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晏凝眸半晌,笑了笑就此揭过:“你想写什么?”
“嗯……就跟阿娘说,我现在过得很好,每天都吃得饱穿得暖,裴大人认我当女儿,还给我起了名字……”
洋洋洒洒,一张纸没写下,桃儿又去裴晏屋里拿了一张,小心翼翼地吹干墨迹。
裴晏在信封上写下一个祝字:“你阿娘姓什么?”
“不知道,阿娘说她没有阿爷。”桃儿想了想,“但她有名字,自己起的,叫虎子!”
一直没吭声的卢湛突然问道:“哪个虎啊?”
“就会咬人的那个啊,阿娘说听着威风!”桃儿抿嘴笑着,“五叔他们就笑阿娘是母老虎,我阿爷可不高兴了。”
“她护好了你,当得起这个名字。”
裴晏与卢湛对视一眼,换了个新的信封,提笔落下一个苍劲的虎字。
卢湛则偷偷捡了张黄纸,转身坐到篝火旁,脚尖碾出来些烧完的木炭,手指蘸了蘸,在纸上写上虎子,学桃儿的模样折好,扔进火堆里。
烧完纸,放完爆竹,桃儿收拾好院子里的残羹碗筷,三人各回各屋睡觉。
后半夜雪越下越大,院子里白茫茫一片。
屋内炭火通红,门窗紧闭,闷得难受,裴晏起来坐了会儿,找不出半分困意。
他不想闭眼,梦里尽是些遐思,也不知是从哪儿烧给他的。
他不禁失笑。
哪有什么给活人烧纸的道理,也就只有傻子才会信她的鬼话。
翌日一早,桃儿做了扁食,三人吃完卢湛便告辞说要去秦攸家贺岁。
“你不早说?我还想做些吃的你拿去给秦大哥。”
卢湛挠挠头,昨天烧完纸,心情复杂,便忘了说。
“你与他一起去吧。”裴晏喝了口热汤,“顺便去书斋再买些纸回来。”
“不是还有好多吗?”她昨晚去拿纸看着还有厚厚两叠呢。
“让你买就买。”
“哦。”
第七十六章 针对
一睁眼天还未亮,云英掀开被褥起身。
热汗湿透衣衾,头疼欲裂,也不知是热出来的,还是醉酒闹的,又或者是梦里那些此起彼伏的野蛙给吵的。
昨夜阖眼时还在门口的炭盆,不知何时挪到了床边,被褥也加了厚厚两层。
云英暗骂了句,换好衣裳出门去找陆三算账。但转了一大圈没找着人,只遥遥望见个身影在山道间一闪而过。
林间晦暗,寒露沾衣。
云英不近不远地跟着,密林间升起火光,隐约可见半截石碑。她蹑身上前,裙摆勾住树杈,枝头寒鸦四散,抖落半身霜珠。
宋平回身笑睨她:“穿这么少,小心受凉。”
云英撇撇嘴上前:“你早就发现我了?”
宋平伸手掸走她头顶的水珠子:“若非如此,你现在已经死了。”
她凑近仔细看了看墓碑上头那几个不认识的字:“谁呀?偷偷摸摸葬这么远,还元日大清早地来烧纸。”
昨夜七天才一回的好日子,也不多缠绵会儿。
“白凤。”
宋平俯身将吹散的黄纸拢到一块,抬头看向墓碑。
“这才是她的名字,她在家乡的名字。”
云英眉梢微扬:“她不是北族人?”
宋平未答,只从食盒底层又拿出两叠黄纸递给她,云英抿嘴讪笑:“我烧给她的,她定不会用。”
宋平想想也是,顺手扔进火里,自顾自地解释道:“白凤是刘舜给她取的名字,她不喜欢。”
火光扑腾,纸灰扬到半空。
白凤死在京城,他们逃的那一夜妙音将药下在井里,陆三把其他娘子扛到隔壁废院,里应外合,宋平则在白凤那儿拿到了地牢的钥匙,还将她锁在了原本拷打云英的那面墙上。
“你那时折回去,拿了她的东西?”
宋平摇头:“是空坟。”
云英微微转眸,默了会儿,佯作不经意道:“当初陆三偷你的药去教训那几个纨绔,惹出那么大麻烦,你替他认下,白姨单独唤你进屋,与你说了什么,最后竟是不了了之了。”
宋平笑了笑,取出食盒里的酒倒在坟前。
清香燃尽,他起身转向她,答非所问:“你在郢州城是怎么说服那位裴大人放了你的?我看他不像是那么轻易放手的人。”
“不说算了。”
云英翻了个白眼,扯着嘴角转身就走。
宋平笑道:“你倒是等我啊。”
“你慢慢叙旧吧。我去找陆三谈出海的事。”
“你不是打算瞒着他的吗?”
云英舔着唇角未愈的破口,头也没回:“也不好一直当他是傻的啊。”
远处晨光破云,道道金线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宋平看着云英走远,回身看向身后石碑,脸上笑意渐散。
“云娘不会步你后尘的。”
密林间窸窸窣窣,如小兽穿梭。
陆三叼着根小木棍,怡然窥视四周,左右手互抛碎石。
身后草叶微动,他转身手腕一抖,飞石如满弓离弦射入树丛,发出清脆声响,似是打在了青石上。
陆三刚一转回去,一道身影自方才那处飞扑而出。陆三往前一弓,顺势拽住那双瘦小的手,一个过肩摔压在身下。
“记住,那么脆的声响,石子定该弹飞,不会只得一声。”
“这次不算,再来。”
宋朗不服,奋力挣扎,却始终被陆三摁死在地上。
“男子汉大丈夫,输了得认!”
陆三话音刚落,宋朗抬膝猛击他胯间,他躲闪不及,嘶地一声松开手。
宋朗翻身跳起来,笑道:“兵不厌诈!是我赢了。”
陆三缓过劲来,扑上去就和宋朗扭成一团,骂说踢坏了怎么办,宋朗死不求饶。两人滚着滚着,很快便满身是泥。
一双手左右开弓,揪住一大一小两只泥耳朵将人分开。
“疼疼疼!”陆三龇牙叫道。
云英白他一眼:“嚷嚷什么?宋朗都还没叫。”
“你对我使的劲大些!”
“放屁,一样的。”
陆三嬉皮笑脸:“那我受的伤害大些。”
云英松开二人,让宋朗自己玩去。宋朗不愿意:“三哥答应陪我练到正午的。”
陆三朝他猛摆手:“饿着肚子练什么练,你去找程七,让他做点吃的,吃完再练。”
宋朗双手抱胸,眉头紧锁:“你们要支开我偷偷打架是不是!”
他正要接着说,云英一根食指在陆三头顶上晃了晃,竖在自己唇边,笑得意味深长:“还不快去?”
宋朗犹豫片刻,嘴里嘟嘟囔囔地走了。
陆三翻身起来,笑道:“怎么起这么早?”
“怪谁啊?热死我了。”云英没好气地睨他一眼,倏而正色,“我有事与你说。”
陆三觉出些不对劲,也收了不正经。
云英掸了掸手上的泥:“赵二答应年后带我出海,我打算先跟他去学学,到时候我们再……”
“不行。”
话还未说完,陆三就斩钉截铁地打断她:“你以为那赵二出海是只打渔吗?扬州这片海上有多少个山头,往来不管是商船渔船还是那些盐船,统统都要跟海寇打交道,而这里边大大小小的当家,有近半背后都是有官绅撑腰的。我们这一趟去钱唐,到处都在传朝廷又要剿匪了,这回是吴王亲自挂帅,说是定要让扬州有个太平。”
陆三冷笑一声:“剿匪剿匪,扬州最大的匪不就是姓顾那家人吗!”
云英一愣:“吴王向来躲懒,怎会突然要亲自领兵了?”
“与我们无关!”
陆三转眸一忖,恍然道:“我就说你昨晚上不对劲,原来是盘算着要说这事!”
“两回事。”云英推了他一把,“原来你是这般想我。”
陆三欲言又止地抿抿嘴,语气软了些,但还是没松口。
“当初是谁说只要找个地方好好过日子就行的?好不容易现在不用整天和那些狗官打交道了,你这才待多久?”
“是我说的。小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就想找个安稳地方吃饱穿暖。落在白姨手里,倒还过了些好日子,她嘴上说着要把我养好了再送去陪客,但她教你们功夫,教我读书识字,比生咱们的娘亲好多了。若不是……”
若不是殿下年关回京时相中了她,白凤也不会忽地就翻了脸,妒忌她折磨她。
“我知道你想让我跟妙音一样,大事小事交给你们这些男人去办,自己只用悠闲享福。过去你们都说这样的日子是好的,我便也觉得好。可真过上了,我才知道我不喜欢。”
她低着头,手指勾挠着他掌心。
陆三知道她自出了江州就一直拧着不痛快,他还以为是不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