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才是羊崽,活着,就要当人。你穿我的。”
“你不也就一件。”
“那我们一人一半。”
“你要带我去哪儿。”
“外面大着呢,哪儿不能去。”
“可是城封了,我们没有路走。”
“我知道一条路,就是又臭又长。你要憋一口气,游过那道闸,见着光,就到外边了。”
“天都没亮,哪儿来的光。”
“再等等,天会亮的。”
幽暗腥臭的暗渠,睁不开眼,透不了气,手脚缠上暗渠里的残骸,往下沉,往下坠。
前方的声音越来越远,一个个气泡,自水底向上窜去。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一张嘴,又是一串气泡。
要憋一口气,要游过那道闸。
炭炉煨着瓦罐,汤药沸腾,涌上一个个细小的气泡,屋子里弥漫着药味,又有些闷。
裴晏起身推开窗,卫队守在客栈门口,一整条街空荡荡地,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好好的端阳,白费了大好的日头。
暖阳照进来,床上昏迷了一整夜的人似呛水般咳了几声。
裴晏回身探去,人好像还没醒,手却扑腾着一直向前伸,放进被褥里,又再伸出来,他只得将那不老实的手握住。
掌心覆在手背上,如握住了寒冰,他不免蹙眉,已进五月,怎会这么冷的。
手刚捂热了些,云英猛地睁开眼,坐起身来,胸前急促起伏着。
裴晏颜色稍霁,却听她开口便道:“怎么是你。”
“你当是谁?”
她眼底闪过一丝局促,但嘴不饶人:“我当是那庙里的和尚都在骗人,这阳间的官下了地府还能接着当阴间的官,生生死死,作威作福。”
见她还有精神骂他,裴晏总算松口气,权当没听见,“你昏迷了大半日,也算命大,秦攸再去晚些,你就能见真阎王了。”
“这是命贱,阎王看不上。”
裴晏哭笑不得,“好歹我救你一命,你给我好好说话。”
“还不是大人非要把我关起来,给人家灭口的机会,我还以为是大人想借刀杀人呢。”
“我若想杀你,不需要这么麻烦。”
卢湛推门进来,正撞见两人越凑越近,裴晏还握着人家的手。他进退两难,硬着头皮道:“大人,沈县丞差人来说查到些眉目,请你去县衙。”
云英顺着卢湛的目光往下一瞥,抽回手摁了摁脖子上青紫的勒痕。
“知道了。”
裴晏起身至炭炉旁舀了碗汤药,放到床边矮几上,这才随卢湛出门去。
门一阖,云英叹了声靠在床边。
都说濒死之人能见着这辈子最美好的东西,果然都是骗人的,她每回都没见着什么好事,这回又闻着那腌臢腥臭的羊下水了。
“还活着……还得当人。”
又叹了声,稍稍舒展下筋骨,脖颈处一阵疼。眼尾扫到床边那碗药,又呆坐了会儿。
左手还是温热的,包裹住冰冷的右手,很快就都凉下来了。
药汤也凉得很快,水面如镜,映出她嘴边稍纵即逝的一抹笑。
县衙敛房外,两个狱卒,两个差役,四具尸体一字排开,躺在地上。
沈承呈上仵作验尸的记录,又俯身挑开盖着尸身的素布,指着那几处伤口:“都是同一把刀造成的,凶嫌应是从后门的矮墙入内,先是去了东侧,遇上换班的差役,杀了人后这才找到西侧的牢房这边来。”
裴晏翻了翻记录:“牢房通常都在西侧或西南侧,他为何要去东侧?”
沈承解释道:“十余年前县衙因走山损毁大半,后来便在原址上向西挪了一些,过去的牢房……就位于现如今的大堂东侧。”
裴晏估算了下,“那便是沌阳尚属南朝郢州时……”
沈承颔首:“是。但昨日因顾公子一事,城中几乎所有家家户户都被搜查过,下官今日也命人绘了画像再去问过,没有人见过此人。”
顾珩是从水门运进来的,沈承怕再出变故,昨日派了人一直守在水门处,也并未发现异样。但沌阳城墙久未修缮,有好几处坍塌,巡城守将人手也不足,也说不好是不是趁夜寻着哪个空档偷偷入城的。
沈承见裴晏未再追问,忐忑问道:“不知云娘子伤势如何?”
“醒了,应无大碍。”
沈承总算松口气,云英要真死在沌阳县衙,往后他的日子怕是就难过了。
裴晏屏退旁人,又回敛房仔细查看了一番凶嫌尸身。
右手虎口有厚茧,身上亦有多处疤痕,左上臂缺了一大块肉,按愈合情形来看,都是旧伤。
秦攸领着老李站在门口,等裴晏查验完毕,拱手道:“裴少卿,李环曾任豫州领军,他说这凶嫌虽是抢的差役所配横刀,但依伤口看刀法路数,像是惯使斩马剑的。”
裴晏微微扬眉,斩马剑通常军中才用,“你的意思是,此人是来自江夏军镇?”
老李摇头道:“江州一带水路纵横,少有骑兵,反倒是北…… 反倒是过去朝廷南征时依旧俗爱用骑兵,所以昔日的郢州兵几乎人人皆会斩马。”
裴晏回身扫了眼尸身脸颊上那块方形瘢痕,看位置,像是剜去了黥面的皮肉留下的,心下大致有数。
赵焕之信中曾说李规似豢养府兵,只是尚未查出实证,此行沌阳本是为找盐贩,没成想竟有此意外之喜,只可惜秦攸心急,没留下活口。
不过沈承说顾渊昨日前脚从县衙离开,后脚就出了城,夜里便冒出这刺客来。若此人便是其中之一 ,那……
裴晏思忖片刻,又带着秦攸去了牢房。
牢门锁链被一刀斩断,三面墙上的青苔都完好无损,不像有争斗过的痕迹。
“你进来的时候,他的刀在哪儿?”
秦攸想了想:“就在地上。”
说完亦觉察出不对:“少卿的意思是……”
“有刀不使,偏要用绳。”裴晏轻笑一声,眸光微动,“要么苦肉计,要么便是认识的。”
卢湛百无聊赖地守在客栈堂内,打了个呵欠,眼神逐渐飘忽,头猛地往下一栽,又清醒些,低头看了眼盘里最后一个胡饼。
裴晏临走前让他备点吃的送进去,但那女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压根看都不看一眼,好好的饼都放凉了,他方才已经偷摸吃了几个,想想干脆都吃掉算了。
她自己不吃的,总不至于告他状吧?
刚拿起来,裴晏便回来了。一行人阔步而入,他一惊,饼脱了手,一溜烟地滚向裴晏脚边。
裴晏瞥了眼倒在革靴上的饼,卢湛赔笑着上前捡起来。
“她吃了?”
“没。”
裴晏点点头,径直朝楼上走去。
卢湛低声问秦攸:“大人怎么了?”
秦攸抿嘴笑了笑,答非所问:“饿半天了,给我也弄点饼去。”
“问你呢,出什么事了?”
秦攸笑着直接推他往后厨去:“咱们这么多人在这儿,能有什么事。”
卢湛不知秦攸用刑时手下留了情,想想就算又吵起来,裴晏应也不会吃什么亏,便也没再坚持。
正巧他也饿得慌。
裴晏推门入内,云英正闭目靠着,与他走时一模一样。
回来的路上,他倒也攒了几句含沙射影的刻薄话,给这药罐子一熏,又冷静了几分。
他昨日是临时起意拒了于世忠,她不可能提前算得到。万一秦攸没回去呢,万一他昨夜就没去过呢?再者说,脉象做不得假,如此冒险,总不可能只图他怜香惜玉。
裴晏凝眸看向床榻,私自养兵是朝廷大忌,没理由她知元昊却不知。
云英听见声响,又半晌不见裴晏吭声,这才睁开眼,哑声笑道:“沈县丞还敢给大人气受呢?真是稀罕。”
裴晏扫了眼矮几上那碗一滴不少的药:“怕我下毒?”
云英并未多想,只当他是小心眼了,笑道:“手疼,端不起碗。”
“我还得请个侍女来伺候你了?”
“男人也行。”
裴晏扯着嘴转头刚要叫人,却听她又笑道:“丑的不要。”
说完吃力地挪了挪身子,便如初见时那般,撑手倚着头,盈盈含笑看着他,从头打量到脚,又从下缓缓扫回去,四目相交,微微扬眉。
裴晏默不作声,只上前端起药,倒回了药罐里。
云英撇撇嘴,心下暗暗骂了句,没趣地又闭上眼。
昨夜事发突然,那持刀汉子劈锁入内,拱手道了声抱歉便挥刀砍过来,她顺势周旋一番,这才拖了些时间,留下半条命。
思绪如四月飞絮,都在脑子里飘着,还捋不太清。
醒来到现在,她的头一直晕晕沉沉,眼里蒙着雾,听声也带着响,她甚至都看不清裴晏的脸。想来得休养个几日才会好,便也没多少兴致争这口舌之快。
躺了一会儿,那难闻的药味更浓了些,身旁有人坐下来,她下意识警惕地往后缩。
裴晏端着药碗,举着勺,没好气道:“温过了。”
她睁大眼用力辨认着,也还是看不清。
裴晏觉出些异样:“你眼睛怎么了?”
云英笑了笑,估算着眼前模糊的影子,低头浅抿了一口,别过话头:“大人突然这么好脾气了,让人看不明白,准是又有话要说。”
裴晏神色微动,故作闲谈:“顾珩交代了那么些人,你是都要这般来一遭?”
“那些膏腴纨绔,不是大人要找的人,倒也不用这么麻烦,交给陆三,回头慢慢收拾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