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三暗道不妙,他佯装被擒时受了点皮肉伤,方才又被元昊猛踢了几脚,肋骨处有些隐痛,且他手持短刀,与元昊手中那足两尺长槊锋相对,稍显劣势。
两人缠斗间,陆三忍不住朝于世忠吼道:“赶紧帮忙!”
他们合作前虽说好了,于世忠只带他们进来,杀人得他们自己来。但眼下不是拘泥这些的时候,他们若败了,于世忠也断难独善其身,元昊,必须得死。
于世忠一直垂头站在角落,听陆三这么一叫才木讷地抬起头,云英知道于世忠还在犹豫,便不作此打算,捡起地上的匕首,想找机会上前帮忙。
眼看两人越打越靠近门边,云英顿时觉出元昊的意图:“他想逃!”
话音刚落,房门推开,陆三一抬眼的功夫,被元昊一槊扎进大腿。
他一脚踢开陆三,左手捂着腹部伤口转身跌跌撞撞地朝门外扑过去,却撞上来人,定睛一看,大惊失色,急道:“世子,此处危险,快走!”
他推着“刘旭”往外,胸口陡然一凉,一把利刃没入他左胸。
元昊难以置信地看着“刘旭”,瞪大眼回头又看一眼云英,这才想起她这张脸靠在刘旭身上一晚上。
“是……你放他们进来的?”
宋平握紧刀柄,将元昊推回屋内,压在他身上。
“元昊,你阳奉阴违,擅自做主要杀父王的女人,你可知罪?”
元昊大口抽吸,颤声道:“这贱人……留不得!她早晚会背叛殿下!”
“我看是你想背叛父王。”
宋平用力拔出刀,鲜血淌涌而出,槊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元昊使出最后一丝力掐住他的脖子,嘴里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嘶吼着:“殿下……不会……听信谗言……”
宋平唇角一勾,笑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来江州?你以为父王不要江州的生意了,她便没用了?”
他脸色一冷,眼若寒冰。
“元昊,没用的是你,江夏军镇已成累赘,父王用不上你了。”
元昊猛地一抖,赤红双目,双手用力掐紧,宋平唇角微颤,脖颈已涨得通红,脸色却仍一片惨白,只可惜身下之人已看不清了。
他双眼一片血红,却在最后一刻,松开了手。
“殿下……”
陆三上前确认元昊死了才松口气。云英则看了看外头,回头吩咐道:“你们去把刘旭搬过来,捉贼拿赃,得让人抓个正着才好将罪名坐实。”
陆三不同意:“我们一走了之,管他实不实?”
云英板着脸:“你们方才合伙算计我的帐还没算呢,你不搬我去搬!想走你就自己走!”
陆三知道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下来,嘱咐宋平:“我去背,你带她先出城。”
云英拉住他:“不差这一会儿,你都受伤了,你们一起去,我在这儿布置一下。”
“不行,你们现在就走,我来布置,我知道怎么弄。”
云英还想挣扎,陆三堵上她的嘴:“你再废话我就打晕你,把裴晏搬过来,你既然能跑出来,他肯定是给你放倒了。”
“你……”
“都别争了,陆三你去,我带她走。”宋平打圆场,替云英应了下来。
见她没再反驳,陆三这才放心地走了。宋平看了眼若有所思的云英,默不作声地捡起落在元昊手里那张易容人皮,又在屋子里多做了些打斗痕迹。
一切收拾妥当,一直呆站在一旁的于世忠上前来,取下腰间弯刀递到云英面前。
云英微微一怔,顿而明白他的意思。
“于兄弟,元昊不值得你这般。你放心,裴大人会有法子将这罪名大事化小的。”
“他逼死了莹玉,是我的仇人,但也是我的恩人……”于世忠惨笑,哑声道,“这刀,是将军送我的。莹玉,也是死在这把刀下,还请云娘子成全。”
云英默然接过刀,转眸想了想,拔刀捅入他腰侧。
“这一刀,我替莹玉还你了。”
她说道,不等于世忠回话,以手为刃,朝他后颈猛地一击。
月黑风高,两道身影朝着东门而去,行至巷口,忽有一人窜出来,挡住去路。
云英下意识拔刀,却听来人熟稔地招呼道:“你怎么醒了?大人呢?”
她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卢湛。
“大人喝多了,睡下了。”
卢湛哦了声,那个假刘旭本是让他干掉护卫便回去等着,但裴晏方才悄悄吩咐过他从旁盯着,若陆三他们失手,就想法子帮一帮,小心别被人看见就是。
刚才假刘旭进去没多久,就有一队人巡到这边来,他怕里头动静大出了岔子,仗着这张脸连他自个儿都认不出来,便大胆现身引开,绕了一大圈才兜回来。
“那……你们得手了?”
云英转头看了眼宋平,抿唇道:“平哥,你先去水道旁等我。”
宋平知道她心里舍不得,也知道她已经舍下了,倒也不似陆三那般急躁:“莫要耽搁了,巡夜的人很快就绕回来了。”
云英点点头,待宋平走了,她这才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卢湛。
“卢公子,麻烦你先去西门那边放把火,引开巡夜的守卫。”
卢湛接过来顺手打开闻了一下,立马干呕:“这什么玩意?”
云英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笑道:“解酒的东西,你给大人闻一闻,把他叫起来,赶紧来元昊这儿捉贼拿赃。”
“拿什么赃?”他想了想,总算聪明了一回,“哦,你们把真刘旭放到元昊那儿了?”
云英笑着夸道:“卢公子好聪明。”
卢湛挠挠头,他真是很少从她这嘴里捞着句好话,一时有些不好意思:“那我去了。”
“等等。”云英叫住他,“你告诉大人,平哥这易容的法子是秘密,刘旭纵是认了杀人的罪,也不会承认酒宴上的那个人不是他。”
“为什么?”
远处传来声响,云英探头出去看了看,抿唇道:“你就这么告诉大人,他会明白的。”
“你自己跟他说啊。”卢湛忽地一顿,今夜他换了张脸,就好似换了个头一样,神清目明,”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
“当然不是!”
云英心下腹诽这家伙怎么突然脑子灵光了,脸上面不改色道:“大人还有那么多事要应付,你们就两个人,我当然得自己找地方先躲起来,万一被人发现,会怀疑大人的。”
卢湛点点头:“这倒是。”
街对面那队巡卫提着酒壶晃晃悠悠地过来,两人相视一眼,钻入巷中,分道而去。
东墙脚下,一条漆黑发臭的水渠通往城外。
江州多雨,郢州城又在山谷间,地势低洼易涝,城中原修有数条排水沟渠,元昊率军入城以来,大半已经堵塞。
这条退路是他们苦苦摸排许久才找到的,东墙这条渠看似积满泥污,水面下其实是勉强是通的,若于世忠没找上她,她大概便会找机会从这儿潜进来。
西面赤焰四起,浓烟漫天,远处响起了军鼓,人声沸沸。
宋平见云英回来,才放下心,两人在巷口探身又等了会儿,不见陆三踪影。
“我们先出去。”
“再等会儿,万一……”
宋平打断她:“元昊已死,刘旭要么被问罪,要么明日便要启程去益州,陆三他会找到办法混出来的。再不济,你还可以去找那裴大人讨人。”
云英想了想:“行。”
她回身站到水渠边,凝望片刻:“平哥,你看这儿,像不像当初你带我出城的那条水路。”
宋平笑道:“你那回险些呛死了。”
云英亦跟着笑了笑:“但那是我们唯一的生路,这次也会是的。”
宋平微征,见云英从发间取下只簪子捏在手心,深吸一口气,纵身跳进水中。
云泥殊途,这也是他们唯一的路。
第六十一章 孑然一身
裴晏睁开眼,神思模糊,似漂浮在空中。
天地如水墨,黑云压城,唯道道白光在云层间炸开,勾出些许光亮。他摊开手,细雨如银针下坠,却穿掌而过。
高墙深宅里,锦衣的少年跌跌撞撞地穿径而过,一脚绊在石阶上,素白衣衫如勾上墨边,渐渐向全身化开。
小院门前守着两个侍从,见少年冲过来,急忙拦下。
三人在雨中嘶吼拉扯,他却什么都听不见,耳畔只有头顶滚滚惊雷,如水中地动般瓮声作响。
但他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此情此景,他已看过无数遍。
他跟着他们的唇形,默默地复述。
“公子,不能进去。”
“公子请回。”
少年红了眼,从腰间拔出匕首。
“滚,不然我杀了你们!”
少年握着刀,想倚仗胸中勇气,但他知道那不值一提,他能倚仗的只有这身锦衣。
血溅三尺,将天地染色,随着大雨冲刷,红丝蜿蜒,引他向前。
云间白闪映亮妇人的脸,薄衣掩不住腹中情孽。
一双双手追上来,将他拖向远处。
十指如枯笔,那玄衣男子就踏着这长长的血痕而入,将他关在外面。
一道惊雷在心间炸开,狂风猛作,将他推入这瘦小身躯,风雨雷电,忽地声声入耳。
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说,阿娘,你不要丢下我。
压在身上的人影逐一化作血水坍塌,融入身下滂沱的雨水中,墨色被猩红逼退,红浪卷起这些亭台楼阁门墙瓦廊,直抵云端,又猛冲而下,将他淹没。
腥气铺天盖地,钻入他身体,胸口翻江倒海,身子随之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