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裕之看这娘子衣着打扮,又想着哪有侍女连主人家在哪儿当值都说不上来的,也就听了裴秀的撺掇,大刑伺候。
哭天抢地,吵得他头疼就算了,还把在后堂查户籍的太子卫率给招进来了。
他上任三四年,这一亩三分地里,何时这么热闹过?
现在想来,裴秀分明是假公济私,拿他当枪使。
真是一时糊涂啊。
裴晏刚进县衙大堂,卢湛就迎上来跟他告状。
“我都说了桃儿是大人府上的,可裴都尉偏说不是。”
裴晏扫了眼还跪在地上的桃儿,双手红肿,脸也哭肿了,他没功夫纠正卢湛的称呼,转身朝郑裕之行礼。
郑裕之赶忙下来扶起他,陪笑说贤弟何须如此大礼。
裴秀在一旁煽风点火道:“他一介庶民,见了县令如何不该行礼?”
郑裕之回头狠瞪了裴秀一眼,转脸就堆上笑,忙把那“赃物”递还给裴晏。
“一场误会,委屈这位娘子,还请贤弟见谅。”
裴晏没接话,反问道:“敢问郑县令,是有人报官,家中有与这一模一样的器物失窃么?”
郑裕之微微蹙眉,他过去与裴晏没少打交道,知道跟这厮不能讲人情,得讲法理,只好怫然诌道:“先前有过不少家贼偷东西典当的先例,牙郎见此物贵重,不像是个粗鄙下人能得的赏钱,牙郎也是未雨绸缪。再者,她一问三不知,连自家主人姓甚名谁都说不上来,颇为可疑,按律可用刑。”
“倒是卢卫率,冲上来就险些拧折了衙役的胳膊,说来不太合规矩。”
卢湛张口结舌,他刚才确实一时冲动没顾上轻重。
“这与裴大人无关,我伤了你的人,该如何处置,你依律照判便是。”
裴秀看热闹不嫌事大,忙接口道:“当众伤人,起码得十杖,太子属官不以身作则,在县衙仗势欺人,理应从重处罚。”
卢湛冷扫他一眼,立马取剑卸甲。
郑裕之心下暗道不妙,忙摁住卢湛:“不必,不必,一点小伤。”
一个非要脱,一个硬拉着不让脱。
僵持间,秦攸办完差事从后堂过来,询问缘由后肃正说既是太子属官,更应恪守律法,若是郑县令不动手,回了东宫,上禀太子,卢湛得挨双倍的打。
郑裕之听闻卢骞当这侄子是亲生的宝贝,加倍之上再加倍,岂能不出个好歹,只得挥手让衙役上前行刑。
桃儿在一旁听着,好不容易止住的泪珠子又往下掉,却也不敢说什么,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差人将卢湛摁着打。
裴晏扶桃儿起来,看了看她手上的伤势:“没事了,我们回去。”
桃儿犹豫地看了眼旁边一声不吭死扛着挨打的家伙:“可卢……”
裴晏微微摇头示意,她只好咬唇低头。
郑裕之暗抹了把汗,心想着等送走这群瘟神,他要斋戒沐浴几日去去晦气。
谁知才刚坐下,裴秀又拱火揶揄裴晏。
“我还当你是什么不近女色的圣人,原来是喜欢吃糠咽菜。”
“裴都尉!”
郑裕之没忍住低嗔了句,可裴秀才不管他。
“你连崔氏的嫁妆都给她了,可惜啊,人家转手就要卖了换钱。”裴秀故意啊了一声,佯装恍然,“不对不对,她方才说是你让她拿去卖的,不会是前几日去嫖妓花光了钱,穷得揭不开锅吧?没钱你跟我说啊,看在一家人的份上,总不至于让你要卖亲娘的嫁妆过日子。”
堂前鸦雀无声。
卢湛下意识张嘴,最后一下板子砸下来,没憋住叫出了声。
裴晏脸色微微有些难看,缄默片刻,轻笑道:“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母亲留下的嫁妆,当然都是她的,她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这下连秦攸都忍不住抬眉望去,摸不清裴晏这是闹哪出。
裴秀一愣:“你哪儿来这么大的女儿?”
“你那两个儿子都比她大,我还虚长你一岁,很奇怪吗?”
裴晏替桃儿理着散乱的发髻,嘴皮上下一碰,便开始说书,说他少时与一乐伎有露水姻缘,乐伎脱籍归乡,没了音讯,前些日子在江州重逢才知自己有个女儿,这便带回来认祖归宗。
一番话绘声绘色,将这些不上台面的事抬出来掰得仔仔细细。
裴秀无话可说,只得斥道:“莫说这丫头少说也有十三四,不可能是你女儿,就算是,贱籍所出的野种,岂能入我裴氏家门!”
裴晏脸色顿时森然,眸光如刀,语气也低沉凛凛。
“我与裴玄,从来都不是一家人。你大可不必操这份心。”
“裴安之!!你简直目无尊长!”
裴秀说着便拔刀上前,旁边趴着挨完打的卢湛一窜就起来了。他挡在裴晏身前,一掌推开裴秀,将方才裴秀火上浇油的话扔了回去:“裴都尉在县衙持刀伤人,按羽林军规,该当如何处置?”
这事眼看越闹越大,郑裕之吓得连忙几头说和,饶是嘴皮都说干了,这才将这几尊菩萨给送走。
人一走,他瘫坐在堂前,嘴里喃喃念叨。
“诸事不顺,不顺呐——”
回府已近酉时,裴晏将桃儿带回自己房里上好药,让她等着,转身便出去了。
裴晏近来天天在家抄经,冬雪严寒,她送炭盆进去时被问道这炭是从何而来。她说是卢湛给的,裴晏登时眉头紧锁,次日便拿了这花钿给她,只说了个价,让她拿去城中卖了。
谁知引来这么大麻烦。连累卢湛被打了不说,还让裴晏在衙门里给别人奚落,都逼得他开始瞎胡诌了。
桃儿心中忐忑,坐立不安。
等了好一会儿,裴晏才回来,门一开,桃儿连忙跪伏在地,泣声解释。
“那牙郎想偷龙转凤换我的东西,被我逮住,便和他吵了几句……这才惹恼了他。”她努力止住抽,“是桃儿连累大人了……”
“你先起来。”
桃儿怯怯抬头,见裴晏拿了一大包衣服,细一看,都是锦绣绸缎,袖口似还绣着银丝。
“是我不好,回来这么久,也没顾上你。”他指了指身边那堆衣物,“那些人是见你不像达官显贵,才敢这么欺负你,这些都是我母亲留下的,兴许大了些,你自己拿去改一改。往后若要进城,你便穿这个,那些人都会与你客气的。”
“这怎么使得……”
“我也没别的女儿,你不穿,难道留着我穿?”
桃儿一怔,裴晏猜想卢湛应该没有告诉她,她那嫌她不是男儿身的亲爹已投胎去了。
“怎么,你不愿意?”
桃儿紧张地摇头,忽觉不对,又赶忙点头:“愿意。”
裴晏难得笑了笑:“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
看着瘦小,没成想竟有这么大,的确与他年龄实在对不上。
“往后不管谁人问起,都说十三,记住了?”
“记住了。”
“你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阿娘……”
“那便留着。”
裴晏想了想,起身去案前执笔写了几个字,拿回来递给桃儿。
“往后你就叫这个,认得吗?”
桃儿点点头,过去云英第一个教她的便是桃字,另外两个也不难,她将这张墨迹未干的纸捧在手心,眼里顿时又起了雾,忙磕头道:“多谢大人。”
“还叫大人?”
桃儿顿了顿,怯怯地唤道:“……阿爷。”
“嗯。”
裴晏满意地看着桃儿,斜阳落在脚边,郁结的心情似乎好了些。方才在堂上,那么多人在,他确实是被裴秀气上了头才脱口而出。
万事开头难,这胡话一出口,后头简直才思充沛,洋洋洒洒。
她的法子,果然是好使的。
“那……若别人问起我阿娘是谁,我该怎么说?”桃儿忽地开口,打断了飘远的念头。
裴晏一怔,抿唇道:“谁送你来的,谁就是你阿娘。”
“哦。”
翌日一早,胡诌的报应便登门造访。
桃儿不认得裴玄,便说裴晏还在歇息,想领他在正厅等。裴玄却认得她身上的衣服,登时气得径直冲进了裴晏的房里。
桃儿追赶不及,到门口时,裴晏已被这不速之客从床榻上拽起来了。裴晏挥手让桃儿退到门外,不紧不慢地理好衣服。
“裴中书不请自来,连为客之道都忘了,不怕失了身份吗?”
裴玄强忍下怒气,问裴晏昨日在平阴县衙所说是否当真。
“你尚未婚配,岂能有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女儿?别的事任性妄为也就罢了,此事断不可行!”
“裴中书这么有闲心管别人的儿子,不如去外头张榜广纳义子,保准你有管不完的便宜儿子。”
裴玄知道裴晏心结在哪儿,就连在朝会上也没少针对他,私底下更是冷言冷语,但他毕竟是娉娉的儿子,她服毒前什么都没说,只求他照顾好裴晏。
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
“你是我兄长留下的唯一血脉,是裴氏的嫡长孙,你如今一个人,我如何能不管你?”
裴晏冷笑道:“你乔装打扮,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河东与他发妻苟且通奸时,怎么不记得他是你兄长?”
一声脆响,裴晏脸上多了几道指印,裴玄怒不可遏,手止不住地颤抖。
裴晏过去也指骂过他,却不曾将话说得如此直接。
“娉娉怎会生出你这样不肖子!”
裴晏淡然回之:“你该叫她长嫂。”
裴玄自觉是被裴晏带入歧路,猛地深吸气,收了回来:“你阿娘临走前托我照顾你,她希望你早些成家立业,一生顺遂,莫步我们的后尘。先前你不愿娶谢氏,我也不勉强你,但各族中适龄女眷就那么多,良配难寻,京中藏不住秘密,你若认下这来历不明的女儿,往后我该如何为你说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