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攸很快回报说城外的宅子也人去楼空,裴晏心更沉,脸色铁青。
卢湛犹豫道:“但屋内看着有些打斗痕迹,也可能……遇上什么意外也不一定……”
秦攸立马接道:“对,先前曹敦也说似乎有别的人在找他们。”
裴晏收起木盒起身:“带我去看看。”
大雨滂沱,把什么都冲刷得干干净净。
卢湛亦步亦趋地追着撑伞,目光盯着裴晏沾满泥渍的衣衫,心下暗忖着不妙。裴晏平素爱干净,眼下已经气得像泥地里滚过一遭出来的都不在意了,这女人,就是个祸害。
裴晏细勘良久,终是在院子里的灶台根发现一处暗红血迹,脚跺了跺,回身吩咐道:“挖开。”
几铲子下去,便露出一截手指,卢湛心头一紧,抬眼窥视,迎上裴晏冷得令人发怵的眼神,赶紧低下头挖开,辨清不是云英才松了口气。
曹敦上前细看后回禀道:“就是这两个老妪。”
第三具尸身则是卢湛也见过的盈盈,一刀割喉,伤口外翻,应是致命伤。但她赤身裸体,身上几处别的伤口却是皮肉平整,腿间虽血肉模糊,亦无肿胀。
裴晏简单验看完,沉声解释了句:“死后奸尸。”
卢湛张张嘴,心头也有些堵。
雨势愈演愈烈,隐有走山之势,周围搜了半里也没什么线索,只得暂时作罢,将尸身送回县衙。
雨下了两日才停,雨后初霁,天边还现了会儿飞虹。
裴晏命人进山又查问一番,都说下雨前那天还见过,暴雨夜月黑风高又雷电交加,什么都没听见。
裴晏在殓房看仵作将那三具尸身整理好,差人找来合身的衣裳给盈盈穿上,一些过去很多年的往事在脑海里重现,又想起那夜她云淡风轻的那句:下等人的命也就那么些事。
冲天的忿恨都凉成了忧惧。
她现在……是不是也躺在哪一处泥坑里,再无见光之日。
府内也是愁云密布,桃儿送去的吃食原封不动的拿出来,忧心忡忡地去找卢湛。
“大人两天没吃东西了,怎么办呀?”
卢湛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看向秦攸,秦攸苦笑道:“这种事,外人越说越坏事,权当无事发生,过段时间就好了。”
桃儿垂着头,哽咽道:“那大人就真的不管了吗?娘子兴许只是给山匪掳走了,她那么聪明,肯定还活着。”
秦攸心下轻叹,他哪里不管,江夏的衙役这几日腿都要跑断了,就差把山都翻过来找。
刚想安慰几句,曹敦来报说于世忠求见。
元昊嫌恶云英的人,于世忠特意将莹玉安置在黄城镇上,离郢州城颇有些距离,无法随时探视。此番借由去沌阳调粮,马不停蹄地先去看了看莹玉,这才回江夏来。
这两日暴雨,稍有延误也说得通,便想着来给云英报个信。
裴晏客气地招呼他就坐,命人斟茶,温声道:“云娘染了风寒,都烧糊涂了,不便见客,于副将不如暂住两日,待她好了再说。”
于世忠面露难色:“军令在身,不便久留。”
裴晏亦故作为难:“那……那于副将有何要事,我可代为转达。”
于世忠屏气不语,裴晏立马笑道:“不方便就算了。”他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上,“说来莹玉的病情不知如何了,她先前用的那个方子治标不治本,于副将或可试试这个。”
于世忠连声道谢,心下如天人交战。他是知恩图报之人,莹玉也与他说过受裴晏照顾已久,本就心怀感激,裴晏如此,他更是于心不忍,犹豫片刻,试探道:“恕末将直言,裴少卿应该明白云娘子与将军是……”
裴晏浅笑道:“我想于副将应该也知道我为太子办事,怀王殿下是太子生母的同胞兄弟,用朝中那些人的说法,你我,算是一脉的,再者我来江州,事事得云娘相助。又岂会不知呢?”
于世忠身子一震,张嘴愣了会儿才咽下去,想起当初裴晏一到,殿下便已传信让云英伺候他,算是松了口气,拱手道,“是末将唐突了。那还请裴少卿代为转告云娘子,殿下已经回信,并未否认那日她所说的话,还说因益州战事,江州或许有变,让她停了手头的事,待殿下年关回京时去见他。”
裴晏面色平静,点头应着。
“不过将军余怒未消,或许会找云娘子身边人的麻烦,还请裴少卿一定告知云娘子,让她找个地方躲躲。”
于世忠一走,裴晏笑意骤消。
幸得这些当兵的头脑简单,才让他又骗到蛛丝马迹。
元昊昔年曾在刘舜麾下,那些傍身的战功也都是随刘舜征战时攒下的,没想到,这份忠心竟留到了现在。
听这意思,上回云英与元昊的矛盾是闹到了刘舜那儿,元昊放她回来,派人盯着她,都只是在等刘舜的旨意。
若杀人掳人的是元昊派去的人,那她应该就还活着。
李规说已收回他夫人和李景戎手里的府兵,十字街那些人不是陆三的对手。
裴晏靠在高几上,长吁一口气。
那就应该还活着……
她欠他的这笔债,还有机会讨。
第五十章 蝼蚁·下
有慈悲又如何?
那地藏菩萨都尚未成佛,而她,不过是尊泥菩萨。
暮色逼人,山路泥泞,不便策马。
于世忠疾步而行,一不留神便踩入泥淖中。
他坐在青石上刮干净革靴上厚厚的泥渍,后颈被坠进好几滴露珠子,冰凉浸骨,引得一阵心惊胆寒。
今夜必须回营,不然备好的说辞便有些蒙不住人了。
于世忠仰头看了看天,虽云黑如墨,但雨后山林间处处挂着露,在半明半晦的月色下,灿若繁星。
这还是他第一次彻底忤逆元昊。
他本姓郑,阿爷在安陆也算小有名望,北朝人打过来,一家子都殁了,只有浸过风月的阿娘活下来,辗转又嫁了几回。
北朝占了江州,阿娘也攀上了于家。老夫少妻,硬是哄得那鹤发将军认下他这便宜儿子,送到江夏军镇来。
南人当他是认贼作父的孬种,北人笑他是摇尾乞怜的贱种。
除了元昊。
元昊与广平王府离心离德,见他被宗室子弟奚落折辱,如见昔日的自己,对他处处提携,恩同再造。可他曾经也就是元昊眼里那些如牲畜一般的南人,和那些被糟蹋完埋在泥坑里的农家女一样。
他幸运些罢了。
城门下等了好一会儿,守门的卫戍面颊潮红、满身酒气地赶来,眼里藏不住的淫邪。于世忠心下暗叹,也不知又是哪户的娘子遭了罪。
元昊的府门外,本该守在门边的两个人也不在,里头隐隐传来呻吟和嬉笑声。
于世忠走近些,房门打开,里头出来三两个提捞着裤子的兵士,见了他连忙低头揖礼。敢在元昊这儿淫乐,自然是得了应允,他不便说什么。
于世忠问道:“将军呢?”
身后一声低沉声线,“回来啦?”
于世忠回身朝元昊执礼,“属下回来迟了,望将军恕罪,沈县丞已经备好粮草,但前几日雨势太大,粮车不便上山,恐要多等几日。”
“无妨,世子要月底才启程。”元昊凝看他,讳莫如深,“世忠,你是不是还有些事忘了说?”
于世忠心下惊骇,犹豫道,“属下……去了趟江夏,云娘子还在裴少卿那儿,并未遁逃。”
元昊冷哼:“她不会走的。”
于世忠唯唯应声,元昊指指他身后那间屋子,“去把里头收拾下,死了的没死的,都拖到靶场去交给文泰,弄完了,再来找我。”
元昊临走前拍了拍他的肩,重如千钧,笼在他心间,隐隐不安。
房门漏着一条缝,里头漆黑浑浊,腥臊漫溢而出,微弱油灯立在角落。门一开,夜风刮走了最后的光,却遮不住这如堕落阿毗的景象。
七八具白花花的躯壳横躺着,有的还活着,有的已经死了,说不好谁更幸运些。
于世忠捡起地上零碎的衣物,盖在一具尸身上,裹好翻过来,借着门外月色才看清面容,登时吓得跌坐在地。
是云英的侍女静儿。
他颤手上前察看另外几人,都是那日在城门外他亲眼见着乔装四散的娘子。
夜风灌进来,刮得脊背一阵寒凉。
她们都在这儿,也就是说,元昊早已怀疑他,那夜恐怕除了他,还有别的人跟在后头。
一个念头自心底涌上来,他立马起身,却在门边伫足良久。
若真是那样,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但元昊什么都知道了,却没有直接缚住他。他知道元昊恨的一直是云英,他和莹玉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花厅里,元昊席地而坐。
这府邸过去的主人附庸风雅,桌椅案台,均是千金难寻的木料精雕而成,他来了以后,全都让人劈开当了柴。
南朝便是卒于这些骄奢淫逸之物,他们北人本是绝境中拼杀出的铮铮铁汉。可打下了江山,却失了脊骨,日子过得好了,荒漠里驰骋的狼都成了脑满肠肥的狗。
天子也学那南朝皇室开始沽名钓誉施什么仁政,还让那些满口大道理,却只会算计争权的士族爬到将士们头上。
柔然压境时,天子怎么不让那些身无三两精肉的士族拿着他们的仁义道德去打仗呢?
如今连党项部都敢爬到他们头上拉屎。蜀郡天府之地,粮草充足,百里之外的江原竟撑不到十日便破了城。甚至不如当年南朝的益州牧,那老匹夫都闭城坚守守了百余日,破城时城中弹尽粮绝只剩几十个活口。
他元昊一个人有雄心壮志又如何,手头尽是些膏梁废物。
天子一病,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等着分食争利,他们都看不见这看似一统的江山实际上岌岌可危吗?
云英那贱人为了活命说的鬼话他半个字都不信,可殿下却还在保她。
殿下是真糊涂了,半生戎马,一代枭雄,年近半百,半截身子泡进温柔乡就出不来了。
早知如此,当年他奉殿下的密令在江州搜山拿人时,就该一刀了结她,拿首级交差。
于世忠满身血污进来,垂着头跪在元昊面前。
“属下有负将军信任……”
元昊并未接话:“还有活口吗?”
于世忠沉声:“没,都死了。”
活着不如死了,那两个尚有气息的,他拖去靶场前送了个了断。
元昊扔了本名册过去,“世子月底启程去益州,要带的人我都挑好了。你晚些时候安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