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某岂敢当此大礼。”崔潜赶忙笑着还礼,今夜这人情,总算是送出去了。
但见裴晏转身便要上岸,他急急叫住:“裴少卿这是要去哪儿?”
“崔长史苦心为我牵线,我方才却惹恼了佳人,自是要去赔个不是。”
裴晏快步上岸,径直朝凤楼而去,刚到门口,便见着卢湛鬼鬼祟祟地站在一旁的巷中朝他招手。
“你可别告诉我,你还没进去。”
“大人也忒看轻我了。”卢湛得意地挑眉,“我都打听到了,那温广林早先也是这儿的常客,只是这两年来得少了,通常也都只是去湖中画舫谈生意,但近一个月不仅常来,这几日更是一直宿在这儿,夜夜笙歌,好不快活。”
裴晏抬头看了看灯火通明的青漆小楼。
“他住哪?”
“三楼东面第一间,方才我还见进去了个抱琵琶的娘子。大人,这会儿难得甩掉了县衙的人,要去探探么?”
“你方才可见到那东家了?”裴晏想了想,怕卢湛眼拙,“她今日穿的是青红相间的垂髾纱罗。”
“哦,见到了,但她朝西面走了,没有回楼里。”
裴晏心下狐疑,但时不待人,还是决定先进去探探。
门口小厮这回笑吟吟地将两人引至二楼。
房内布置素雅,淡香怡人,夜风阵阵由敞着的窗外吹进来,裹着重重的湖水湿气。裴晏走到窗边,低头扫了一眼那靠在明月湖畔挂着灯笼的画舫。
“大人是要吃酒还是……”
“找你们东家来。”
小厮面露难色:“娘子方才出去了,大人恐要等些时辰。”
“无妨,我便在此等她。”裴晏关上窗,“你下去吧,没我的吩咐不要遣人进来。”
小厮应了声,欠身退出去。卢湛贴到门边,门缝中见小厮下了楼,又听了会儿,这才放心朝裴晏颔首示意。
“你就在此处,若是那东家回来了,你尽量拖延。”
“是。”
裴晏探身出去,行至卢湛说的那间房门口,房内烛影摇曳,三两声琵琶和着女子轻柔唱段,他一叩门,内里琵琶声骤停。
推门入内,抱琵琶的娘子见着裴晏先是一愣,张嘴欲语,见他食指置于唇边,又咽了回去。
“来,再添些酒。”
温广林只当是小厮进来送酒,头也不回地招招手。但见无人应声,这才回过身来,蹙眉打量一番,酒醒了几分 :“大人有些面生。”
“温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温广林摆了摆手,弹琵琶的娘子便欠身往外走,路过裴晏身边,脚下一绊,险些摔倒,裴晏下意识伸手扶住,娘子柔声道谢,徐步出门去。
“敢问大人在江州何处任职?怎么没有见过?”
“我自司州来,昨日刚到。”
温广林垂眸细忖,骇然起身,向裴晏躬身作揖后,敛容端坐:“不知温某有什么能帮上裴少卿的?”
这江州可真是人杰地灵,他才来两日,头顶就像贴上了名字,走哪儿都能被人认出来。
裴晏嘴角略过一丝苦笑,坐到温广林身侧:“赵焕之赵司马你可熟识?”
“赵司马素爱结交我等寒门中人,倒是见过几面。”
“只是几面?”
温广林一怔,额前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眼带血丝,浑身酒气,案前菜肴也已吃了大半,早已是酩酊烂醉,此刻腹中亦有些绞痛,全是强打精神才能如此气定神闲。
“也谈些生意。”
裴晏眸光微眯,“什么样的生意?”
温广林身子后仰,嘴角微微下撇,凝眉不语。
“你放心,我若是怀疑你,此刻你我便不是坐在这儿,而是在那县衙大堂。”裴晏好整以暇地理理袖口,他眼下的确有些急,但又不能显得很急。
温广林了然颔首,眉间舒展,等着裴晏继续说下去。
“我只是在赵司马府中见到几幅画,这画中所绘颇有些意思。”裴晏指尖在案前有节律地轻叩,“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那小东门的别院为何不住了?”
温广林一怔,嘴角勾起一丝玩味暧昧的笑来:“原来大人是对这事有兴趣。”
“太子近年来整顿吏治,京中对此等特殊的嗜好,管得甚是严苛,我又在廷尉监当值,顶风作案可不太好。”
温广林了然笑道:“少卿来得不巧,那娘子已是……”
话说到一半,腹中猛地翻滚,一阵剧痛如排山倒海般蔓延开,他顿感舌尖发麻,身子不由得向前弓,重心倾倒。
裴晏一惊,赶忙起身搀扶:“你怎么了?”
温广林瞪大眼,额前青筋暴起,一阵翻江倒海,又呕出些残羹。
裴晏蹙眉起身,抽出腰间挂着那把半尺长的银刃,将案前菜肴、酒壶一一验看,又俯身嗅了嗅,未见异样。
温广林弓着身子瘫倒在他脚下,大口喘着粗气,嘴角挂着涎液,一抽一抽地已发不出声响,手脚亦是不听使唤,挣扎片刻,胸口猛地一梗,瘫倒在地。
裴晏伸手探了探脖颈处,死了。
他才刚找上温广林,人就死在他面前,倘若今夜没有贸然进来,恐怕他连尸身都未必能见着。心中虽疑虑重重,但眼下还是先离开为妙。
门外偏传来那熟悉的,令他头疼的声音。
“温公子……”
云英笑着推门,正迎上裴晏迈步欲出。
“裴大人?你怎么在……”
话音未落,眼神越过他落向屋内地上躺着的温广林,好巧不巧,正死不瞑目地看向裴晏。
第五章 敬酒不吃
一盏油灯在夜风里跳动,云英进了房便自顾自坐到妆奁前,对着铜镜摘头上的步摇花钿,指尖没入发间拨弄一番,又取下那厚重的假髻。
裴晏站在她身后,凝眸看着。
方才他与这女人撞了个满怀,她只扫了眼那躺在地上的温广林,进去俯身探了探脉息,什么都没说,便回身拉起裴晏进了隔壁这间房。
“大人就打算一直这么站着?”
她在镜中含笑看着裴晏,如瀑的青丝放下来,不紧不慢地用梳篦轻轻刮着。
“大人特意来寻我,旁的人都不要,怎么进了房又不做声了?”
扔出去的话像绵绵细雨沉了塘,半晌听不见个响,又见裴晏在身后昂首睨视,既不开口,也不说要走,便想起头两回见面,他也是用这般如视无物的眼神盯着她。
装模作样。
她嘴角一撇,蓦地扔下梳篦,起身贴过去,一只手勾进他腰间革带,不安分地摸索着,游向那腰后的带勾。
指尖刚触到勾沿,被裴晏倏地摁住。
“看来云东家的确是见多识广,隔壁躺着具尸体,竟是毫不在意。”
“大人这种身份,杀个人而已,有什么好在意的?”手被裴晏死死摁着,索性身子又贴紧了些,“大人若是不方便,我也可代为处理,保证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裴晏垂眸看着她,抿嘴咽了咽:“人是我杀的么?”
“那难不成是我杀的?”
“人死在你的地方。”
“死在我这儿的人可多着呢,大人都想查的话,可能得住上三年五载了。”
“原来云东家不仅做皮肉生意,还做人肉生意。”
云英眉眼一弯,“那大人今晚是来做哪样生意呢?”
说罢引颈向上,像攀枝的藤蔓,越缠越近,温热的鼻息在咫尺间来回:“哦,我忘了,人不是大人杀的,没有人肉生意可做了。”
裴晏抿唇不语,一时间就这么僵持着。
门外传来交谈声,隐约像是侍女领着什么人往这边走来,脚步声愈发近了,行至门口他才听清。
“娘子,崔长史来了。”
他下意识侧目看向门边,下颌忽地被人扣住往回一掰,本就近在咫尺的唇贴上来,轻轻含住他的下唇。心下一慌,手里也失了劲,革带束钩一松,衣襟散开些,细嫩的手像条冰冷的小蛇,顺着下颌朝他颈后钻去。
“哎呦。”
崔潜推门本要入内,见着房中情形,拾趣地停在门外,别过身去。
云英松开手,嘴角噙着笑,轻飘飘地扔下一句“敬酒不吃”,回身至妆奁前三两下束上个垂髻,施施然从低头整衣扣带的裴晏身旁走过。
“崔长史找我有事?”
崔潜一怔,他本是见裴晏迟迟不归,担心这家伙嘴上说着来赔礼,实则当真要把人押回县衙过堂问讯,这才上来看看。毕竟裴晏过去为了个家妓,非要按律斩了自家堂弟那事他也略有耳闻。
倒也没有传闻中那般难伺候。
崔潜心里想着,眸光笑吟吟地在二人间来回:“两位既已尽释前嫌,我便不多叨扰。”
“崔长史留步。”裴晏叫住他,阴沉着脸出来,“还请崔长史遣人回县衙调些人……”
话音未落,被楼下的惊呼声打断,云英拧着眉从两人中间穿过,倚阑干探身看了看,嘴里骂了句“又来了”,头也不回地疾步下楼去。
裴晏狐疑地看向楼下,大堂内,三五个戎装兵士围坐一隅,其中一人单手掐着位娘子的咽喉,提起来在半空中晃着,嚷嚷叫骂。
周围两个侍女跪伏一旁,不住地叩首,却只换来兵士哄笑。只见那被掐住咽喉的娘子涨红了脸,被人三两下扒光了衣服,像只拔了毛的鹌鹑。
本散坐在四周的酒客也都围上前来,起哄声连连。若非一旁侍女和别的娘子哭喊着求饶,倒真像是那集市上热闹逗趣的把戏。
裴晏拧着眉,神色凝重:“荒唐。”
崔潜见怪不怪:“可不是嘛。”
卢湛快步跑上楼,急急地向崔潜施了个礼,又问裴晏:“大人,可要制止?”
他在房里等了许久都没人来,还是听见门外动静才耐不住出来看看。
“他们人多,你可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