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音接过她的茶,缓声道:“王府虽然人多事杂,处处都
有机锋,可好在岑家祖母是通情达理的,有她在,倒也还算过得去。”
“那就好,”房妈妈说完一顿,才犹豫道,“不过你是不知道,自从你走了之后,咱们府上真是……”
阮音见她欲言又止,心下也有了猜测,只用茶盖轻刮浮沫道:“真是什么,你不妨直说。”
房妈妈便把这几个月里大大小小的矛盾都说了出来。
一是曾夫人和梁姨娘的争执,二是阮贤和碧儿的夫妻矛盾,三是两对婆媳的交锋,总之,到处都是鸡毛蒜皮。
“老夫人这么一摔,夫人也就渐渐感到不耐烦,夏天出汗多,加上老夫人解手也不便,偶尔难免漏在床上,她便让人多盖上一层被子,以掩盖气味。”房妈妈说完叹了口气。
阮音眉心微蹙,“我看祖母背上有好些的褥疮,都是这样捂出来的?”
“可不是嘛,咱们郎主你也知道,向来是惧内,大郎也是不成器的……”房妈妈边说边偷觑她的脸色,声音也越来越低了下来。
阮音睫毛动了动,淡淡回应,“母亲此举是过分了些。”
“是这样,可是现在整个府里都是她说了算,我们这些下人,在她眼里连牛马都不算,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阮音眉心凝重,默默抿了口茶。
房妈妈犹豫了下,又问:“二娘子是不是还记恨老夫人?”
“我……”
她的确无法做到心无芥蒂,可她既然来了,她的良心也无法忍受老人家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受尽欺凌。
房妈妈见她眉心紧锁,不禁又道:“其实老夫人也已经后悔当初那么对你……”
无论是真心悔过,还是为了拉拢她的权宜之计,这些年她和她娘在府里受的欺凌,都不可能这么轻飘飘揭过。
她搁下手中的茗碗,拍拍裙摆起身道:“这件事明日我会跟母亲说,但我不能保证有用,只是辛苦你这阵子多费心些,等祖母身子好起来,她想必也就不敢这么嚣张了。”
“多谢二娘子,你的宽容大量,奴婢会跟老夫人禀明的。”
阮音走到门边,回过头来,挑唇一笑,“我不是大量,而是我还有良知罢了。”
第38章 谈心(原37章内容) 她和妤娘越来越……
阮音趁着夜色, 慢吞吞地往回走。
家里的庭院不及王府的宽敞,统共也没几盏灯笼,只是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 一砖一瓦都已了熟于心。
快到自己院子时, 脚下一块石砖不知怎的松动了,一脚踩上去,石砖一晃, 身子也跟着趔趄了下。
站定时,只感觉右脚一湿, 原来自己踩到一汪水上了。
她提起沉重的裙摆, 甩甩腿, 刚要往前走, 一抹暖色也点亮了她的周围。
是梁姨娘, 她挑着一盏灯笼寻了过来。
“娘……”
梁姨娘看看眼前容光四射的年轻贵妇, 衣裳首饰,无一不是簇新的, 只是白色的裙摆下缘多了圈格格不入的脏污。
乍一看, 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她的女儿,倒像是落入凡尘的凌波仙子。
“我忘了提醒你, 这里有块砖松动了, 没想到你已经踩上了。”
母女俩几个月不见, 那些横亘在二人心头的结也消散些, 只剩下脉脉的温情。
阮音瘪瘪嘴, 像鸭子般走了过去,亲亲热热地挽起她的手,“多谢娘还专门提着灯笼出来找我。”
梁姨娘心头受用,却还嘴硬道:“我是怕你不知道掉到哪个坑里了, 回头我还得捞你。”
阮音蹭过去,像小猫似的偎在她身上,声音也软糯得仿佛退了智,“好好好,如果我真掉进了坑里,那我知道,在这府里只有你会捞我起来。”
梁姨娘忍不住屈指敲了敲她的脑袋,“呸呸呸,什么捞不捞的,就不能说点吉利话?”
阮音委屈地揉揉头,撅着嘴嘟囔,“不是你先说的嚒!”
回到院里,舒舒服服泡了个澡,这才换上干爽的衣裳踅出屋来。
梁姨娘还躺在廊庑底下的摇椅上,半眯着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阮音便走过去,撩起裙摆,大开大合坐到了一旁的矮凳上。
梁姨娘先是闻到一股桂花的馨香,一睁眼才发现她还洗了头,乌黑的长发湿漉漉的,被拨到胸前,用宽大的棉巾慢慢揾着。
她立马坐直了身子,拍拍她肩膀呵斥,“你这孩子,大晚上洗什么头,等下头发没干要落头风的呀。”
阮音睨了她一眼,不服道:“哪有这么严重,今日颠簸了一日,在祖母那里又忙活了半晌,身上黏黏腻腻的,不舒服。”
“过来!”
她缩了缩脖子,警惕地看着她,“干嘛?”
气得梁姨娘一手夺过她手上的棉巾,一手攥住了她的领子,将她拉到身前,一面给她擦着头发,一面借机数落她,“你都多大的人了,做事还这么慢吞吞的,像你这么擦,天亮还擦不干……”
阮音背对着梁姨娘,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只觉得她手法粗暴,说出口的话也不大动听。
她喊了一声痛,头皮上的力道便轻了些。
一股久违的温暖就这么横冲直撞地窜上了胸膛,就连鼻子也悄然泛了酸。
曾夫人独揽霸道,就连祖母也已经倒下了,阿娘又怎会是她的对手?
这些日子以来,她又是怎么过的……
还没等她开口,梁姨娘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怎么样,在王府过得如何?世子待你可好?”
“都挺好的,夫……世子为人宽厚,也细心体贴……没有什么不称心的。”
“你和他同过房了?”
阮音犹豫了片刻,这才点点头,“我和他已经成了真夫妻,可是……他并不知道我的身份。”
梁姨娘听完,手中的动作一顿,“那你是怎么想的,总不能顶替妤娘的身份过一辈子吧?”
阮音还没想那么长远,这事一时半会,也并非她能解释得清的。
况且,她的知书识礼,她的端庄稳重,不过是她刻意伪装的表象。
真实的阮音非但不喜诗文,就连私下里卧坐行动都懒懒散散,正是他口中不够庄重的人。
与其这样,还不如……
想到这里,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向来不信感情的她,心头的那杆秤,已隐隐倾向了他。
她悄然按下浮动的心潮,扭过头,将眸光转向梁姨娘。
梁姨娘今年还不到四十,肤色生得雪白,眉眼也能辨出年轻时温婉的模样。
外祖家遭遇变故后,她的情绪不稳定,有时嘴利得像张刀片,有时又哭唧唧的,眉心和嘴角的细纹,是岁月烙下的痕迹。
只这么一眼,心绪也渐冷了下来。
也许他会是那个例外,可她绝不会做飞蛾扑火的人。
“怎么?”
梁姨娘狐疑地瞥了她一眼。
阮音心虚地别开眼,无聊地将裙带一圈圈往手指上缠绕。
梁姨娘见她如此,越发凑近细瞧起她的脸,想在她脸上窥探出什么,“你不敢说,怕他得知了真相而失望?你喜欢上他了?”
“我没有,您别乱说,”她瞪了她一眼,夺回棉巾,自顾自往屋里走去,“外头风太大了,我进屋里呆着去。”
梁姨娘亦步亦趋跟了上来,喋喋不休道:“你跟娘害羞个什么劲,就是喜欢了也没什么,你都是大姑娘了,男女之间互相吸引很正常……”
阮音抿抿唇,稍稍松了口,“也不算特别喜欢,就是……”
话到嘴边,想想她娘未必懂得那种感受,便又不再说了。
喜欢是太飘渺的感觉,也没有哪把尺子可以用来衡量。
与其说她喜欢这个人,不如说是他的尊重和关怀,让她感到如沐春风的熨帖。
见梁姨娘目光灼灼地等着她的答案,她不由得捂住了脸,瓮声瓮气道:“嗳呀,你别问了,我也说不明白。”
这下子,梁姨娘算是彻底明白了,既然他们夫妻好好的,其他的也不算什么大
事了。
“好好好,我不问,你自己擦吧。”梁姨娘说着,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姿态优雅地喝了起来。
隔了一会,阮音才拿下手,缓缓擦着头发问:“听说你近来还老是跟曾夫人起争执?”
梁姨娘立马反驳道:“你当我喜欢呢,还不是她……你也看到了,娘一倒下,她连娘都不放在眼底,她想横着走,谁又阻止得了她?”
阮音后槽牙紧了紧,“她找你麻烦了?”
“那倒也不至于,你娘我也不是白白受人欺负的傻子,不过就是郎主多照顾我些,她就眼热,她也不想想,就她那么张蜡黄脸,还是个母夜叉,谁愿意跟她说话!”
阮音扯扯她的袖子,压低声线道:“你还是小点声吧。”
梁姨娘不耐烦应了一句,“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阮音搁下棉巾,思忖片刻道:“祖母卧床,曾夫人这般做法,确实不厚道,娘……你应该没有和——”
话音未落,胳膊便传来一阵骤痛,是梁姨娘拧了她一把。
“我的儿,你就是这么怀疑你娘的品性的?她曾雪是狼心狗肺的东西,我还不屑与她沆瀣一气!这些日子,要不是我给老太太喂药擦身,哪还能指望她呢?”
阮音轻舒了口气,这才找补道:“娘误会我了,我哪能怀疑你?我只是想起,今日陪祖母坐了半宿,老人家神志清明得很,曾夫人着实是糊涂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梁姨娘点头附和,“虽说老太太为人也一般,可这会子也可怜得很,我便想着能帮就帮点,等她老人家身子痊愈,总不见得恩将仇报吧。”
阮音说:“这段时间,娘还是先忍耐一下,等我有了能耐,定是要接你离开这里的。”
这回梁姨娘出乎意料没反对,只笑眯眯地摇着扇子说:“行啊,等你跟女婿坦白了真相,你们小夫妻建府开牙,我就跟你走,还帮你带外孙,怎么样?”
阮音诧异地睁圆了眼,“你舍得离开爹了?”
梁姨娘冷哼了一声道:“他?不过一个窝囊废,跟他站一块我都嫌丢人,有什么舍不得的?”
以前,无论她爹多么混账无能,她娘伤心之余,都还愿意给他找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