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墨般的夜幕下,扯絮般的雪越下越大,他被侍卫押着伫立在那里,那一身薄棉的青袍上早堆满雪,融化的雪水伴着雪花,在衣服表面凝成一层冰碴子。
他的身体已冻得没知觉,只剩胸口一点滚热的,只仰首望着沉甸甸的屋檐,一遍又一遍地喊道。
侍卫见他穿的是官服,也不敢将他怎样,两厢僵在那里,等将领将此事禀告给殿下后,过了会,才走了出来,竖掌示意其他人松开,这才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是睿王世子,真是失敬,殿下让你进去。”
鹤辞这才拔腿往屋内走去。
屋内刷得金碧辉煌,符合他对这位公主一贯的印象,刚入门,便被暖气包裹住了身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这才往上首的宋心钰扫了过去。
上首的椅子上坐着两个人,准确的说,是宋心钰毫不避忌地当着他的面,就这么坐在男人的腿上。
她手里正剥着一颗炙烤过的橘子,纤细的手指将橘子皮剥开,又挑走细细的筋络,这才掰下一瓣橘肉放入嘴里细嚼慢咽起来。
鹤辞见屋内只有两人,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又觉得这公主着实荒唐,不禁又敛下眼皮,朝上首的人叩拜道:“臣参见殿下。”
“哟,是世子啊,”宋心钰将橘子丢给小侯爷,起身踱到他跟前来,冷眼睥睨着他,“无事不登三宝殿,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听她的语气竟像毫不知情般,他的心一点点坠到谷底,却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回道:“殿下,臣是来接世子妃回家的。”
宋心钰装模做样地瞪大了眼睛,才道:“妤娘怎么了,她不在你们王府待着,是你把她气跑了?”
鹤辞只好点头道是,“都是我一时糊涂,这才将她气跑,她刚有了身孕经不起颠簸,殿下若见过她,还请请她出来吧。”
“她竟有了身孕?”宋心钰喃喃重复了一遍,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也就是她这一句话,令他窥探出端倪,她果然知道她的去处,又或者,她就躲在暗处看着他。
想到着,他的目光朝屋内睃去,声音也陡然拔高了些,“音娘,是我错了,你跟我回吧……”
话音刚落,却听一声刺耳的笑声传了过来,宋心钰扭身朝上首走去,又坐回小侯爷腿上,凤眸乜着他嘲讽,“倒是奇了,你将她气跑,不去将她寻回来,跑来本宫这撒泼,莫非你以为,本宫会收留她不成?”
鹤辞抬起乌眸,笃定道:“音娘来京也不过一年的时间,除了殿下一个交心的知己,和其他世家贵妇不过是点头之交,所以她不可能不来见你。”
宋心钰迟疑了一瞬,才道:“你说的是妤娘,本宫可不认识什么音娘。”
“音娘就是妤娘。”
“噢……”宋心钰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音娘就是妤娘,没想到她竟敢欺骗本宫,本宫为何要收留一个骗子?”
鹤辞觉得浑身都在发烫,神智也有些模糊起来,他甚至没有办法分辨她的话是真是假,他暗暗攥紧双拳道:“倘若您未曾见过她,那臣请求殿
下派亲兵帮忙搜寻,眼下天色已黑,又下着大雪,臣害怕她会遇到危险,其他的,请容在下将她找回再慢慢解释。”
宋心钰没有开口,她只是冷冷打量着眼前这个形容狼狈的人。
风雪侵蚀了他清隽的容貌,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薄唇冻得青紫,只有那身姿还是挺拔的,像屹立于寒风的竹。
她这才想起,两年前,她似乎还看上他来着?
她倒也不是为报私仇,只不过想起方才妤娘……不,是音娘心如死灰的模样,她是该替她好好搓磨他一番。
只不过他身子骨似乎也弱了些,都不必她动手,看样子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想到这,她心头不由得感到快慰,只是玩归玩,闹出人命可就不好了。
“行吧,看在你寻妻心切的份上,本宫就不计较你无礼了,不过,你可记住,下回,可没有这么好运了。”
他一伏首,脑袋便重重栽到地上,“多谢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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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辞一睁眼,他已经躺在自家床上了,屋里熏着银丝炭,暖烘烘的气息灌入肺腑里,与体内的寒激撞着,化做一阵痒意,从肺腔直冲喉咙,他一开口,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只有一声声咳嗽震得他心口疼。
他伸手抚上心口,只觉得那里空落落的,那曾被她一颦一笑填满的心,随着她的离去,也重新被掏空了。
门外的明泉听到声响,赶紧推门而入,倒了杯温水侍候他喝下。
他一口一口咽下温水,喉咙一动,嗓子眼就阵阵发疼,终于喝完水,他问:“音娘呢?”
明泉顿了下,才小心翼翼回道:“世子妃……尚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他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脚刚落了地,就被明泉摁住了。
“世子,郎中说你寒气入骨,若不多加修养,将来恐要落下病根,你放心,王爷已经派人找了,一有消息,小的第一时间禀告于你。”
鹤辞甚至没有力气与他抗衡,只被他轻轻一推又重新倒回榻上。
绵软的枕头上还残留着她淡淡的幽香,只嗅了一下,眼里的泪便止不住落了下来。
明泉看在眼里,也忍不住鼻酸,“世子还是莫要伤神,保重好身体要紧。”
“你先出去吧,我先静静。”他说着便翻过身,将自己蒙在被子里。
明泉只好摇摇头,退出里屋。
却不料,刚走上廊庑,迎面便见睿王妃走了过来。
他连忙拱手作揖道:“小的见过王妃。”
睿王妃眸光往屋内扫了一眼,才问:“醒了?”
“是,”明泉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世子好像还……”
睿王妃想起昨日在众人逼问之下,绮萝才吞吞吐吐说出实情,秦老夫人当场气得快晕了过去,只是老人家又念着未出生的曾孙,一方面绝不可能让岑家的血脉流落在外,另一方面又对阮家的行径愤恨不已,老太太一怒,她这个娘家沾着亲的不免被牵连进去,再打上一层厚厚的耻辱印。
比起秦老夫人的“爱恨交织”,她反而觉得走了的好,她对她肚里的那两肉并不关心,她只知道,阮音比她更懂眼色,做什么事都能做到老太太心里去,她的出现,让她们僵了几十年的婆媳关系,愈发僵化了。
想到这,她嘴角向下捺,语气也多了一丝不耐,“这阮家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依我看,走了倒好,横竖出了这桩事,咱们府也不可能与他们家有什么往来了,我进去看看他。”
第62章 定居 “你想跟乡野村妇一样不成?”……
睿王妃推门进来的时候鹤辞就听到了, 预料到她要说什么,他便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装睡。
睿王妃瞥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拣了张椅子坐下来, 凉凉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至于嘛,为了这么个见钱眼开的人,把自己搞成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鹤辞抿紧唇, 并不接腔。
“你也别装睡了,我知道你听得到。”
他这才转过身来, 寒潭似的眼就这么不错眼地凝着她。
睿王妃被他盯得心头一突, 转过眸, 拿帕子掸掸裙摆道:“不管怎样, 祖母的意思是, 咱们岑家的血脉不能流落在外, 所以你放心,人肯定是得找回来的, 不过……毕竟这事传出去于你名声有损, 就让她待在庄子里待产吧,到时候……”
话音未落, 却见他眸底不知何时已凝上薄霜。
睿王妃撞上他的目光, 又慢吞吞敛下眼皮道:“你也别怪我不讲情面, 昨日你不在家, 老太太升了堂, 把我也给绕了进去,我嫁入岑家这么多年,一直战战兢兢侍奉翁婆,可到头来也得不到她老人家青眼, 我算是想明白了,既然如此,还不如彻底跟阮家划清界限,毕竟是她们家戏弄我们在前,我们这么做也不能不算我们不讲仁义。”
“你说够了没?”他的音量并不大,震慑力却不弱。
睿王妃瞳孔一震,不敢相信他竟然敢这么打断她的话。
一直以来,她总恨他害死自己的亲生骨肉,可不可否认的是,她对他的感情是复杂的,她知道自己的后半生只能倚靠他的赡养,可只要想起她的朗儿,她的心又硬了几分,可至少,他总是孝顺的,听话的,可如今……
看着他眼里逐渐浮现出的不耐,她的心也一点点坠入冰窟里,“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不过,我也只是替你祖母传达她的意思,你别光恨我,这是我们所有人一致的意见。”
鹤辞没有想到,与他同一屋檐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人,竟出奇一致的冷血。
他惨笑了下,才缓声道:“我总算知道,当我不在家的时候,音娘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了。”
不,他倒并非一无所知,只是他能做的也有限,她又是善解人意的人,从不在他跟前诉苦,所以,他只能在她受伤的时候替她舔舐伤口,却不敢挡在她身前替她挨刀。
想到这,他不禁狠狠锤起自己的胸口,在他骂家人冷血的时候,难道他还能独善其身?
也怪不得她走的时候会这般绝决了。
“你这是干什么!”睿王妃见他伤害自己,不由得上前制住他的手。
他无力地垂下手臂,黑眸却依旧坚定,“弟弟早夭后,我一直对你无有不从,可这回,我只想遵循自己的本念活下去,倘若大家反对,大不了……我就搬离王……”
“你闭嘴!”听到他动了离府的意念,睿王妃陡然双目猩红地炸了起来,“你敢再说一句试试!”
他的眸里也涌上波澜,一字一顿道:“我说——我要搬离这座牢笼,我受够了,不想再继续了。”
话还没说完,喉咙便狠狠一窒。
睿王妃面目狰狞地掐着他的脖子,“二十年的养育之恩,我们岑家没人对不起你,既然你想走,那还不如今日就死在这里……”
鹤辞只觉得自己就像濒死的鱼,原本就病重乏力的身体,哪里经得起她卯足力气地掐?很快脸色便胀得紫红,连身子也轻飘飘的,不知身在何处。
明泉听到里面争执的声音不小,这才赶紧推门进来,没想到映入眼帘的就是睿王妃双手掐住他脖子的画面。
“王妃,王妃息怒啊……”他赶紧跑过去将她拽开,又苦口婆心劝道,“世子现在神智还不太清醒,王妃怎可跟一个病人计较?等他过段时间,自己就会想通了。”
鹤辞匀了匀气,怔怔地想,想通了?究竟怎样才算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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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音坐在前往襄城的马车上,与她同行的,还有她娘。
那日她只求宋心钰派人护送她离开,然而宋心钰还是放心不下,于是为她安排了去处。
回到青源,她开口向曾夫人索要她娘的身契,原以为会遭到诸多阻碍,却不想,曾夫人难得大方一回,二话不说就放了人,并且,还给了她一百两。
当然,她也提出了要求,让她们母女俩再不要出现在她面前,阮音拿了银子,终于松了口气。
窗外的天碧蓝碧蓝的,越往南走,天气越是暖和,看着窗外不断变换的景色,埋藏在她心头的那一丝阴霾,
也好像重新见了光。
那日,她满怀期待地等着他回来,却等来他与妤娘成双成对的双影,她当时第一的反应就竟也不是心痛,而是自行惭愧。
那个萦绕了她十几年的阴影,就这么黑压压地笼罩了下来。
她样样不如妤娘。
这是她从小从所有人口里听过最常见的一句话,也许是调侃,也许是趁机打压,总之,在年幼的她看来,几乎就要认定了这是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长大后,她试图自我开解,可真正让她得以喘息的,却是在嫁入王府之后。
没有了妤娘比对,她享受着她应当有的荣誉,她沉醉在这场美梦里,一度不愿醒来。
可如今她终于体会到妤娘的不易,又想重新做回自己。
只是割舍一段感情并不容易,那日她几乎不假思索地做了这个决定,可陪伴她的,却是梦里醒来发现枕边空无一人的空虚感。
她不敢在人前掉泪,可她也数不清自己夜里哭了几次。
每次哭到最后,想起她腹中的胎儿,这才止住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