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只是遇人不淑,或许这次会不一样。
她一开始也当这油嘴滑舌的混蛋是个乐子。但日子长了,处得久了,说完全不往心里去,那也是骗人的。
云英含笑看着这二人,将药瓶塞到静儿手里,“好了,你带他回房里好好敷个药,这两日,你也歇着吧。”
她也不是非得棒打鸳鸯的人,这女人着了男人的道,犯起糊涂来,拦是拦不住的。
路都是自己选,来也好,去也好,她也管不了那么多。
回了画舫,一进门便见陆三半裸着身子在吃力地换药。
云英这才看清陆三腰间的伤是被长枪贯穿了,身后的血窟窿早已起了脓水,所幸刺得偏,未伤及五脏。
“就你这样子,还去跟人家打,我看你是找死。”云英沉了脸色,上前摁着陆三的肩,用小刀刮去烂肉,拿起一旁酒壶,对准殷红的伤口浇了上去。
陆三咬着牙一哆嗦,“你轻点!”
“痛了你才知道教训!”
“我是那怕死的人吗!”
“我怕。”
陆三见她忽地低了声,暗忖不妙,云英将那浸了烈酒的白纱用力摁在他伤口上,他咬牙闷哼一声。
“你总嫌我这皮肉生意下作,但你的命是我这贱骨头一而再再而三捞回来的,什么时候死,得我说了算。”
陆三知她这般说,是真生气了,赶紧换副嘴脸,谄笑着贴上去:“我错了,你别恼我,我没有嫌你。”
“别动!”
陆三悻悻转回身,让云英给他身后上药,剧痛穿骨而过,他也不再哼唧,只嘟囔着:“这些贵公子,乖顺的不要,摇尾乞怜的嫌烦,偏就爱捉那不服训的野狗。我就是看他那养尊处优的矜贵模样不顺眼,不过是投了个好胎,他凭什么用那种眼神看你?”
尤其是想到她早晚得去接近那狗官,他心底那团野火一点就着。
云英用力缠紧白纱,“你骂谁野狗呢。”
“我,我是狗。”陆三咬着牙穿上衣服,“裴晏让你跟他去沌阳是要做什么?”
“你管他?”云英微微一滞,反应过来,“你就给我好好待着养伤,哪儿都别想去,我会让婉儿盯着你的。”
“哦。”
云英不放心又嘱咐了几句,捏住陆三的脸:“你要是敢跟来,以后就别再来找我,有多远滚多远,我当没有你这个弟弟。”
“呸!老子比你大!”
云英盈盈笑道:“又如何?谁让你当初打不过九哥呢,先来后到,你活该排我后边。”
陆三冷哼一声,不服道,“你等着,找到宋九那混蛋,我要跟他再打一场。你俩,都得管我叫一声三哥!”
“那我可等着了。”
云英笑着戳他额头,又仔细检查了他身上别处瘀伤,一一涂上药膏,这才放心打发他回凤楼去。
人一走,她便到甲板上,靠着横栏躺下,提了一晚上的劲,四下无人,才总算能卸下来。
她以为裴晏是那种循规蹈矩的君子,只要见好就收,偶尔逗一逗也不会真翻脸。毕竟,他似乎也不是全然不顾她们这些下等人的死活。
但他刚才让卢湛杀了陆三时的眼神,绝不是欲擒故纵的玩笑。
或许还是陆三说得对,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些高门贵胄,哪有什么好东西。
朗月清风,撩动水波涟涟。
她只是没想明白,裴晏到底是怎么认出她的?
“到底是哪儿露了破绽……”
翌日,裴晏交代秦攸去崔潜那儿打听赵焕之这几年走得近的士绅官员。
“这几日我不在城中,你正好挑两个老练些的,去磨一磨崔显之那老狐狸,势必让他吐个名单出来。”说完不忘嘱咐道,“但切记别动手。”
秦攸了然笑道:“裴少卿放心,属下知道该怎么做。”
裴晏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放心带着卢湛出门。
上回崔潜说沌阳有不少农户被元昊的镇戍兵骚扰,他正巧去找顾渊要份名录,也顺便探探顾渊这个扬州刺史亲堂兄的底。
难得风和日暖,湖面荡着层层涟漪,两三只水鸟在浅滩边扑腾着争食。
卢湛盯着看了小半个时辰,早在心里暗暗下注,可眼瞅着他看好的那只落了下乘,忍不住拾了块石子,手腕一抖,石子打横着飞过去,瞬间扭转局势。
裴晏见他玩得不亦乐乎,嘴上嫌着,倒也忍不住在笑:“你小心被记恨上。”
“一只鸟而已,记恨又能拿我如何。”
卢湛不以为意,看着自己罩着的那只如愿以偿地吃到了鱼才收回心,转念问道:“大人为何不直接在州府提审顾珩,顾县令还敢包庇不成?”
“证据呢?”
卢湛哑然,他们这消息的来路不正,那种阴沟里的鼠辈,就算上了堂,供词也很难说服旁人,顾渊护子心切,必然会在这事上做文章。
“就算有证据,哪怕莹玉神志清醒地去州府提告,那顾珩若只是吃酒旁观,按律,也做不得什么处置。”
倘若不按律,直接用刑,一来是平白得罪顾渊,二来他想查私盐的意图恐怕也就瞒不住了。
“人自然是要抓要审的,但不能是我出面。”裴晏淡淡说着,已近午时,日头虽好,晒得久了,脸上还是烤得有些难受。
卢湛了然颔首:“所以大人才想让云娘子去,反正她是元将军的人,也不怕得罪南朝人。”
裴晏不作声,算是默认,又不免暗暗叹息,秦攸就无需他诸多解释,知情识趣,不该问不该看的,从不僭越。
又是一阵缄默,头顶晴空忽地一暗,卢湛下意识抬头,正迎上一团白浊砸在了眉心。他伸手一抹,气得满地找石子砸向那展翅远去的贼鸟。
气急败坏,就难有准头,愣是一个都没砸中。
裴晏乐道:“让你多管闲事。”
舫内传来碎碎脚步,静儿探身出来,朝着裴晏歉声赔笑:“娘子她昨夜睡得晚,还没醒,裴大人要不还是进来等吧?”
“不必了。”
什么还没醒,分明就是还生着昨夜的气。
静儿见裴晏坚持,也不好勉强,欠身回了凤楼。
裴晏回过身,卢湛已经擦干净脸,坐到那焦黑的半截柳木桩上,从怀里掏出个胡饼默默吃起来。
什么都没说,但嘴角那幸灾乐祸的模样,裴晏光扫一眼便知这小子眼下定在腹诽:谁让你昨夜棒打鸳鸯折腾人家,今日活该吃这闭门羹,晾在太阳底下干等几个时辰。
卢湛吃完饼,百无聊赖地盯着画舫,忽地开口道:“大人,你说我现在扔个石子进去,里面得不得蹦出两个人来?”
裴晏白了他一眼,但看了看天色,这边的雨是停了,可荆襄的雨又下起来了,大江涨了些水,不便行船。若是再晚些,今日恐怕到不了沌阳了。
“那你去试试看。”
卢湛没想到裴晏会答应,立马兴致勃勃地起身,挑了块趁手的石子,往一旁走了几步,瞄准画舫最里边敞开着的那扇窗。
扁石在窗棂上一弹,精准地掉了进去,却入石沉大海,半晌没个动静。
卢湛耐不住纵身跳上船,又如先前那般顺着顶上直接跃向甲板,刚落地,舫内便飞出两枚石子,一左一右正中他肩髃穴。
他下意识后仰,险些掉进湖里,头一歪,瞥见云英正托着黄铜香炉作势要砸过来。
“你干什么!”
他立马大喝一声,云英这才笑着放下香炉:“原来是卢公子啊。我还当是哪个登徒子光天化日地来扒门呢,险些误伤了。”
“你放屁!”卢湛没好气地站稳脚。
她明明就是看清了才要砸他落水的!
卢湛本想再骂两句,又怕被看出他不识水性,肯定还得遭一番戏弄,只得作罢。但见她慢悠悠地回身把那早就梳好了的发髻散开来又重新梳过,忍不住催起来:“大人都等你小半天了,你就不能快些?”
云英透过铜镜睨了他一眼:“你家大人都不急,你急什么?”
她本也发愁如何更自然些地接近裴晏,打探他的意图。他昨夜那般一闹,倒是个下台阶的机会。可她若不多使些绊子,忽地就转了性,乖顺起来,有些人的疑心怕也没那么轻易搁得下。
卢湛不想和她多费唇舌,只又催了几句,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岸。
“我这儿做的是见不得光的生意,习惯了昼伏夜出,都不知道裴大人来了,让大人等久了。”
云英盈盈笑着,站到裴晏面前,昨夜之事好似一场梦,醒来她还是一如既往。
裴晏知道她在胡扯,笑着接道:“也不是很久。”
卢湛本以为昨夜之后,这女人总算能老实听话了,谁知这才第一天,就蹬鼻子上脸又给裴晏气受。裴晏脾气好,他可不好,毕竟这些委屈他都得跟着受,忍不住冷哼一声:“明明早就起来了,撒谎都不脸红的。”
云英也没理他,倒是看着裴晏:“裴大人脸红了,看来是要撒谎了。”
“你放屁,大人那是给晒的!”
“哦~”云英眼尾一扬,睨着卢湛,“那大人也可以进来等呀,又或者直接踹门拿人,一根链子栓起来,扬鞭抽着走呗。你们北朝人对俘虏不都是这样的么?”
“你也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啊?”卢湛也上了头,下意识接道,“我劝你老实些,否则我便再捉了你那情郎,大刑伺候。他不是嚷嚷自己受了伤才输的么,我便等他养好了再来,让他三招也是一样的结果!”
裴晏眉头紧锁,暗暗叹气。
云英果然立马沉了脸:“卢公子可知若赶狗入穷巷,纵是你再好的身手,也难保一定能全身而退。”
反正现在才装不在意已来不及了,不如再更近一步,把底线划得高些。
她又看向裴晏,目光灼灼:“这做生意,涸泽而渔,焚林而猎是大忌,裴少卿在江州所图甚多,不会只为了个顾珩便要以死相逼吧?”
裴晏抿抿唇,满腹牢骚地瞪了卢湛一眼,他这几个时辰的太阳可算白晒了。
“卢湛年少气盛,娘子不要与他置气。”
“我没有生他的气。”她上前一步,微微仰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裴晏,“我从来不跟听差办事的人置气。”
她靠得有些近了,温热的鼻息刚好挠过他鼻尖,似二月柳絮,惹得周身刺痒。
裴晏微微后退,垂首道:“昨夜是我不好,让陆兄弟受委屈了,娘子可否先消消气,再不动身,娘子想教训的人可又得多逍遥一日了。”
云英凝眸不语,还以为裴晏会再嘴硬几句,谁知这么快便服了软,她倒也见好就收。
“既然合作,那就得坦诚些,大人究竟想借此事做什么文章,你若不告诉我,我可未必能问出大人满意答案来。”
裴晏笑道:“你知道我要你去沌阳做什么?”
云英白了他一眼,将他方才的话扔了回去:“再耽搁,大人想办的事又不知要等多久了。”
裴晏想了想,还是咽了一半的话,“温广林平日在娘子这儿宴客,请的都是如徐士元那般与李规不对付的江州士族。那他小东门这私宴,既然有顾渊的儿子,我想……其余的人,至少也要配得上与顾珩平席而坐,且互无龃龉才对。”
云英转眸思忖片刻,粲然笑道:“明白了,大人是想要份名单,卸了李大人的左膀右臂。”