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男子大腹便便,同行的其他人叫他“陆参议”。
陆参议眯着眼将鹤辞打量了一遍,恍惚见到他身侧还站着位绝色佳人,以为是酒阁的乐伎,便脱口而出道:“世子也在,真是不巧,早知道该请你喝一杯的。”
话音未落,他的手臂便被同行之人攥住了。
“陆参议,这位是世子妃。”攥住他的男子略显清瘦,神色也还十分清明。
阮音对上男子的眼,脸上再寻不出一丝血色。
鹤辞握着她的手,也能感觉到她指尖变得冰凉,不禁将她挡在身后,沉着脸道:“这么晚了,陆参议还有闲情逸致喝酒听曲?”
陆参议这才醒过神来,忙朝他揖礼认错道:“失敬失敬,是老夫一时眼花,绝无冒犯世子妃的意思,还请世子和世子妃宽宥。”
“原不原谅,还要看我娘子的意思,”他说着转向阮音,见她还一副魂魄未归的样子,低头在她耳边轻唤了一声,“妤娘。”
阮音这才平复心神望向对面,沉声道:“既然陆参议是无心之过,我就不计较了。”
对面那人松了口气,又重新打拱道:“多谢世子妃大量。”
不愉快的插曲很快便过去了,上了车,阮音的手脚才渐渐恢复知觉。
她怕的当然不是陆参议,而是那个攥紧陆参议的青衣男子,褚少游。
第45章 小梨 “事在人为。”
清晨, 褚少游换上青袍,站在镜前理正衣冠,便要前往衙门上值。
阮妤也醒了个大早, 也算不上醒, 因为她昨晚一夜没睡。
昨日是她的生辰,然而他却到了三更半夜才一身酒气回了家,到了家也仿佛没想起她生辰这回事, 只匆匆洗漱了下便倒头就睡了。
借着从窗口泼进来的银色月光,她静静地将他打量, 见他睡得正香, 丝毫不为他的晚归而愧疚, 心头也慢慢荒芜起来, 眼前的这人, 是越来越让她感到陌生了。
她开始思考自己私奔是否就是一桩错事。
这还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气忤逆母亲和祖母的“圣意”, 可为何会是这般下场?
真是她看错了人吗?那她现在又当如何自处?
一个又一个的疑问从心底冒了出来,这一想, 便想到了天亮。
眼看着他又穿戴完毕正欲离去, 她终于忍不住从床上坐了起来,“二郎。”
褚少游这才回头看她, 见她眼底浮着淡淡的青影, 便走过来揉揉她的头, “怎么了, 妤娘, 你昨晚睡不好?”
见他这般温柔,阮妤心头摇晃了下,指甲暗暗掐进掌心的皮肉里,才道:“你还记得昨日是什么日子吗?”
半个月前, 他还主动提起等她生辰那日要带她去夜游瓦市,仅仅只是半月,他不会真忘了吧?
“昨日是……”褚少游想了想,才一拍脑袋懊悔道,“昨日是你的生辰,唉,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都怪昨晚陆参议邀我相聚,毕竟是上峰相邀,我也不能不给他面子……”
他的话几乎把她也说动了,虽然满腹委屈仍憋在心头,可似乎却找不到那个爆发的点了。
她默默掩下长睫毛,一声不吭。
他看穿她的心思,于是捏捏她的肩膀道:“今日我早些回来,你让王妈妈也别煮了,我带你去外面吃。”
阮妤并不是会被小恩小惠诱惑的人,她能听出他话里的歉疚,知道他在补过她的生辰,虽然看上去也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但她还
是说不出一个不字。
她觉得自己没用透了,明明只是一个字,可多年来的教养已经深深刻在她骨子里,让她潜意识里认为,拒绝别人是不够礼貌的。
可若别人冒犯她在先呢?
还在胡思乱想着,下巴却已轻点了点。
褚少游见她一副乖巧的样子,不禁怜爱地将她拥入怀里,低下头在她额心轻啄了下。
他喜欢她知书达理,举止端庄,每每跟她出门,他都能感受到周围人艳羡的目光。
最重要的是,她性子软,心肠也软,这样的人,他怎么可能不爱?他简直爱她爱到了骨子里。
阮妤轻轻推搡了他一下,脸上也无半分羞赧,只白着脸道:“你快上值去吧,别迟了。”
就在他扭身出了门后,她娟秀的眉心才轻蹙了起来。
不知怎的,她现在越来越反感他的接近了,只要他一接近,她便想起他浑身酒气的样子,那味道简直令人作呕。
他说他只是逢场作戏,为了前程,不得不赴各种各样的宴局。
为此,他们争吵了好几次,可每一回的争吵,都是无疾而终。
他刚走,她这边就想起音娘给她的护身符,忙从五斗柜上的一只花瓶里取了出来,看着沉甸甸的金条,不禁陷入沉思。
她承认当初一时冲动被他诱骗离府是错,但她也再不想回到她那个家去,再遭受旁人的指指点点,可她又能如何呢?她一个人背井离乡来到这里,除了他,也几乎没什么人脉,离了他,她又能往哪里去?
想到这,她不免又灰心丧气起来,只好将金条用手绢包好,再塞回花瓶里去,又重新取了一捧草木灰将花瓶底掩了个严严实实。
朝食是和王妈妈一块吃的,王妈妈是上个月才被买来的仆妇,还不到四十的年纪,身材高大,干活也利索。
小家子里没那么多规矩讲究,所以王妈妈一向是做完了饭,便跟着主子围坐下来。
“夫人没胃口?”王妈妈指着芝麻饼和豆腐脑说,“您昨日不是说想吃这个?奴婢一大早去桥南那家摊子排的老长一队了……”
王妈妈说她也有一个跟她一般大的女儿,因而也将她当成半个女儿看待,在她这里,阮妤也终于体会到了家常的温馨。
她不想在她面前露出萎靡的一面,便垂着头,随意舀了几口豆腐脑,才弯唇道:“好吃。”
“夫人是不是还为郎主忘了您生辰伤怀?”
阮妤沉吟片刻,才勉强笑笑,“什么都瞒不过王妈妈你。”
她唉了一声,说:“我是过来人了,要我说,男人没几个好东西,咱们郎主又没有什么坏习性的,学识还高,已经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我也看得出来,夫人在娘家时定是养尊处优的,嫁给郎主这种一穷二白的人,还是便宜他了……”
阮妤娘咬了咬唇,犹豫道:“王妈妈也觉得我这段姻缘是错吗?”
“这我可不敢说,郎主毕竟还年轻,将来也不是没有平步青云的机会,这种事,谁又说得准?最重要的还得看您。”
“看我?”
“是啊,”王妈妈点头,“我也不是念过什么大书的,讲不来好听的话,我只知道,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过日子毕竟少不了柴米油盐,偶尔磕磕绊绊也是难免,不如静下心来想一想,您究竟还愿不愿这么继续过下去?”
“我明白了,谢妈妈指点迷津,”她顿了顿,又呢喃,“其实我娘从未教过我这些……”
说完不由自主地哂笑,在这世上,怎么会有她那样的娘?
吃罢饭,王妈妈提着菜篮子出去买菜,阮妤便走到花墙边上喂鸟。
这一只玄凤鹦鹉还是两个月前,她和他上瓦市闲逛,从鸟贩子手上买来的。
当时这只鹦鹉还很小,还受了伤,鸟贩子便打算将它折价卖了,她见它嫩黄的一小坨,被鸟贩子冷落在一旁,可怜兮兮的。
褚少游见她的目光在它身上停驻,便问她喜不喜欢。
她点点头,于是他便将它买了下来,还买了一个精美的鸟笼用来养它。
可现在看着笼里的鸟,精心喂养了两个月,已长大了不少,可无论怎么上窜下跳,都只能待在小小的笼子里,再观自己,她又何尝不是一只挣脱不出牢笼的鸟?
这些日子里积攒的怨忿,突然沉甸甸地涌了上来。
今日隔壁瑾国公府似乎在办寿辰,一大早便来了不少的宾客,这会隔着花墙还能听到远处的院落传来戏曲声,唱的是五女拜寿,热闹非凡,再想起自己冷冷清清的一人,心头的委屈在这一刻突然决堤。
在家时,她从来不敢掉泪。
流泪在她娘那里是无能懦弱的体现,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没流过一滴泪了,她原以为,她已丧失了这个本能,可刚抬手才发现,自己脸上不知何时早爬满泪痕。
于是用手背去擦,可那些眼泪却像是淌不完似的,无论她怎么擦拭,最后却越来越多。
她抬起朦胧的泪眼,抬臂打开了鸟笼,把那只鹅黄的小鸟捧了出来。
“小梨,我放你走好不好?”
这只鹦鹉早就认了她为主,即便放它出来,也只乖乖伫立在她手指上,低头啄着身上的羽毛,毫无离去的意思。
“小梨……”她微恼地催促了一遍。
过了一会,小梨才似乎反应过来,展展翅膀,飞上高墙,然后……扑腾了一下,跌落到隔壁院子里。
她放心不过,又稍稍提高了音量唤它,“小梨……”
回应她的只有急切的啾啾鸟鸣声,她不清楚它摔伤了哪里,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瓮声瓮气道:“你、你还能不能飞,能不能让我再看看你……”
少顷,隔壁一个疏懒的音调清晰地传来,“这只小黄鸟,是夫人您的?”
男人冷不防的开口,吓得阮妤面色苍白,脚心也不由得倒退了两步。
见她没出声,男人又说:“夫人放心,小梨掉到某身上了,它没事。”
听到他叫它小梨,她的心跳又停了一刹,刚想沉下声来质问他,男人又解释,“某无意偷听夫人讲话,只是我方才在这凉亭底下偷懒小憩,迷迷糊糊间听到了一些,实在抱歉。”
阮妤警惕地盯着那堵墙,抿紧唇没接腔。
“我让丫鬟把小梨送过去吧,我们家的这堵墙太高,它好像飞不过去。”
“不……不用了,既然它没事,就放它走吧……”
对方默了一瞬,才道:“夫人确定要放它走?这么小的鸟儿,一旦飞出这个院门,被不知什么人捡到了……不是所有人都像夫人那般良善。”
被他这么一提醒,她才意识到自己冲动了些,倘若它又落到鸟贩子手里,抑或那些施虐者的手里,那她岂不是害了它?
踌躇片刻,她开口道:“多谢郎君提醒,那我还是接它回来吧。”
对方爽快答应,没多久,院门被敲响,小丫鬟小心翼翼托着鸟给她送了过来。
她接过手道了谢,转身又回到院墙边上,将鸟儿放回鸟笼,还给它添了水。
看着它低头在水面轻啄着,她心里浮起一股异样的感受。
鸟儿没有生存能力,即便放生,也只能再度沦为别人的玩物。
她又应当如何呢?
就在她胡思乱想间,墙对面的声音乍然又响起,“夫人,您想过自立门户吗?”
她吓了一跳,半晌才醒过神来,应当是方才她与鸟儿自言自语被他无意听了去。
虽然这话说得直白,却也谈不上冒犯,甚至给她提供了一条她从未想过的道路。
可冷静想想,又觉得真要如此,道阻且长,她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有这么能耐,“我不过一介妇人,又有什么能耐去自立门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