什么“好婶子”、“活菩萨”、“大救星”之类的话说个不停。
入夜,元宵家宴开始,老祖宗带着后辈们入席,每人一座一桌,刚好把六角形的楼阁围了一圈,身后就是窗户,窗户都是打开的,窗台上摆放着各色盛开的菊花,皎洁的月光从星空倾泄而下,如梦如幻。
布置的不错,老祖宗点点头,“开席吧。”
九道大菜还有各色果品,月饼等物一一摆出来。
美景美食,而且最烦心的大儿子大儿媳“刚好”都不在场,没有人给老祖宗添堵,这个中秋节,老祖宗过的还算舒心。
至于大儿子大儿媳吵架,老祖宗也懒得管了,反正他们这把年纪,再怎么闹,也得绑在一起过日子不是?
况且,这两个祸害互相折磨,总比他们去折磨别人强多了。
老祖宗一高兴,就起了兴致,说道:“今晚我们多留一会吧,方不辜负这月色。这样闷吃闷喝的没意思,需行个酒令才好玩呢。”
难得老祖宗开口,众人都不想扫了老祖宗的兴致,纷纷说道:“老祖宗的主意真好,就玩这个吧。”
老祖宗要带着子孙们玩酒令,如意是颐园最会当令官的丫鬟,来寿家的“钦点”了如意,“老祖宗,若要大家都玩的开心,非得如意当令官。”
“什么人该宣什么令,她心里门清似的,我们一起玩过,就连辛婆子这等不识字的,她都能起着话头,引导着辛婆子把酒令说出来。”
老祖宗点了头,“王善家的调教出来的伶俐人,自然错不了——也不晓得她的眼睛休养的如何了,芙蓉啊,明日派个妥当的人,带些礼物,替我去香山别院看看她。”
芙蓉笑道:“这都入秋了,山中渐冷,王嬷嬷前两天已经从香山别院里搬回家了,昨儿个我派人给她送了中秋礼物,王嬷嬷说,她大好了,过几天就来园子给老祖宗请安。”
其实这事芙蓉早在昨天就告诉老祖宗了,但是如今老祖宗的记性很差,有些事转眼就忘了。
谈笑间,有丫鬟婆子抬着一套桌椅摆放在酒宴末座,请如意坐下——行酒令的规矩,令官得坐着宣令。
因为人多,老祖宗又很想好好的玩一玩,如意就把三幅牙牌并在一起发牌,说道:“酒令大于军令,第一局由我掷骰子,按照骰子的点数,从我左手边开始数,点数是多少,就从谁开始说酒令。每个人发三张牌,发一张,说一张,然后把三张牌连在一起说。”
“谁说完了令,就由谁掷骰子,从谁的左手边开始算点数,看下一个说酒令的人是谁。”
这个玩的就比较大了,没有固定的顺序,按照骰子的点数来决定下个说酒令的是谁。
酒令说的溜的人很喜欢这种玩法——比如老祖宗是玩酒令的高手,她就喜欢这个玩法,一来可以展现自己的灵变才华,二来可以看不善酒令的别人紧张时取乐。
所以,老祖宗当然就笑道:“这个玩法好,中秋节家宴,大家乐一乐,能说好酒令的尽管说,别藏着掖着。说不出来的就罚三杯酒——有我在,没有人敢管你们,今晚你们所有人都可以敞开喝!我看看谁的酒量好,重重有赏!”
如此,能说的和不能说的都开心。
看来大房的儿子儿媳不在这里点眼,老祖宗心情就是好啊!
二小姐张言华今天也很高兴,为什么呢?因为她爹要在家里养伤,不能出门啊!
不出门就不用花钱——汤药费才值几个钱!张言华当家之后,发现她爹才是花钱的大头!一个人在外头的开销就抵得上全府上上下下五百多人的开支!
为了省下采买月饼的钱,东府和颐园大厨房吭哧吭哧自己动手做月饼,好容易省下三百两银子,她爹转手不知买了什么就挥霍了!
这个败家爹被糊涂娘抓花了脸,不得见人也好,省钱。
张言华高兴啊,就跟着老祖宗起哄,说道:“老祖宗,空口无凭,您到底赏个什么?拿出来瞧瞧,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别是什么三瓜两枣的,您把压箱底的好东西拿出来,我们才好放量喝呀。”
张言华本就天真烂漫,她爹娘今天刚好不在家宴上,大嫂在家里养病,大哥平时也不太管她。今天到场的两个孙女,六个孙子,也就她就敢和老祖宗开玩笑。
老祖宗笑道:“我的三瓜两枣拿出来,可都是稀罕物,别瞧不上啊。芙蓉,你把我的那对金嵌宝石香盒拿过来,看看这两个枣子能不能入了我二孙女的眼。”
芙蓉取来了一对金嵌宝石的香盒,香盒有巴掌大,上面镶嵌着各种颜色的宝石,每一颗都是上等成色的宝石,这一对香盒至少值三百两银子。
张言华笑嘻嘻的说道:“这么好的东西要送出去,老祖宗可别心疼。”
老祖宗笑道:“我的东西将来都是你们的,这有什么心疼不心疼的,就当提前送出去了。”
如意开始掷骰子,是四点,从她左手边数到第四个人,正是老祖宗。
今晚的座次是按照承恩阁六角形楼阁来排成一个圈圈,以东为尊,老祖宗当然要坐在正东,以老祖宗为准,再按照男左女右排列,再加上奉陪末座的令官如意,座次分别是这样:
如意,三小姐张容华,二小姐张言华,西府崔夫人,老祖宗,西府侯爷,东府大少爷,西府大少爷,东府二少爷,西府二少爷,东府三少爷,西府三少爷。
如意说道:“四点,老祖宗先说,第一张牌——”
如意亮牌,是个板凳牌,板凳不好说令,如意就换了一种方式说牌:“左边板凳长。”长字就很好说了嘛。
老祖宗反应快的很,立刻说道:“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一边说,还一边摸着自己的如一堆雪般的发髻,“正好应景,可见没白长这头白发。”
张言华立刻说道:“说得好!老祖宗说的真好!”
众人随即附和道:“就是,若不是老祖宗,谁能想出这么好的酒令。”
第二张牌,是个梅七,如意担心七字老祖宗说不出来,就改口道:“中间是个七朵梅。”
老祖宗拉着站在身后服侍的来寿家的手笑道:“腊月踏雪来寻梅!”
众人哄笑起来。
来寿家的就叫做寻梅,还是老祖宗少女时期给她取的名字。
来寿家的打趣道:“我的小姐啊,您为了不罚酒,把我的闺名说出来了!您怎么补偿我?”
老祖宗顺手就把手腕上玉镯子捋下来一个,套在了来寿家的手上。
来寿家故意逗老祖宗开心,就夸张的晃动着手腕,“啧啧,瞧瞧这镯子的水头,值了。如意啊,下一牌你最好也开出梅七,我就正好凑个双!”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暗叹来寿家的宝刀不老,最懂得哄老祖宗高兴。
不过呢,如意抽出第三张牌,却是个红九,这个很好说令,就道:“右边是个红九。”
老祖宗说道:“三杯两盏淡酒。”
如意一扫老祖宗的三张牌:板凳,梅七,红九,脑子里飞快想着这种组合的牌谱名称,说道:“凑成骑虎不敢下。”
老祖宗对道:“人生几何春已夏。”
众人都赞道:“说得好!”
如意说道:“既大家都说好,那就陪着老祖宗共饮一杯吧。”
令官毕竟不是考官,主要的作用还是掌控酒宴的气氛,让大家开开心心的、风雅的喝酒,而不是互相拉着往死里灌酒。
酒令大于军令,宴席众人共饮一杯。
老祖宗很高兴的喝了酒,花椒把骰子送到老祖宗桌上,掷骰子决定下一个人说酒令的人。
老祖宗掷了个六点,从她左手往下数六个人,是东府三少爷张宗翔。
各位看官,你们还记得张宗翔是谁吧?就是上回被迫替“舅舅”白杏还债的那个倒霉庶出三少爷!
如意平日基本只和女人玩行酒令,就在过年的时候,回到四泉巷家里,偶尔会和吉祥九指叔这些男人们一起玩。
酒席上有少爷们还是第一次,如意不晓得这个东府三少爷行酒令是什么水平,心想就按简单的说吧,不得罪人就行了。
如意抽第一张牌,是个人牌,人牌最好说了,如意说道:“左边是个人。”
没有什么比人牌更好说酒令的了,随便说“是个庄稼人”,“是个生意人”都行!
但是,张宗翔连说了五个“人”都没说出来!
如意注意到张宗翔结结巴巴说“人”字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案头上那对金嵌宝石的香盒,立刻就明白张宗翔为什么故意说不出来了:
说不出来就要罚酒三杯啊,老祖宗刚才发话了,今天家宴敞开了喝,谁的酒量好,就有重赏。
在座的六个孙子和两个孙女,张宗翔没有生母姨娘贴补,是个出了名的穷少爷,所以很在乎老祖宗的重赏。难怪宁可罚酒,也故意不说。
既然如此,那就成全他,如意说道:“说不出来酒令,倒说了五个人字,那就罚酒五杯吧。”
哎哟,这个丫鬟很懂我啊!张宗翔高高兴兴的连喝五杯。
因如意的令官当的极好,中秋家宴上热闹的气氛一直没有掉下去,难得老祖宗想玩一玩,众人都想着陪老祖宗高兴,就一直玩到了二更天才散。
最后算了罚酒的数目,毫不意外是张宗翔胜出,老祖宗就把两个金嵌宝石的香盒都赏给了他。
老祖宗累极了,次日睡到中午才起床。来寿家的服侍她梳洗,还闲聊着,“西府和东府今天都有喜事,吉祥和赵铁柱都入了军籍,当上正儿八经的武官了,吉祥是总旗,正七品。赵铁柱是小旗,从七品。想不到咱们张家的小厮都这么有出息。”
老祖宗也很高兴,说道:“以后不要叫他们张家小厮了,如今他们两个都是官身,见了两个侯爷都不必下跪,就客客气气的叫吉总旗,赵小旗吧。芙蓉,备两份庆贺之礼,送给吉总旗和赵小旗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