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英从婉儿那出来,倚在樟树下看了半晌,她不说话,这小子就闷不做声地一直劈。
“柴房都要堆不下了。你要是闲得慌,就去把衣服也洗了。”
陆三睨她一眼,扔下斧头,一声不吭地转身提桶去。
小厮讪笑着迎上来:“三爷昨儿个又喝高了,天没亮就去东市把人李掌柜从床上拎起来,酒窖里这会都塞满了。他这几日,又是买菜又是修船的,觉不怎么睡,饭也不怎么吃,东家要不还是劝劝?”
云英看了眼远处那闷着头在井边打水的家伙,心情好就赌个几天几夜不着家,一生气反倒到处找活干,还尽挑动静大的,生怕别人不知道。
这要是反过来多好。
晾好衣服已是未正,楼里别的人早就吃过饭歇着了。陆三在厨房转了一圈什么都没捞着,骂骂咧咧地又拎上一壶酒回了房。
过了好几日,他哽在胸口的那口气早就拧成了一根绳,天天抽着他干活。
人家晾着他,他就更慌了。
半壶酒入了腹,肚子一阵叫唤,鼻尖微动,嗅到些香味,刚要起身,云英端着碗馄饨进来。
他嘴角迅速一提又赶紧耷拉下来,嘟囔道:“干嘛?我又不饿。”
“那我拿去喂狗了。”
“我早上喂过了!”陆三赶紧抢过来,舀起就往嘴里塞,一口下去,眉间紧蹙,“什么味啊?”
云英脸一晒,作势要拿回,“我就这手艺,不吃拉倒。”
陆三伸手护着,又囫囵吞了几个,一口没咽下,呛了半天。
云英叹声上前拍了拍背,陆三缓过劲来转身抱住她,头埋在她肚子上,闷声道:“我不喜欢他。”
“谁?”
陆三微微抬头恨恨地与她对视一眼,云英顿时了然,抿抿嘴道:“谁要你喜欢他了。”
“我也不想看见他。”
“那不行。”云英伸手顺着他后背轻抚而下,“若到时候承平要杀了元昊报仇才肯走的话,还得用上他。”
陆三松开些,仰头看她:“那用完了,你让我杀了他。”
她一顿:“人家怎么惹你了?”
“就惹我了。”
云英想了想:“他和李规一样,是个好官。杀了可惜了。”
陆三冷哼一声:“你在床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咬唇,狠捏起他耳朵,揪得通红:“我就知道是你,听人墙根,恶不恶心?”
见陆三不动不挣扎,可怜巴巴地像条被踹出门的狗,又松了劲:“床上说的话,人家都不会当真,你倒当真了?”
“真的?”
云英用力将他的头摁在自己肚子上,望向窗外。
“当然是真的。”
一家人的隔夜仇,来得快去得也快。
抱了会儿,她松开让陆三赶紧吃完了醒醒酒,临出门,忽又想起件事。
“婉儿的伤,是你给上的药?”
陆三嘴里塞着馄饨,含糊地应了声,“怎么了?”
“真伤?”
陆三放下牙箸,回想片刻,点点头,正色道:“你还是怀疑她?”
云英想了想,“也不是……只是他乡遇故人,实在巧合,心里总觉得不踏实。裴晏早晚要算计元昊,我打算将计就计,借他的桥,谋我们的事,不能有差池,小心些总是好的。婉儿对你有意思,你可不要一躺上床就漏了风。”
陆三白她一眼,端起碗吃完最后几口。
“你还是担心自己吧。”
云英不与他纠缠,从怀里拿出封信递过去:“你去把这个给晚香,跟她说,酉时,我在老地方等她。”
陆三抹了抹嘴,“你之前不是说,成全她和李规么?”
“我想成全有什么用,老天爷对这些苦命人,可没这么好心。”她叹了声,“裴晏不愿凿堤,那便只能从李景戎下手,早晚都会找上她。”
“你上回让我去打探,我看她肚子老大了。兴许再拖拖,孩子就生了。”陆三也少见地叹了声,“也不知道是谁的。”
云英拍拍他的肩,双唇微动,终是什么都没说。
秦攸炖了一大锅肉端出来,卫队众人馋笑着围坐一圈。他一手将卢湛的箸子给打回去,说要先给裴晏盛一碗。
“大人就不爱吃肉,盛了也是我的。”卢湛咧嘴笑着,秦攸回来,他比见着菩萨还高兴。
“那也得去。”秦攸催道,“你快去快回,我们等你回来再动。”
卢湛端起碗就跑,刚拐个弯,就遇上了裴晏,脚步轻快,见了他淡淡一笑:“正要找你,走,随我出去一趟。”
卢湛没忍住啊了一声,垂头看看手里那碗肉,不甘心道:“大人,都这时候了,要不……吃了再去?”
裴晏也看了一眼:“你吃吧。一柱香,门口等你。”
卢湛立马掉头,一句谢大人被风扯得老远。
两人随静儿上船,刚进入前厅便听见如拉弓般难听的琴声,连卢湛都忍不住蹙眉嘟囔:“还不如我呢。”
裴晏睨他一眼,“乱说话,我可不救你。”
卢湛撇撇嘴不以为意,心说哪回不是你先给气走的。
进了屋,正巧云英扬起竹条在琴台边重重地敲着,恨铁不成钢地叹气:“你自己听听,这像话吗?”
桃儿瓮声道:“娘子对不住……我再试试……”
抬手又拨琴弦,琴声如长指刮镜,屋内三人都拧起了眉。
“好了,你先回去找雁儿再示范一遍,明日再来。”
桃儿吸吸鼻子,红着眼应声退出去。
云英扫了眼一旁高几,裴晏会意地坐下,见她愁眉苦脸,忍不住安慰道:“刚开始是这样的。”
一劝脸更苦了,云英扶额道:“这哪是刚开始,琴棋书画试了个遍,样样不行,脸皮又薄,还一说就哭,哭有个什么用,当真是给阿娘宠坏了。”
卢湛忍不住嘟囔:“你那么凶,还不让人哭了。”
云英一怔,撑脸浅笑看他:“卢公子这是替桃儿抱不平啊?”
卢湛哽了声,云英眯起眼,上下打量着,盯得他浑身不自在。
“卢公子既然喜欢,我把她送你呀,不收钱的。”
“她又不是个物件!再说,人家有阿娘,你凭什么收钱。”
“她都在我这儿了,你说我凭什么收钱?”
卢湛脸一沉,想起上回她逼良为娼的情形,心里啐骂着,虽半个字没说出口,但都写在脸上了。
云英倒也不恼,“你觉得我是恶人,那你便待她好些,妾也好,通房也罢,等你过些年腻了,给她指个老实汉子嫁了。这下等人啊,能娶到公子们玩腻了送出来的丫头,也算当了一个眼儿的连襟,可不敢怠慢的。卢公子家大业大,这点门路总是比我多。”
卢湛结结巴巴地涨红了脸,裴晏忍不住捞了他一把:“你别看他这模样,其实尚未及冠,更没娶妻,别逗他了。”
她盈盈转眸,“大人也没娶妻呀,不也熟得很。”
裴晏识趣地闭嘴,怕再说又引出些虎狼之言,只垂眸看向一边,嘴角微扬。
“大人特意上门,又有何赐教啊?”
裴晏收了收心,将他对李景戎所说如实相告,“我猜,他近日应会找上你。”
云英敛容道:“那大人是要我答应,还是不答应?”
裴晏笑道:“自然是趁机多讨些好处,答应他。东西到手,再来找我提告。”
他顿了顿,又道:“父子相争,如此荒唐,不管你开什么价,那李夫人想必都愿意替儿子付了。”
他从李府拿的那锦盒,几叠剡纸之下,铺着一整盒斗大的明珠,圆润通透,比他在东宫所见贡品更珍贵得多。
云英放下竹条,悠悠道:“大人可真会捏这些高门中人的死穴啊。那我帮你,我有什么好处?”
裴晏一顿,“你找他要的,不都是好处?都归你。”
她不禁失笑:“慷他人之慨可不算,我又不缺钱。大人想让我帮你,得用别的换。”
裴晏扫了眼身后卢湛,轻声道:“那你要怎样?”
云英想了想,眼尾一挑:“大人府上那么大地方,是不是缺个丫头伺候?捏肩揉脚搓背,暖个床什么的,总不能指望你那一屋子臭男人吧?”
卢湛不明所以,接道:“大人不用人伺候的。”
云英白了他一眼:“那便算了。”
裴晏想了想,“你想让桃儿去我那儿?”
“怕我安插奸细啊?”她笑了笑,故意叹道,“桃儿啊,送给卢公子通房他不要,给大人当个使唤丫头,大人也看不上。命好好一半,只有个好阿娘,却没个好归宿,往后的日子可难了。”
“行,我答应你。”
裴晏想了想,回头看向卢湛,他正瞪大眼看着自己,“回去你让秦攸再收拾间屋子出来,离你们远些的。”
“哦。”
卢湛悻悻点头,低头看向脚尖,眉峰微扬,并拢的唇越咬越紧。
“那便说定了,我再教两天,省得野丫头不懂规矩冒犯了大人。”
云英说着转身提起一旁摆着的竹篮,素布下隐约可见几叠金纸,裴晏这才注意到她今日穿戴整齐,不似平时在舫内作派,下意识问道:“你要去哪儿?”
“你管我去哪儿。”
云英嗔他一眼,几日不见,婆婆妈妈的。
眼尾扫到裴晏那略显失望的神色,走出几步,又停下来,回身笑着看他,语调微扬:“今日的账,我给你记着,下回……一起算。”
说罢翩然而出,卢湛愣了会儿,问道:“大人,不是都答应她了,还有什么账?”
裴晏微微一怔,抿嘴笑着出去。
“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