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烧点洗脚水!”使唤了儿子,鹅姐夫对鹅姐说道:“我今天扯了个慌,说你和如意去云想楼量身买衣服去了,可别说漏嘴。”
鹅姐讽刺一笑,道:“花大嫂是在打探咱们走了谁的门路呢,我早就知道她想走花姨娘的门路,把女儿花椒塞进松鹤堂,所以我从未动过求花姨娘的念头——三少爷三个书童都让她占尽了,这吃相太难看,你吃肉也得让人喝口汤不是?我不和这种人争,没意思。”
鹅姐夫说道:“花大嫂为人确实有些让人看不上
我今天送她们母女回家,大雪的夜里,她那个养子花卷站在外头等,她下了车,眼睛都没有看花卷一眼,就这么家去了。”
花卷是花家抱来养的儿子。
当年花大哥和花大嫂成亲三年,花大嫂肚子都没有动静,请大夫看,又说两人身体都很康健,只需等待机缘。
后来请了家庙怀恩观张道士算命,张道士说,你们夫妻缺亲情缘,不如先行善积德,去弃婴堂抱养一个,把缘续上。
花家夫妻照做,抱养了一个男婴,取名花卷。
果然,抱养不到半年,花大嫂就有孕了,陆续生了三子一女。
抱来的孩子最忌讳遗弃,“用完就扔”,会遭天谴报应的,所以花家一直把花卷当长子养着。
虽明面上说四个儿子都一样,但实际上,花卷在花记洋货铺打杂,和小伙计差不多,三个弟弟给三少爷当书童,将来前途无量。
不过,按照宗法伦理,长幼有序,身为长子,不仅地位在众兄弟之上,将来分家产、乃至香火供奉,都是长房占据优势。
所以,花家夫妻对花卷渐渐有了提防之心。
鹅姐对花家的事情了如指掌,说道:“不是自己生的,不心疼嘛。依我看,这个花卷比他三个弟弟都强些,好好拉拢,别寒了孩子的心,将来花家保不齐要靠花卷呢,可见花家短视。”
鹅姐夫点头说道:“就是,自打这洋货铺子开起来,花卷忙得跟陀螺似的,什么佛郎机、英吉利的洋商人,他都能连说带比划的谈买卖,我可半句话都听不懂啊。”
这时,吉祥提着半桶热水进来,“爹,水烧好了,泡脚吧。”
鹅姐夫开始脱靴子,吉祥半蹲着,把埋在炭里的芋头扒拉出来,吹了吹外头的黑灰,“烤熟了,我给如意她们送去。”
鹅姐贴在窗户纸上看着对面如意家,“她家灯都熄了,估摸已经睡下,你别去打扰。”
吉祥把芋头给了鹅姐,“娘,吃。”
鹅姐说道:“我不要,我最近又胖了,都说千金难买老来瘦,我还想多活几年。”
吉祥又把芋头给了鹅姐夫。“爹,给你吃。”
鹅姐夫接过了芋头。
伴随着鹅姐“吃吃吃,就知道吃”的数落声,鹅姐夫一边泡脚一边和儿子一起吃芋头,其乐融融。
与此同时,如意和如意娘躺在炕上正说体己话呢,根本没有睡。
娘俩一人一床被,并排躺着,如意把脚伸进如意娘的被子里,撒娇道:“娘,给我暖暖。”
如意娘熟练的把如意的脚夹在腿间,“这不挺热乎的吗,还需要我暖?”
如意得寸进尺,把手伸进如意娘怀里,“我就喜欢挨着娘睡嘛。”
如意娘笑道:“一日大两日小的,都要分房当差,成了大姑娘了,还要挨着娘睡。”
虽如此说着,如意娘却握住了女儿的手。
“我就要挨着!我偏要挨着!”如意像一只泥鳅似的,一揪一揪伸头摆尾,钻进了如意娘的被窝,贴着亲娘睡。
如意娘就像抱着小时候的如意,黑夜里都能看出她满脸的不舍,“你就要去颐园的那个什么承——”
“承恩阁。”如意补充说道。
如意娘轻轻抚摸着女儿的脊背,“承恩阁在山上,冷,娘给你准备一床十斤的厚被带过去。”
如意说道:“鹅姨说了,那里什么都有,都会发新的,不用带被褥,十斤的大棉被,死沉死沉的,再说那里炭管够,烧的暖暖的,用不着盖那么厚的被子。”
如意娘说道:“多带一床被,你就是不盖,垫在下面也软和啊。”
如意嗯了一声,头埋在如意娘脖间,“娘,我的差事就是看房子,很清闲的。虽不能随意出入,但吉祥在东门该班,可以给我们捎个话……”
雪足足下了一夜,天寒地冻,亲情在寒夜里却越发温暖,暖着人心。
第二卷 承恩阁
第十六章 办行李鹅姐显决断,进颐园千人有千方
一场大雪后,天气放晴了几日,雪都化了,分别的日子还是来了。
那天,正是十月初七,立冬,宜出行,动土,沐浴,祭祀。忌安葬,结婚。喜神西北,福神东南,财神正东。
是两府被选中的丫鬟进颐园的日子。
鹅姐还特地向花姨娘告了半日假,从二门回家,送如意进颐园。
鹅姐刚到巷子口,就遇到了胭脂一家人。
胭脂穿着一身新衣裳,眼角是红的,像是刚刚哭过。
她父亲九指用扁担挑着担子,担子两头是红漆木箱——这是九指已故亡妻的嫁妆箱子。
虽说家底薄,九指不想女儿被人看轻,把家里的好东西都塞进箱子里,给女儿带进去了。
弟弟长生背着一床至少有十斤的大棉被,像是一个龟壳似的。
胭脂眼尖,老远就打招呼,“鹅姨回来了!”
鹅姐点点头:“九指大哥,胭脂,长生,你们今天也去颐园啊。”
九指说道:“是啊,上头说三天内必须进去,翻了历书,今天立冬是个好日子,就送孩子过去。”
说完,还拍了拍长生的肩膀,“叫人。”
长生依然呆呆的,一副梦游的样子,“鹅姨。”
“真乖。”鹅姐就像哄小孩子似的,从荷包里拿出一块姜糖,塞进长生嘴里,“甜不甜?”
长生含着糖,“甜。”
鹅姐心里惋惜,可惜了,长的一副比吉祥还俊俏的好模样,她把荷包都给了长生,“姜糖是暖身子的,你留着慢慢吃,不能一下子全吃完。”
长生鹦鹉学舌似的,说道:“全吃完。”
九指哭笑不得,从儿子手里接过荷包,“多谢鹅姐,我替他收着。”
告别了九指一家,鹅姐径直走到如意家,一看吓一跳:这是办嫁妆吗?
颐园派了人来说,里头什么都有,“光身儿来都行”,但是,如意娘依然打点了好多行李,不仅地上堆得差点走不进去,就连炕上都堆起尖来了!
鹅姐忙说道:“我晓得你疼如意,连命都能给她,可她进去颐园当差,一个小小的三等丫鬟,东西要比得上一等大丫鬟了,树大招风,这是给她找麻烦啊。”
鹅姐毕竟在二门里头摸爬滚打了十二年,她有经验。
如意娘低着头,像一个错做事的孩子,“我……我收拾了好几天,觉得什么她都需要,包袱越打越多,我也觉得不好,可是又觉得,少了一样都觉得如意会受苦。”
鹅姐把厚实的大衣裳一脱,把头上的钗环卸了,用一块布包住头,摩拳擦掌,“我来替你归置。”
鹅姐顺手打开脚边的一个箱子,全是娃娃,扶桑国的绢人娃娃,佛郎机国的木头娃娃,八百媳妇国的椰子娃娃,俄罗斯国的木头套娃。
鹅姐觉得头都大了,“带这么多娃娃作甚?”
如意娘说道:“这都是她心爱之物,没事就摆弄着玩,平日都不让吉祥碰呢。”
鹅姐说道:“可以选一个带走,她最喜欢那个?”
如意娘指着佛郎机国的木头娃娃,“这个木头娃娃可以换衣服穿。”
鹅姐把其余娃娃都拿出来,只剩木头娃娃,然后打开另一个箱子,这个箱子全是衣物,不过都很小很小。
鹅姐惊叹道:“我的娘咧!你把如意一岁的衣服都带着干什么?她今年都十二了!”
“这不是如意的衣服。”如意娘小声说道:“这是木头娃娃的衣服,平日我用些剩下的边角料做的,如意可喜欢了,经常给娃娃换衣服。”
鹅姐简直不知说些什么好,最后留了一套给木头娃娃换洗的衣裳。
拆包打包,立冬的日子,鹅姐都出了一身汗,最后规整出来六个箱子,四个包袱,还有一床十斤重的厚被子。
鹅姐清点着数目,“嗯,这还差不多,如果以后有如意特别想要的,要吉祥捎带进去就行了。”
如意娘应下,给鹅姐倒了杯茶,“歇一歇。”
鹅姐一饮而尽,东张西望,“如意人呢?跑那玩去了?”
“啊?”如意娘就像如梦方醒似的,“她还在睡觉——昨晚我们母女说了半夜话,睡得晚——我这就叫她起来!”
鹅姐揉着额头,哎呀,养的这么娇,还不知在颐园过不过的惯。
等如意起床梳洗打扮,鹅姐夫推着一辆双轮的板车来了,“如意娘,车我借过来了!”
这些行李可不是像九指那样挑着担子能抬走的。
鹅姐夫一身傻力气派上用场,他把六个箱子,四个包袱,十斤大棉被装在车上,用麻绳捆扎结实了,双手推车,肩上还拴着绳结,出发了。
如意跟着车后面,鹅姐和如意娘在两边,你一言我一语的叮嘱。
如意娘:“少说话,多做事。”
鹅姐:“刚进去是这么个理,不过别像你鹅伯伯那样傻傻的闷头做事。察言观色,你先把里头人的关系摸清楚——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如意点点头,“就是谁跟谁是亲戚,谁跟谁有仇,谁跟谁是亲戚但是关系不好,谁的靠山是谁,靠山和靠山谁是亲戚,靠山和靠山的恩仇,靠——”
鹅姐一抬右手:“行了行了,你懂了就行。咱们两府的家奴加起来一千多人呢,你摸清关系,得混个几年。在豪门大族里当差,干活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
没等鹅姐说完,如意就接口道:“人情世故。”
“对啦。”鹅姐笑道:“不过呢,你得藏着,你若把人情世故写在脸上啊,就没有人跟你讲人情世故了。”
如意问:“那跟我讲什么呀?”
鹅姐说道:“她们会说你油滑,势利眼,凡事都防着你。你宁可扮作蠢一些,出了小错,也不可落到这个地步……”
鹅姐一路滔滔不绝,如意娘偶尔见缝插针说上几句:
“好好吃饭。”
“好好睡觉,实在想不通了,睡一觉再说。”
“睡觉前泡脚,泡到鼻子出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