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系好腰带时,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
她探着脑袋往屏风外瞧,四目交汇的那一刹,她便生硬地撇开了眼。
忆起昨夜,她脑海里只浮现出两个字:荒唐。
想了想,她又忍不住瞟了他一眼,见他穿着松蓝的道袍,乌发用网巾束起,整齐地簪进玉冠里。
身形颀秀,矜持不苟,带着一丝清冷禁·欲的气质,哪里还有昨夜放浪的影子?
鹤辞见她红唇微动,欲言又止,又见在日曦下逐渐肃穆冷硬的衙门,也臊得没脸,只抛下一句话又踅出了门,“我去端水给你洗漱。”
少顷,待他重新进来时,两人脸上的表情都已恢复了正常,也默契地绕过昨夜荒唐之事不提。
阮音用青盐擦完牙,又拧了帕子擦脸,见他眼底似有一片淡淡的青影,心怀愧疚道,“你是多早晚醒的?是不是没睡好?”
“也刚醒不久,”他说完一顿,又有意宽慰她道,“昨晚你入睡后我也就睡了。”
“那就好。”她搁下帕子,弯腰想把盆子端出去,怎知这么一动,腰间猛然像扎进一把锥子,疼得她僵在原地。
“怎么了,腰疼?”他见她扶着后腰,面露痛楚,不由得走过去,搦住她的腰,轻揉了起来。
她穿的是宽松的长袄,行动间扶风弱柳,这么轻轻一握,便更显得腰细了。
搂了一夜,他不会不知道,她的腰有多软。
指尖还在摁捏着,却兀自出了神。
阮音垂着头,并未发现他在发怔,有了昨夜的过招,眼下他的手落在她腰上,她也已经适应了许多,他指尖力度刚好,一下子便缓解了她的痛意。
只是摁久了,就发觉空气中安静得诡异。
她这才虚虚扭过腰身道,“已经好了。”
他收回手,问她,“桥头那边的早市开了,要不要一起去逛逛?”
“好。”
日头才刚刚升起,外面的人并不多,阳光和煦地照在两人的身影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街道上,走出了一种天长地久的味道。
阮音在青源时,也极少外出,不是她不喜外头广阔的天地,而是曾夫人不允她出门,因她天生蠢笨,一旦出门出糗,便会令阮家颜面扫地。
她曾爬上她院中的那株桃树,眺望院子外的世界,也曾趴在花窗的墙边,偷听外头贵女们放纸鸢传来的嬉笑声。
更多的时候,她不过是支上绣花棚子,一边听着屋檐下滴落的水滴声,一边观桃花的开与落,再默默地绣完曾夫人要求她绣的女红。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最热闹的集市区。
左侧馒头店的蒸屉冒着袅袅白烟,一个个的馒头比拳头还大,右边的小摊则支着一口大锅,锅里滋啦滋啦炸着油炸桧,白色的面团扔进油锅里滚几圈,立刻变得金黄滚圆了起来。
还有西域传来的胡饼店,绿豆水饭,羊肉汤饼……每走一步,便能听到不同的吆喝声,在这喧嚣的市井里,能体味到最朴素的人间温暖。
对于阮音来说,实在是个新奇的体验,她漆黑的眼仁骨碌碌地转,脚步也不由得放缓。
鹤辞刚侧过头来,见到的便是她漆眸里泛着雪亮的光,柔软的晨曦下,年轻的脸庞比朝阳还要昳丽三分。
他看出她喜欢,便主动搭话,“青源的早市亦是如此吗?”
怎知她听完竟垂下浓密的长睫,声音也有些低落,“我未曾见过青源的早市。”
顿了顿,又补完下一句,“母亲总是拘着我,不让我出门。”
原先她极少提及家里情况,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她就是想让他知道,她在家如履薄冰的处境。
撒了太久的谎,她也糊涂了,原本,她应该以妤娘的口吻去陈述她的过去,可她怔忡了须臾才醒过神来,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就是阮音。
他的话一字一句飘入她耳里,“岳父岳母的为人,我也有从别人口中了解一二,此前我问你,可曾有过怨怼,现在我再问你,你还是和当初一样的回答吗?”
他说着,幽深的眸光转到她脸上来,等她开口。
阮音长睫轻颤,这才自嘲一笑道,“怎能不怨呢,可若不能改变现状,光是怨念又有何用?我与他们感情淡薄,早不想回那个家。”
他的声音犹如石罄,给她喂下一颗定心丸,“我有数了,日后他们再敢纠缠,你若硬不下心肠,尽管告诉我,我来替你出面。”
她弯了弯唇,爽快答应。
低落的情绪没有持续多久,便被充盈的愉悦所取代,两人行至汤饼铺子,寻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了下来。
鹤辞向她介绍这家老店,她便捧着脸听着,等汤饼出锅的过程,她的目光又被旁边那个小
孩手上的芝麻糖饼吸引住了。
饼皮是油炸过的,金黄酥脆,里头却不知是什么,咬开来还会拉丝,红的馅料像岩浆似的爆了开来,小孩双颊圆鼓鼓地动着,下巴糊成了小花猫。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问她,“想吃这个?”
阮音摇头,“我只是好奇,这饼里头包的是什么馅?”
“尝尝不就解惑了。”
他说完便离开座位,走到隔壁小摊上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芝麻糖饼,用油纸裹好递到她眼前来。
刚出锅不久的糖饼,还隐隐冒着香喷喷的热气,阮音不过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她抬眼问他,“你怎么才买一个?”
他一时错愕。
“那我只要一半就好,”她水眸怯怯地觑了他一眼,道,“我们一人一半……可以嚒?”
“好。”他坐在板凳的另一侧,将饼掰成两半,一半交给了她。
阮音接过手,吹了吹热气,接着一咬,果然又香又酥,甜而不腻。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红糖的内陷容易吃得狼狈,她小口小口地咬着,不过一会便把它吞·吃入腹。
刚悉数咽下时,唇边却传来一阵柔软。
她一垂眸,便见他修长的手握着一块素帕,带着温度的指腹隔着薄薄一层帕子,贴在她的唇瓣上。
仿佛被火炙伤一般,她仓惶地侧过身子,避开他的触碰。
再一瞧他清和明朗的眼神,心头又浮起歉意,只好嗫嚅着解释,“街上好多人……”
他脸上并未露出不耐,而是转过身,握紧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子掰正,眸光专注地定在她脸上,抬起手上的帕子,将她嘴角的红糖渍一点一点揩去。
“你我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吗?”他一边擦拭,一边问。
他眸底澄澈,宛如春涧,被他眸光浸润着,她心里浮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感觉,呆呆地回,“你是我夫君……”
“对,你我乃明媒正娶,”他认真揩拭着,神色清明,“又何须畏惧别人的眼光?”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清亮的声线从远处传来,“君拂兄和嫂夫人感情深厚,实在令人艳羡不已。”
两人循声望了过去,见白衣男子摇着折扇走了过来,面容清秀,身姿如松,一双浓眉下嵌的是黑曜石似的眼,右眼下方还长了颗小小的泪痣。
阮音只看了一眼,浑身的血液便凝住了,脸上更是寻不出一丝血色。
褚少游?!
怎么会是他?
第25章 施计 妹妹温柔可人,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鹤辞循声望了过去, 少顷才蹙起眉心问,“兄台认识在下?”
褚少游款款走到他跟前,深深朝他揖了一礼道, “不敢当, 小人褚少游,上回随柳侍读赴了陆参议的宴,您可还有印象?”
他略忖片刻, 才想起确实有过这么一桩事,“想起来了, 少游兄弟。”
当日柳仕读还在席间极力夸赞他才华洋溢, 于是他也多看了他一眼。
两人并不算得上交集, 唯一的交情还是柳侍读。
“不知少游兄弟现如今在哪里就职?”
“承蒙柳侍读提携, 如今在翰林院任侍诏。”
两人随意寒暄了几句, 阮音在一旁听着, 脸色越来越白。
褚少游掠过她一眼,唇边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又重新抱拳道, “不叨扰君拂兄和嫂夫人了,小的这就告辞。”
“慢走。”鹤辞也只坐着, 并未起身相送。
待他走远, 阮音却仍感觉寒渗渗的, 宽袖之下的手抖如筛糠。
“怎么了?”他也觉察出她脸色不对, 主动握住她的手, 怎知像握了块冰。
她提心吊胆地乜了他一眼,抽出手抹了额头上冒出的冷汗,道,“方才头突然有些晕, 现在已经好些了。”
他用手背探了探她额头,问,“会不会着了凉?”
她眼神闪烁,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触碰道,“不用担心,我真的好多了。”
恰好小二也端上了两碗热腾腾的羊肉汤饼,她接过手道,“快些吃吧,待会还要点卯,别迟了……”
说完便低下头,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仿佛有一根刺将她钉在了位子上,令她不得不抬起僵凝的手,一勺又一勺地往嘴里送,然而什么滋味都吃不出来,只剩舌尖烫得发麻。
“慢点吃,还早呢。”
阮音闻言,这才顿下手中的动作。
暖汤入腹,她也恢复了精神,鼻尖更是冒出了一层薄汗,她迟钝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用手绢揾了揾鼻梁道,“方才那人是谁?你……与他是熟识吗?”
“没什么交情,就之前见过一次面而已,”他说着便把上回宴席之上的事说了,“上回我见他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介白身,柳侍读说他有经世之才,不过家境苦寒,这才耽误了入仕的机会,没想到这回一见,他便入了翰林。”
阮音心头还乱糟糟的,听他这么一说,眉心不由得蹙了起来。
也就是说,褚少游是故意接近他的,他这么做,到底有何目的?
“怎么了?”
“没什么,”她藏在袖子底下的双手已紧握成拳,脸上却还强装镇定,只舔了舔干涩的唇道,“我见他一上来便与你称兄道弟,有故意攀交之嫌,你不是说他上回只是白身嚒,如何这么快便入了翰林,必是少不了钻营吧,这样急功近利的人,夫君还是少与他打交道为妙。”
说到这,她才稍微松了口气,幸好他入的是翰林,而不是大理寺。
但他居然也来了建京,妤娘必然也不会离得太远。他们肯定都知道了她替嫁的事,所以他们是想戳穿她这个赝品,还是想趁机敲诈一笔?
她不敢再往下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