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泉觑着他的脸色,见他还
算镇定,这才试探道:“世子,信上到底说了什么?”
鹤辞将信纸重新折叠起来,声音还算和缓,眸心却渐渐凝上薄霜,“无事,东西都收拾如何了?”
“带了三套袍子、一件……”
“等等,”鹤辞竖掌打断了他,“都不用带了,明日我一早动身,明晚回来应当还来得及。”
明泉怔了怔,“阮家祖母不是骨折在床吗?”
鹤辞心意已决,话里也带了一丝冷漠,“阮家也并非缺了一个就不转了,况且中秋在即,妤娘既已嫁入王府,自是要接她回来团圆的。”
第二天,晨曦才刚蒙蒙亮起,马车便已开始徐徐往青源的方向赶去,到了日头倾斜的时候,终于在阮家门口停了下来。
明泉上去叩门,不一会儿便有老管家出来应门,“是谁啊?”
门栓刚一抽开,就听明泉回道:“你们大娘子的姑爷。”
这么一来,老管家刚探出个脸,又慢慢地缩了回去,躲在门缝里道:“还请贵客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去禀告夫人。”
说完吱呀一声,门扉又在他们眼前合上了,细心的管家还不忘重新上了门栓,老旧的木门动一声响一声,无论他这边的手脚放得多轻缓,门外的人依旧能听出门内的动静。
明泉还不知主子莫名其妙就收到和离书,不禁瞠目结舌地回过头来,看看仍坐在马车上的主子。
鹤辞对上他的视线,便又重新掩上了帘子。
未几,木门又传来吱呀的长吟,鹤辞也下了车,握着折扇施施然地走到大门口,却不料,正是曾夫人亲自迎了出来。
鹤辞颔首行礼,“小婿见过母亲。”
“原来是睿王世子大驾光临,只是您来得不巧,我们老太君喝完药已经歇下了。”
鹤辞见她就这么堵在门口分毫不让,便沉吟道:“母亲这是不打算让小婿进府了?”
曾夫人自鸣得意地笑道:“世子说的哪儿的话,想必你也收到妤娘寄回的和离书了,从今往后,阮家再不敢高攀王府,老身更担不起你这一声‘母亲’啊。”
明泉听到“和离书”三字,惊得差点掉了下巴,也终于知道,世子是为了何事才旧疾发作了。
比起他的震惊,鹤辞的面容相当冷静,只从袖笼里拿出信件,将信纸展开在曾夫人眼前,“母亲说的‘和离书’,可是这张?”
“正……”
话音未落,曾夫人脸色一变,只见他慢条斯理地蹀躞带上解下一只火折子,然后当着她的面,一把火将信纸引燃了。
薄薄的纸瞬间被火焰吞噬,雪白的身姿在风中摇曳着,不出一会,便烧成了纸灰,被风卷起,越飞越远。
“娘不欢迎小婿进府也没有关系,我今日来正是为了带走妤娘,劳烦娘帮我叫她出来吧。”
“带走妤娘?”曾夫人一听眉峰便竖了起来,“我的女儿,你说带走便带走?”
鹤辞从另一侧袖笼中取出一张折子来,乌沉沉的眸光对上她凌厉的视线,一字一顿道:“她是我岑鹤辞的妻,明媒正娶,婚书在此,莫非官印也有假?”
分明是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生起气来,不必疾言厉色,然而强大的气场仿佛浑然天成,竟连见多识广的曾夫人也不禁微微打了怵。
“昨日妤娘已经亲手写下和离书,从此这一纸婚书也该作废了,世子还是请回吧。”
“我是要回,不过妤娘我必然是要带走的,”鹤辞说着轻挑嘴角哂笑,“看在你是妤娘生母的份上,我才称你这么一声娘,你若不认可,我也可不叫。”
两人的对峙僵持不下,须臾过后,曾夫人才捺下嘴角道:“世子是读四书五经的人,这么做不怕有辱斯文?”
鹤辞墨色的瞳仁里波澜不惊,只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那要看我跟什么人打交道了。”
曾夫人被他气得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哆嗦,鼻孔翕动地喘着粗气,“你放肆,我还是你长辈!”
“既然娘还认我这个晚辈,”他说着朝她深揖下去,声线温润,犹如玉鸣,“小婿也跟您道个歉,中秋快到了,还请娘让我们夫妻团聚吧。”
第44章 回府 “咱们也生两个小人儿?”……
曾夫人忿忿地抿着唇, 须臾才吐出一口浊气道:“行,妤娘你带走吧。”
鹤辞赶紧又朝她揖了一礼,“多谢母亲成全。”
曾夫人乜着他, 牙缝里挤出不冷不热的一句, “没想到你们夫妻二人,感情倒是深厚得很呐。”
“娘放心,妤娘是您的掌上明珠, 我自不敢慢待了她,”眼见场面终于平息下来, 他也问候起周老夫人道, “原本祖母受伤卧床, 我身为晚辈是该关照一二的, 只是近来衙门里俗事缠身, 一时也离不了人, 我这边带了几支老山参来,刚好给祖母补补身子。”
话音刚落, 明泉也已经从车上搬出一只长匣子来, 走到曾夫人眼前,啪的一下将匣子打开, 只见那几根参每一个都有儿臂粗, 色泽金黄, 还迸发出浓浓的药香, 一看就价值不菲。
然而这毕竟是给周老夫人的礼物, 曾夫人眸光定了一瞬,不冷不热道:“行。”
明泉将匣子递给老管家。
“明泉,你把其他礼物都拿过来吧。”鹤辞淡声吩咐。
过了一会,明泉从身后的马车上又搬了一座礼山下来, 颤颤巍巍地走到曾夫人跟前。
曾夫人眼睛越睁越大,瞳孔也不禁摇晃成一个铃铛。
“最上面那只匣子是给母亲的翡翠镯子和璎珞,第二只匣子是给父亲的……”他拿着折扇顺着匣子指点下来,一个个介绍着,扇子指到最下层的匣子道,“这是给音娘的,我虽还未见过她,可毕竟也还是她姐夫,我也不知她喜欢什么,就只挑了几枝绒花,希望她能喜欢。”
这一番转变,愈发让曾夫人觉得此人不一般。
人家态度摆在那了,只要表面上能维持和和气气的,那他自会当她是长辈看待,如果撕破脸皮,也就别想从他这拿到什么好处了。
想到这,她咬咬牙咽下涌上舌根的苦涩,双拳握得骨节泛白,僵硬地扯起嘴角道好。
未几,阮音也拾掇停当从院里出来了,刚一抬眸,便撞上他投过来的眼神。
那双眼深如寒潭,令她不由得心头一颤,睫毛轻颤了下,敛下眼皮,规规矩矩走到曾夫人旁边,欠身给她行了礼,“娘,既然夫君来接我,我就先跟他回去了,还请娘大人大量,不计较我这几日的鲁莽,祖母也是得劳烦您多看顾的,等过些天我们有空了再过来看您。”
曾夫人一张脸五光十色地变了又变,最后只能压下那点不甘道:“行。”
阮音便走过去,自然地朝他伸出手。
他大手一握,便将她的手牢牢握进掌心里,曾夫人盯着他们如胶似漆的模样,心头像是被梗了刺,也不想再多看他们一眼,转身便回了屋。
曾夫人一走,阮音便满腹委屈地瘪下嘴唇,“幸好我的信是送出去了,不然我还以为差点见不到你了……”
她也是刚才跟她娘告别的时候才得知,原来她让她娘送的信早就被曾夫人扣下,若不是她请融郎君帮了忙,这回怕是真要如了曾夫人的意了。
“你的信?”鹤辞眉心微蹙,“妤娘指的是那封和离书嚒?”
阮音这才自觉失言,然而听他说和离书,她不禁愣了愣,“什么和离书?我不曾写过什么和离书。”
鹤辞也终于恍然,应当是她写给他的信,被岳母替换了。还好事情有惊无险,人还是顺利接了回来,日后料想阮家也不敢再多加阻拦了吧。
只是还有一事未解,当初是阮家先执意要与岑家攀的亲,怎么现如今岳母又想强行拆散他们俩?
他拍拍她肩膀安慰,“没事了,你先上车,再慢慢将这几日的经过告诉我。”
于是两人相继上了车,少顷,车子便徐徐朝北面驶去。
阮音便这么将事情娓娓道来。
鹤辞聆听半晌,也终于解了心
头困惑,原来周老夫人和曾夫人还有这么一层旧怨,而她之所以要拆散他们,只不过她认为她成了世子妃,性情变得强悍,不再是那个事事顺从的女儿。
阮音见他垂眸沉思,眉心笼罩着一层愁雾,知道他对她的话毫不怀疑,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夫君也不必忧心,我现在已经不怕她了。”
“嗯,”他抬眸看了她一眼,认真道,“其实这次还多亏了音娘,要不是她暗中托人给我送信,我也不能这么早就知道真相。”
这还是她第一次从他口中听见他唤自己的名字,她长睫颤了颤,忽地赧然地低下头。
鹤辞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桃花在她腮边绽放,心湖不由得泛起涟漪,又追问了一句,“你不是说她上山修道了?”
“呃……”阮音窒了下才支吾道,“祖母不是骨折了嘛,观里的坤道就放她先回家侍疾了……”
“原来如此,”鹤辞点点头,又好奇道,“你说你这个妹妹是姨娘所出,那她跟你长得像不像?”
阮音背脊都被冷汗濡湿了,只偏过脸咕哝,“有一点,也不十分相像吧……”
外头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明泉拍着马屁紧赶慢赶,到了建京也已经人定时分。
建京没有宵禁,到了这会瓦市上的人潮还不少,刚好这会也已经饿得饥肠辘辘了,便弃了车,沿着摆满各色小摊的街边慢慢走着。
临近中秋,头顶的月也比往日要大些,就这么高高地悬在头顶,像被咬了一口的饼,清冷的月色倾洒下来,而底下到处都挂着灯笼,明晃晃地映射出一副人间烟火的画卷。
阮音还真是头回见过这么热闹的夜市,方才长途跋涉被摇得快散架的骨头,这会又渐渐活泛起来,一双漆黑的眼仁也这么到处巡睃着。
见她兴致高涨,鹤辞唇边也噙着一抹浅笑,扭头问她,“想吃点什么?”
阮音的眸光落在那家堆叠着笼屉的馒头铺上,底下那口大锅还沸腾着,清甜的米面香伴随着袅袅轻烟扑了过来,她眨了眨眼问,“大晚上的,怎么还有吃馒头的?”
话音刚落,便忍不住抿紧了唇,他会不会觉得她没见过世面了?
“这家卖的是灌汤馒头,刚出笼的时候最好吃,”鹤辞说,“要不要来一笼?”
隔着薄薄的肚皮,一声空荡荡的嗡鸣已经代替了她的回答,她觑了他一眼,脸上羞得滚烫。
于是俩人便坐了下来,要了一屉灌汤馒头,热情的店家见他们是生面孔,还专门给他们介绍,“二位客官是第一次来,容小人给你们介绍一下本店招牌,咱家的馒头用的都是后腿肉做馅,这个部位的肉嫩,再加上笋丁香菇丁,滋味更是爽口,只是刚出锅还很烫,要先小口咬开面皮,先吸汤再吃肉,免得烫伤,如果再沾点咱们店的香醋,味道就更上一层楼了。”
俩人便按店家的指引慢条斯理吃了起来,空了半天的肚子,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充实。
这一笼馒头也就小儿拳头大小的六小个,不一会儿便都通通入了腹,然而这点还不足饱腹,更重要的是嘴馋的抵挡不住新鲜的诱惑。
于是又转战到了第二家、第三家,短短一瞬间三四样小食便都入了腹。
酒阁里还传来乐伎弹奏琵琶的声音,泠泠的琴声像流水一般流淌。
两人吃饱喝足,在酒阁临近的小食摊坐着没走,微风拂过脸庞,听着人来人往的喧嚣,有种宁静致远的安逸。
阮音以手支颐,认真看着远处卖酒酿丸子的一家人,男主人在掌勺,女主人在算账,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提着花灯围着他们团团转,时不时传来欢快的笑声。
这样朴实又温馨的场景,在她这里却是陌生的,原来这世上,当真有这么温柔有耐心的父母啊。
看了一会,她喃喃道:“其实能开一家小店,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也挺好的。”
鹤辞见她目光落在那一家人身上,沉吟了一会才道:“他们有的,我们将来也会有,如果妤娘愿意,咱们也生两个小人儿?”
阮音脸颊一红,嗔恼地瞪了他一眼,“我不是这个意思!”
鹤辞也才反应过来,忍俊不禁道:“好好好,是我会错意了。”
坐了一会,两人便起身往回走,却不想对面酒阁门帘一动,几个醉醺醺的男子从里头出来,恰好迎面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