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晏睁开眼,下意识攥住面前正退开的手,赤红的眼吓了卢湛一跳,手中瓷瓶掉在床榻上。
“还挺有用……”
卢湛嘟囔了句,他进来时先喊了几声,又上手摇晃,裴晏仍睡得跟死猪似的,这才想起云英给的解酒药。
裴晏扶额起身,胸口一阵难受,顺手捡起瓷瓶。瓶口敞开,臭味直冲鼻腔,还没靠近便拧紧了眉。
“这什么东西?”
“云娘子给的醒酒药。”
“她人呢?”
“躲起来了。”
裴晏一怔,急忙起身,却又跌坐回来。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但醒来头重脚轻,浑身无力,旋即搭了下脉,心中一沉。
卢湛见裴晏脸色难看,以为他是醉酒难受,便回身倒了杯水来,又将方才遇见云英之事一一交代。
“我点了好几处,眼下都忙着救火,大人若难受,多坐一会儿也来得及。”
“她往哪边去了?”
“东门。”
裴晏沉了口气,伸手搭在腿伤上用力摁压,手臂微颤,额前顿时凝出冷汗。剧痛蔓延全身,四肢百骸这才算彻底清醒。
卢湛总算看出情况似乎有些不妙了,他舔舔嘴,小心试探:“大人,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不是。”
裴晏垂眸看了眼手中药瓶,气弱声嘶。
“是我想错了。”
夜半三更,几处废屋莫名走水,还都是离井口较远的地方,分明有人蓄意纵火。
可早些时候元昊屏退了所有人单独审问陆三,只让于世忠进出通传。眼看于世忠和楼文泰双双失踪,一众人围在府外,进退两难。
直到去刘旭那通传的人回禀说刘旭也不在房内,徐桢顿感不妙,忙带着两个人硬着头皮入内。
穿过正厅,平日跟在元昊身边的几个近卫也不见踪影。徐桢径直走入内院,只见卧房房门紧闭,敲了半晌也没个回应,他悄悄戳开一条缝,往里窥视,却正对上一对浑浊的眼。
徐桢忙推开门,身后两人也顿时吓得跌坐在地。
于世忠腹部插着一把刀倒在门口,元昊身中多刀倒在刘旭脚边,血淌了一大片,早已干透。屋内凌乱不堪,似是经了一番争斗。
难怪到处不见人,都死到一块去了。
徐桢只觉头皮发麻,镇将与两个副将一同毙命,其中一人还是天亮就要率军驰援益州的怀王世子。
这事可瞒不住,此讯抵达京城之日,便是他们这些马前卒丧命之时。
他正为难着该如何是好,裴晏却不请自来,道是见城中走水,特来问将军安。
徐桢如蒙大赦,赶忙殷勤地将此间情形一一禀明,重点强调道:“将军素来令不虚行,他不让旁人进来,末将等不敢有违。”
裴晏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这我倒是头回听说,与沈县丞所言截然不同。”
徐桢凑近一步低声道:“此事说来话长,此间人多口杂,不便详述。”
他与于世忠同属军户,却没有于世忠那么好命,有个能勾人的阿娘。幸得阿爷曾随元昊围战襄阳,阿爷用命给他换来这参将的位置,一当便是十年,可他也没在元昊手里讨着多少好。
若能选的话,他倒想跟着尉平远那些人混个舒坦日子。
只可惜人家看不上他,如今元昊既死,他得快些找个新的靠山,保命为上。
裴晏跨步入内,腿一抬,下盘不稳,身子晃了晃,徐桢赶忙搀扶,赔笑示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挤得卢湛都退到了一边。
裴晏环视一周,乍一看是有过一场硬仗,但多为刀痕,元昊手边掉着根槊锋,按落痕反推缠斗动势,不太连贯。
他推开元昊的尸身,想看看刘旭的,却是一愣,回头盯着徐桢:“你们没进来过?”
徐桢正忐忑着他方才搜人时刚得罪了裴晏,不知该如何示好,立马赔笑道:“没……怕误了少卿查验,没敢进来。”
卢湛在一旁翻起白眼,裴晏面无表情道:“世子只是晕过去了,并无大碍。”
徐桢一愣:“啊?!”
裴晏没搭理他,走到门边探了探于世忠,冷笑一声:“这个也还有一口气。”
他就知道,什么人该死,什么人不该死,她算得分明。
就如同,带走什么丢下什么,也是此疆彼界,泾渭两分。
裴晏让徐桢三人将刘旭抬入里屋床上,他取出金针,云英留下的瓷瓶藏在袖口,施针时在刘旭鼻子下面稍作停顿。刘旭顿时一阵干呕,咳了几下苏醒过来。
他睡了足有七八个时辰,整个人如同药酒缸子里的人参,晕得昏天黑地,足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恢复神识。
待徐桢禀明情形,刘旭背脊惊出一片冷汗,他低垂着头,佯装头晕,眼珠子不住地转着。
他今日辰时在院中练完枪回房更衣,喝了半壶茶,满身的汗都还没干透便两眼一黑,再醒来就已是当下,何曾去过什么酒宴?
但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这些人与他朝夕相处,竟无一人觉出异样。
他顿时想起一个死了很久的人。
裴晏眸光微动,淡然道:“世子是何时去元将军那儿的?”
刘旭神色紧绷:“我现下头疼得紧,什么都想不起来。”
“如此那请世子随我回江夏,州府多的是地方,世子养好身子,待一切查明,再启程也不迟。”
刘旭勃然怒道:“荒谬!军情紧要,岂容如此耽搁!”
裴晏面不改色,继续问道:“那世子不记得时辰,可还记得自己深夜探访,所为何事?”
刘旭反问:“裴少卿这是在怀疑我?”
裴晏冁然笑道:“屋子里三个人,一死,一重伤,唯有世子毫发无损,何况那么多人证实世子亲自命人不许靠近将军府。你与他素来不合,我即便不作论断,只把这情形报上去,世子以为,旁人会如何想?”
刘旭冷哼:“我既然毫发无伤,又何必留在那儿?连这都看不明白,你这廷尉少卿是怎么当的!废话少说,你可有证据?”
裴晏眼尾扫过屋内其余几人,温声道:“元将军不管血脉为何,他到底姓元,岂能死得不明不白。并非是我要找证据指认世子,而是世子得有证据自证清白,否则,怀王殿下在北地苦战柔然,怕是又要惹人忌惮了。”
刘旭哑然,他过去在京中与裴晏打过几次照面,也听过些传闻,有些拿不准。他咽了咽,眸光直往一旁那几个杵着的家伙身上扫。
卢湛知道个中缘由,自是乐得看戏,徐桢和另外两人却如芒在背。
裴晏见刘旭果然犹豫了,摆手让卢湛带他们先去外头候着。
“我想与世子做笔交易。”
刘旭狐疑地看着他:“说来听听。”
“益州战事非一朝一夕可平,待世子凯旋,朝廷早就派下新的镇将了。元将军虽死,他这位子却是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世子。”
刘旭冷哼道:“我本就不稀罕。”
“自然。”裴晏抿笑道,“江州刚逢水患,如今又起疫症,眼看秋收在即,实在是需要人手。元将军为歹人所害,新人赴任前,按理当由世子掌管江夏军镇,然世子天亮就要启程,裴某或可为世子分忧。”
“你倒是会坐享其成。”刘旭想了想,“可如你所说,那么多人证实是我不让人靠近将军府,你要如何证明我清白?”
“徐参将方才不是说了,是元将军亲自下令,不许旁人靠近将军府,世子不过也是执行军令,何罪之有?”裴晏笑意渐收,“只要这屋子里是一死,一重伤,没有第三个人。”
“可……”刘旭忽地一顿,明白过来。
裴晏笑了笑:“这府中眼下只有我们六个人,世子可不要想得太久,若待会知道的人多了,一传十,十传百。那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刘旭冷笑:“当初京中那桩风月案,裴少卿咬死了不放,我还当你是什么刚直不阿的铁判,原来也不过如此。”
裴晏垂眸,幽幽道:“此一时,彼一时。”
徐桢在外头坐立难安,裴晏让他们候着,他也不敢走,三人站在角落里,和卢湛隔开一些距离,各有心思。
其中一人忽地倒吸一口凉气,卢湛不由得扫了他们一眼,徐桢连忙赔笑。
“瞎嚷嚷什么?!”他压低声说道。
那人偷觑卢湛,见其转过头去才低声道:“我想起件事。”
“什么?”
“方才我们在裴少卿屋里见着的那个娘子,好像就是酒宴上一直陪着世子的那个,老赵说是他亲眼看着世子和她进屋去的。”
徐桢转眸思忖片刻,双眼微眯:“你看错了。”
“绝对没有!”
“你们都在外面,只有我进去了,我说不是就不是。”徐桢伸手捏紧他的手臂,一字一顿重复道,“你看错了。”
对方张大嘴顿了好一会儿,恍然地啊了一声,笑道:“是……小的看错了。”
徐桢满意地点点头,心里顿时放松下来。
他本还在发愁该如何讨好裴晏,竟这么快便有送上门的把柄。
他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眼神扫向卢湛,卢湛迅速地移开眼。
门嘎吱一声开了,裴晏独自出来,徐桢连忙上前:“世子他……”
裴晏笑了笑:“世子头晕,行走不便,还请徐参将叫些人来,将世子和重伤的于副将抬回去,好生医治。”
徐桢想着也不急于一时,便应下来。
他们刚转身,卢湛凑上来本想与裴晏说方才这三人嘀咕的那些,裴晏却先一步开口,轻声道:“杀了他们。”
卢湛一愣,裴晏神色冷峻,又催了一声:“快。不能让他们出去。”
他点点头,抽刀追了上去,只须臾便回来了,身上滴血未沾。
卢湛赶忙将刚才读唇语看来的消息告诉裴晏,好奇道:“大人怎知他们打算威胁你?”
裴晏嘴角勉强地动了动,轻声道:“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
“回头再说。”裴晏打断他,拿过卢湛手里的刀,二话不说,朝着自己的腹侧一刀扎进去。
“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裴晏咬牙拔出刀递还给他:“你进去,送刘旭回他自己那儿,注意避人耳目。”
“那大人你呢?”
“我出去应付外头守着的那些人。”他咬牙忍着疼,“你记住,贼人藏身内室,趁你不备,杀了那三人,又挟持了我,伤人逃走,你追出去,却在东门跟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