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谢了,鹅姐也道谢,还拿出两个红封塞给春花秋月,“大晚上的打扰你们,辛苦了,天气冷,你们晚上打酒吃。”
里头是五个小银馃子,用来赏人很体面。
春花秋月笑着接了,说道:“两位慢用,我们去瞧瞧老夫人换好衣服没有。”
两个丫鬟走后,如意指着墙角摆着的西洋大鸣钟说道:“这东西我只在花姨娘房里见过,三少爷房里的那个,还没有来寿家的这个精致呢。”
话音刚落,一只鸟儿从大鸣钟里跳出来,“咕咕”叫了八下,又跳了回去。
屋里没别人,鹅姐才放松一些,啧啧说道:“怪不得都说来寿家的在外头是老封君,这日子跟主子过的差不多——花姨娘的院子还没她的大呢,难怪她眼里除了老祖宗就没有别人,要是我到这个年纪、有这份家业呀,早就在家享福不干了。”
如意说道:“正是,从家奴到老封君,到顶了,怪不得她不屑咱们表忠心,她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过得好,何必培植什么耳目帮手。”
“找关系这条路走不通,送礼物——鹅姨,您瞧着来寿家的摆设,您就是砸锅卖铁凑钱送的贵礼,也比不上其他三个来家一根手指头,白白浪费了钱财,咱们削尖了脑袋也挤不进去松鹤堂,就别挤了,好好攒些家底,将来鹅姨也能过上好日子。”
如意真的不想看见鹅姐孤注一掷下血本给自己铺路。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鹅姐来来寿家的开了眼,看清楚了自己的斤两,顿时灰了心,“我晓得了,松鹤堂咱们不挤了,想想其他的出路。”
两人正小声说着体己话,外头丫鬟高高打起门帘,“老夫人来了。”
两人赶紧从脚踏上站起来。
来寿家的穿着蓝织金对襟袄,大红云鹤马面裙,头顶上的狄髻已经拆下来了,松松的绾了个圆髻,插戴着一支金镶红宝石簪子。
簪子上的红宝石比鸽子蛋还大。
来寿家的坐在临窗大炕上西边的位置——炕上东边的位置是男主人或者比来寿家的更尊贵的人坐的地方。
来寿已经被发配边关十二年了,早就不在家,来寿家的依然习惯坐在西面,好像她的丈夫从未离开。
等来寿家的坐定了,如意和鹅姐才回刚才的座位坐下。
来寿家的看出来年纪大了,有些怕冷,明明屋里热坑火盆烘的温暖如春了,手里还捧着一个手炉不放,说道:
“我儿子负责收保定府春秋两季的田租,今年天热,庄稼大旱,秋天的田租到现在还没收齐,他留在保定,看看入冬之后还能有些什么进项,就还没回来,我那媳妇也在保定照顾他,若不然,就要她陪着你们说说话。”
鹅姐忙说道:“巧妇难做无米的粥,我听花姨娘说,今年咱们府里大部分的田租都没收上来,今年夏天热的长,不是大旱,就是闹蝗灾。”
来寿家点点头,说到:“东府那边,还不如咱们西府呢,各有各的艰难,到处打饥荒,这——”
“祖母!”
来寿家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了。
一个穿红的胖小子从外头直冲进来,窜蹦蹦的跳上坑,扑到来寿家的怀里。
来寿家的慌忙舍了火炉,露出慈爱之色,抱住了大胖孙子,“官哥儿,今天夫子教了些什么?”
官哥儿摇头晃脑的背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来寿家的揉搓着官哥儿的脸,“学到鹿了呀,将来我带你去颐园看鹿去,颐园里有梅花鹿,还有罕见的白鹿——今晚有客,先见见客人。”
官哥儿从炕上下来,作揖行礼。
鹅姐连忙褪下胳膊上一对金镯子当见面礼,“这就是您的大孙子官哥儿吧,诗背的真好,将来必定蟾宫折桂,金榜提名。小小薄礼,见笑了,留着赏人吧。”
来寿家的孙子,出了娘胎后,来寿家的求侯夫人崔氏一个恩典,放了孙子自由身,脱了奴籍,以后可以考科举,走仕途。
崔夫人同意了,来寿家的从此离开了花姨娘院子,出了西府二门,不再和来喜家的斗,告老回家荣养,含饴弄孙。
来寿家的世代为奴,对脱了籍的孙子寄予厚望——小名叫做官哥儿,就是希望将来当官嘛!
来寿家的对大孙子说道:“官哥儿,你先回房泡脚,我待会就去陪你。”
官哥儿告退,鹅姐也很有眼色的告辞,“时候不早了,打扰嬷嬷您这么久,我们也该回去了。”
来寿家的复又捧起手炉,“天气冷,我就不送你们了——刚才听春花说这女孩儿喜欢吃盐笋和蜜饯金桔卤子茶,我要她们各包了一包,已经送去马车上了。”
这个来寿家的不愿欠别人一点人情,立刻就还了,都不带隔夜的。
如意连忙道谢。
来寿家的将她从头打量到脚,“行事大方,稳得住,倒是很对我的脾气。”
鹅姐心中大喜:如意可以进松鹤堂了!
“不过——”来寿家的摇头说道:“我年纪大了,每天单是陪着老祖宗说话解闷就很费劲,早就不耐烦调教小丫鬟们。
鹅姐:嗨,高兴早了!
来寿家的慢悠悠的说道:“不过,我可以给你指条路。颐园的承恩阁,你可以把如意安排进去。”
“承恩阁?”鹅姐不解,“承恩阁在山上,是登高赏湖光、赏月亮的地方,没有人住啊,去了,也就是看看空房子。”这不和胭脂干的活一样嘛,到头来,白忙活了!
来寿家的笑道:“我就随便说说罢了,你别往心里去。”
如意赶紧拉了拉鹅姐的手,“承恩阁好地方啊,我就喜欢高的地方,夏天凉快,冬天……冬天反正都生炉子嘛,多谢来嬷嬷指点,我们记住了。天色已晚,不打扰了,告辞。”
两人回到马车,鹅姐夫说道:“方才一个丫鬟捎来两包东西,说都是如意爱吃的。厨房还送了我一碗羊杂面,一壶温好的黄酒,我都吃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鹅姐没好气的呛了一句,“都什么时辰了,赶紧回去。”
鹅姐夫早就习惯了,依然乐呵呵的扬鞭赶车,如意把丫鬟春花送来的两包东西都拆开的,只有两样吃食,心下稍定,说道:
“鹅姨,您送给官哥儿的见面礼金镯子,来寿家的没退回来,已经收下了——这表示她领了您的人情,可见我们这一趟也并非毫无收获,来寿家的虽说有些不近人情,但她什么时候说过废话?承恩阁是个冷灶,现在无人烧,咱们就赌一把,听来寿家的,将来可能会有大出息呢。”
鹅姐无可奈何的点了头,“还能如何?关系扯不上,礼也不够重,咱们就只能赌一把,承恩阁这个冷灶,咱们烧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吃茶,就像我们现在喝的奶茶,料很足,需要嚼着吃。舟在乡下长大,村里都把勺子叫做茶匙,小时候一直很疑惑,明明是喝汤的东西,喝茶根本用不着,为啥都叫茶匙呢?后来看了明代一些话本小说,吃茶要配一个方便吃小料的小茶匙,才晓得这个称呼源自于古代吃茶的习惯,在民间市井,吃茶比喝清茶更加普及,所以镌刻到了基因里,即使后来喝茶用不上了,也是叫茶匙。倒是现在流行复古,奶茶果茶等等,吃茶的旧俗又拾起来了。
第十五章 风雪夜赶车还人情,观世情冷暖在人间
此时已经宵禁了,街道禁止闲杂人等通行,西城兵马司的人上街巡视,遇到违反宵禁的人会抓起来审问。
马车打着张家的灯笼,行驶在大街上,无人敢拦,就这么顺利到了西府的后排倒座房,如意和鹅姐下了马车,步行回四泉巷,鹅姐夫继续驾着马车前行,把马车交还给马房。
马车是西府官中的,鹅姐夫只是拿来用一用。
马车停在车棚下,鹅姐夫正要卸下车驾,把马牵到马廊里喂食休息,就听见里头两个车夫埋怨声。
“……这花家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个,梅香拜把子,大家都是奴儿呢,这大冷天的,都这么晚了,她还好意思要我们赶车送回去,花家自己有马车,她就是喜欢占西府便宜,不想自家马受累。”
“花大嫂小气,上次送她回去,给的打赏还不够打酒吃。”
鹅姐夫一听,就晓得是花姨娘的大嫂要家去,府里的车夫都不想送她。
上回闹水痘的时候,花大哥还送了好些个孩子们玩的洋玩意,坚决不肯收钱,鹅姐夫欠了花家人情,一直找机会还呢。
鹅姐夫轻咳一声,说道:“你们都歇着吧,我去送花大嫂,反正我刚回来,顺手的事儿——你们帮忙换两匹马,马跑了一趟,都累了。”
鹅姐夫比牛马还能干活,马都累了,他还能撑一会。
车夫都不想大雪的夜里出车,乐的清闲,立刻牵了两匹休息好的骏马,套在车上。
换了马,鹅姐夫赶着车,回到西角门,花大嫂和女儿花椒抱着手炉,正在廊下等着哩!
花家一共四个儿子,一个闺女,花椒是花家的宝贝,比如意大一岁,虽说也是家生子,但家里也有伺候她的丫鬟奶娘,娇养着长大。
花大嫂没好气的说道:“怎么现在才来?怎地?想要冷死我们啊!”
“娘,是鹅姐夫。”旁边的花椒是个机灵的姑娘,一下子就看出戴着羊皮帽的车夫是谁。
“是我,我来送你们回去。”鹅姐夫出了名的好脾气,被骂了还呵呵笑着从车辕子上跳下来,把登车的凳子摆好。
花大嫂有些不好意思,“原来是鹅姐夫啊,没看到是你。”
“没事。”鹅姐夫说道:“今儿天太冷了,换成是我站在雪地里等,早就骂人了——快上车吧,车里有炉子,暖和。”
母女两个上了车,里头果然温暖舒适,花大嫂皱起来的眉头都舒展开了。
听到里头坐定,鹅姐夫挥鞭赶车。
夹棉坐垫还有余温,马车一定刚刚还有人,花大嫂猜测是鹅姐刚下车,就问道:“听说鹅姐最近在为如意那孩子去颐园的事情四处找人,现在定下来了吗?”
其实花大嫂带着女儿花椒来找花姨娘,也是为了此事——谁都想把姑娘安排到松鹤堂里当差!多体面的差事啊!
鹅姐夫守口如瓶,说道:“这我不知道啊。”
花大嫂想打听鹅姐到底走了谁的关系,问道:“你这个车方才去了那里?”
鹅姐夫用最憨厚的语气说着谎言:“西四牌楼的云想楼,鹅姐和如意去那里量身做了一套好衣服,预备着过年的时候穿。”
云想衣裳花想容,云想楼的衣料齐全,师傅们的手艺好,是京城有钱人家女眷们光顾的裁缝铺。
其实如意她们前两天就去过云想楼了,鹅姐还拉着如意娘三人一起呢。
花大嫂不再疑心,笑道:“原来是云想楼啊,他家的裁缝前些日子去过我家,给我和花椒量身定做。”
这明显是在炫耀。
鹅姐夫乐意说奉承话,“你们花家财大气粗,开着偌大的洋货铺子,云想楼的裁缝都上门了。”
花大嫂得意又强作谦虚的笑道:“唉,都是为了这些虚面子,开门做生意嘛,咱们的衣服钗环都是有讲究的,没得让人觉得咱们穿戴不起似的……”
说着话,就到了花记洋货铺,也在西四牌楼那里,临街的商铺,门面三间,一共两层。
后面是个二进的院子,花家人,奴仆,店伙计在这里生活。
已经宵禁,花记洋货铺也早就关门打烊了,只是门前的灯笼依然是亮的。
有个人守在灯笼下,身形有些瘦弱,他披着大氅,大氅上面已经积了一层雪,显然等候已久。
鹅姐夫认出此人,他挥了挥鞭子,说道:“花卷!我把你母亲和妹妹送来了!”
花卷是花家长子,一直在店里帮忙,其余三个儿子花生、花朵和花海,都在给三少爷当书童。
花卷今年十五岁,正是窜个的年龄,骨头长的比肉还快,因而看起来很瘦,几乎要被身上厚实的大氅压弯了。
花卷扶着花大嫂和花椒下了马车,对鹅姐夫说道:“您进去喝杯酒,吃个宵夜吧。您要不肯赏脸啊,我爹会怪我不懂事的。”
鹅姐夫把花卷身上大氅上的积雪拍开,笑道:“我也想啊,可是回去太晚,鹅姐会罚我在北风里头跪搓衣板的,你就跟你爹说,下次一定和他喝顿痛快的。”
花卷听了,便不再强留,送母亲妹妹回家。
经过这么一波折,鹅姐夫回家晚了,鹅姐难得在家里过夜,见丈夫回来这么迟,拧着鹅姐夫的耳朵,就要他去雪地里跪着,“……交个马车交半天!是不是又和什么人灌黄汤去了!”
“老婆!你听我解释啊!”鹅姐夫捂着耳朵,把送花大嫂和花椒的事情说了。
鹅姐这才松了手,“泡了脚再上炕!我今晚在家里睡,可不想闻到你的脚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